四月的最后一天,嘉措家的牛羊要转场了,它们将从春秋牧场转到夏季牧场,天气越来越热,路上偶尔看到转场的牧户,明显比前些天少了很多。嘉措家的春秋牧场距离夏牧场不算太远,但也得走上两三天。
拆卸下来的毡房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分别由马和种牦牛驮运,它们走在队伍前面,慢慢就落在后面了。这两个家伙很久没有负重走这么远的路了。嘉措走在种牦牛身边,眼睛不时瞟向它。过了第一道隘口,嘉措把它身上的一口锅背到自己肩上了。到了大坡,又一个麻袋也被挪过来了。
嗯,我们的小嘉措嘛,开始心疼他的牦牛了嘛。阿妈一边赶着羊群一边对阿爸说。
它有名字,它叫扎日。嘉措更正道。
晚上,嘉措一家在坳地里扎营,他们睡在简易的帐篷里,嘉措和哥哥多吉一个帐篷。奔波一天,此刻疲倦不堪,但嘉措却睡不着,他对这一切仍然感到很新鲜,这样的转场有过多少回,谁也没计算过。不过,这是一道极其简单的算术题——每年都要到夏牧场来放牧,也就是说,如果你是十一岁,那么你从冬牧场转到夏牧场就是十一次。
你睡着了吗?嘉措小声问多吉。
嗯。多吉回答。
我听见你的枣红马就在我们帐篷旁呢。嘉措说。
嗯。多吉闭着眼睛。
它刚刚打了个响鼻你听见了吗?
嗯。多吉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认为,枣红马愿意参加赛马大会吗?嘉措又问。
当然会。多吉猛地坐起来,一匹骏马怎么会不愿意参加赛马大会呢?要是没有赛马大会,世界又何必生出骏马——
可是——
你闭嘴。嘉措刚张口就被多吉打断。
闭了嘴的嘉措却闭不上眼睛,帐篷外牦牛们反刍的声音此起彼伏,嘉措从无数混杂的声音里听出扎日的声音。他坐起来,轻轻走出帐篷。星空很亮,地上如同雪似的白。扎日正卧在一处洼地,下唇左右缓缓摆动。
扎日。嘉措轻轻喊了一声,在它旁边坐下。扎日,你喜欢“扎日”这个名字吗?
扎日不说话,把脸转向嘉措,嘴唇停止摆动。嘉措注视着扎日,它的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在黑夜里显得十分莹亮。扎日眨了眨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热气拂过嘉措的手臂,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嘉措想,这大概是他和扎日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吧。
月亮露出来了,四周的薄云像丝线一样慢慢散开。嘉措看看天空,又看看草原,觉得这一切多么新鲜。其实,每年转场都会在这儿扎营,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远处的山冈没有长高没有变矮,弯弯的溪流也没有改变流向,就连草原上那种混杂着牛粪羊粪和黑蒺藜的气味都没改变。可是,扎日在他手臂旁长长地呼气,让嘉措感到这个晚上与从前特别不一样。
他从身后揪了一点草,几根断了的草尖尖,拢着手,迟疑着,慢慢地送到扎日嘴边。扎日,吃吧,吃吧,扎日。扎日把脸转过来,看着嘉措,半晌,用舌头将草卷了去。扎日的舌头潮湿又粗糙,像一把刷子。嘉措的掌心痒酥酥的。
转场第二天,天气变得很热,中午阿爸提议在巴沟乡歇一歇。虽叫“沟”,却一滴水也没有,周围的岩土由于干燥,早就结成了块状。嘉措枕在一块岩石上,脸上的汗直流。头顶的云团,并没能挡住太阳,白得有些耀眼,无声无息地翻滚着,移动着。嘉措想,要是来一点雨多好啊。他闭上眼睛,迷迷蒙蒙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扎日正在他旁边,脑袋紧挨着他的脑袋。嘉措还发现刚刚枕过的地方闪烁着霜似的白色,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刚刚梦里的泪水。他用指头在白色上抹了抹,放在舌尖,他尝到了里面带有苦涩味道的盐分。牛羊常常把头凑到岩缝中舔食其间泛出的盐霜。嘉措看着扎日一点点地将舌头移过来,心里竟然涌起了感动,他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觉得双眼又湿湿的了。
搬到夏季牧场后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阿爸一看见嘉措便说,嗯,从学堂回来了嘛会认字的人。阿爸说这话时嘉措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事,所以他总是躲得阿爸远远的。
嘉措喜欢跟在阿妈身后,和她一起挤牛奶,捡牦牛粪,去溪边舀水。阿妈不爱说话,这一点嘉措大概是遗传了她。不爱说话的阿妈喜欢笑,颧骨上两块高原红,笑的时候颧骨挤上去,眼睛两侧的皱纹便像高原雪菊一样盛开着。
