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 8 月,中国音像界的一件大事发生了——内地有了“引进版”,首批引进的是苏芮的《跟着感觉走》和齐秦的《狼Ⅰ》。苏芮此前早已因为《搭错车》的插曲为内地听众所熟悉,刚出道的那英就以模仿她的音色而闻名;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和《大约在冬季》则是因为“青歌赛”获奖歌手陈汝佳的翻唱而为内地所熟知。“跟着感觉走,请拉住梦的手”与“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气氛相吻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则针对当时汹涌的留学大潮而成为时代流行语,“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加上齐秦的早期造型更让他成为青年人的追捧偶像。笔者编发在 1989 年 1 月 6 日《中国音乐报》上的一篇小文生动地说明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齐秦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他的歌,展现现代青年面对现实的彷徨、苦闷心理,能引起共鸣。一件夹克,一条仔裤,一头长发,一块胸表,一条狼狗,一双敏感的眼睛,他一身粗犷的气息……却温温柔柔,含情脉脉地唱出一曲《花祭》,唱得震撼人心,唱得人想替他哭……
海外音像制品的引进是中国音像业发展中的大事,中国音像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有过一次高度膨胀的发展,短短几年间,全国成立了三百余家音像公司,而在进口途径上一时还没有完善的管理制度,所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整个音像界尤其是唱片界几乎以盗版为主——严格地讲,还不算盗版,因为当时中国没有著作权法。但随着发展,版权保护势必要与国际接轨,所以从齐秦和苏芮的引进开始,中国有了在政府审批管理下的引进版制度,港台地区的流行音乐与外国音乐唱片制品开始有了正式的引进和出版渠道。但由于当时的历史情况,进口音像制品由文化部、新闻出版署和广电部多头管理,所以一直比较混乱。但重要的是:从此中国流行音乐再也不是被动地相对封闭地发展,而是开始了与“外面的世界”的双向交流和激烈竞争。
在“西北风”风靡的情况下,另一股内地创作、制作俚俗歌曲的大潮也席卷而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年轻的电影明星迟志强因为“严打”而入狱,1985 年刑满获释。1987 年,吉林长白山音像出版社出版了他参与录制的专辑《悔恨的泪》。1988 年,刚刚成立不久的北京文化艺术音像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们立刻看到了他潜在的市场效应,于是一盘《拥抱明天》磁带就此出炉。随之一大批类似的包括早期“劳改歌曲”“盲流歌曲”及“知青歌曲”的磁带纷纷上市,刮起了强劲的“囚歌风”。
“囚歌”在内容和音乐上完全是对“西北风”的一种逆行,一些从监狱出来的人颇为恼火:“这根本不是我们大狱里最好的歌。”至于所谓的知青歌曲,更是没有得到大部分知识青年的认可。
随着这些东西的风行,又有一些人开始编纂把革命历史歌曲和成功的流行歌曲重新填词的音带,居然也大获其利。其中利用《大海航行靠舵手》改编的《大老爷们爱老婆》、以《我热恋的故乡》改编的《我的老婆并不美》等,一时间相当走俏。
再过不久,臧云飞制作的盒带《大冲击大流行》和《葡萄皮》也冲上市场,火极一时。
大冲击那个大流行/信天游唱给便衣警察听/无名高地上走来了破烂王/黄土高坡上面长满了红高粱/我思念着热恋的故乡/这世界需要热心肠/虽然我是一无所有/可妹妹你要大胆地来来来来来来跟我走
大趋势那个大拜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磨刀师傅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共同度过了陕北的 88 年/京都球侠和雪城队把球赛/当我们分手的时候再看一眼/下次相见大约在冬季/看天上有个太阳照啊照啊照啊照在了大观园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来剥花生仁/酸甜苦辣你莫强求/各有各的喜咧是各有各的忧
臧云飞谈到创作《葡萄皮》的动机时说:“我写的是我们这些‘老三届’的感觉,是一种已经在时代激流前失去了当年的勇气,但又不能不尽力活下去,而且要尽量活得好一点的感觉。所以才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说法。不管怎样,‘大冲击大流行’系列在当年也创下了数百万盘的销量纪录。”
1988 年 10 