多吉仍然每天不知所终,早晨把牛羊放出去后就不见踪影,他找人赛马、打弹子、赌贝壳。有一次多吉与人摔跤把脚趾骨摔断了,是阿爸背回来的。嘉措以为多吉要被阿爸训斥了,或者挨揍。然而没有,非但没被训斥,而且在晚上的时候,阿爸开了一壶酒,和多吉对饮起来。阿爸听说和多吉摔跤的对手也受伤了,而且受伤的是胳膊,阿爸很欣慰,说,那家伙早就该给他点儿厉害看看了。整个晚饭时间,阿爸都在传授自己的一些歪门邪道的摔跤技巧和经验。
这之后,多吉大多时间躺在帐篷里,或者被附近的几个男孩背出去玩。他们躲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凹地里玩弹子,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牛羊的事暂时交给嘉措。嘉措和扎日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嘉措走进亚颇章(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了),扎日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它一改从前的躁动,变得乖顺,硕大的脑袋显得愣头愣脑的。白天,嘉措带一本书去噶玛坡,他发现扎日总会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吃草。有时不小心走远了,又会折回来,把那些啃过的草地再啃一遍。后来,嘉措也不停挪动位置,和扎日保持很近的距离。他学会用一种草叶做哨子,哨子声哑哑的,但很特别。扎日一听见嘉措的口哨声便抬起蹄子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嘉措感到,扎日这么做并不是出于顺从,而是它想和他待在一起。
一天中午,太阳热辣辣的,头顶的云朵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嘉措去沟底的小溪洗脸,突然脚一滑,摔倒在地。他感到脑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两眼冒光。摔下来后他也不想立即爬起来,头昏昏沉沉,他把眼睛闭上,索性在溪边睡了会儿。嘉措醒来时发现扎日正在拱他。天色暗沉,黑云压境,眼见暴雨就要来了。扎日用嘉措平时最畏惧的牛角将他往岸上推。嗯,扎日,别动。嘉措迷迷蒙蒙地揉眼睛。这时,几滴蚕豆大的雨点弹在地上,嘉措才惊坐而起,牵着扎日往避雨的山下奔去。刚到山脚,暴雨倾盆。雨柱在他们身边形成一道门帘,扎日紧贴着嘉措,嘉措紧挨着扎日。
傍晚天晴了,嘉措把牛羊赶回去,发现草场里停了一辆小货车,车轮歪斜着,卷着草叶和泥巴的混合物,车厢上甩满泥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嘉措认得这是住在同德县的阿木乎的车,专门到草原上收购牛羊用的。阿妈见嘉措回来,叫他把扎日单独关到小牛圈里去,因为一会儿要把它赶上车,让阿木乎带走呢。嘉措从阿妈口中得知扎日要被卖给阿木乎,阿爸认为已经养了它十四年了,到明年怕是卖不出好价来了。
嘉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以不卖吗?他乞求阿妈。
嗯,别难过,我的小嘉措,阿爸会重新买一头种牦牛回来的。
可是,不要把扎日卖了。
它已经老了。
它没有老。嘉措噘着嘴。
嗯,阿爸已经和阿木乎谈好了。阿妈无奈地摇头。
你能让阿爸不卖扎日吗?
嗯,小嘉措,阿木乎已经——
嘉措跑进帐篷,阿爸正和阿木乎坐在桌边喝酥油茶。可以不卖扎日吗?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小嘉措嘛。阿木乎向嘉措打招呼。
可以不把扎日带走吗?嘉措对阿木乎说。
哪有不被卖出的牛羊嘛。阿爸板着脸。
可是——嘉措的舌头又开始不争气了,总是在关键时刻舌头变得胆怯和笨拙。
它都比你还大了嘛,明年再卖的话,连一只羊的价格都不如了嘛。阿爸皱着眉头说。
嘉措噙着眼泪,阿爸有些不高兴,嗯,这是大人间的事情嘛。
它一旦离开草原,好日子就到头了。嘉措流着眼泪说。
扎日被赶出牛圈时,嘉措突然无法抑制情绪,他冲到阿木乎面前,乞求他,又转身拦住阿爸。留下它吧,它一定会争气的,我保证,一定比一只羊价格还好,它可以参加牦牛大赛,我和它一起参加牦牛大赛,我们会赢得奖品……
嘉措很惊讶从舌头上卷出的这番话,每一个字仿佛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舌头的擅自行为。当然,惊讶的不仅仅是嘉措,还有阿爸和阿妈。
当阿木乎的空货车沿着来时的车辙印越来越远时,嘉措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他的泪水挂在脸上,肩膀还在轻轻颤动。他将脸靠近扎日,感受着扎日鼻腔里平稳的呼吸。夕阳斜斜地照耀着,在他们的脸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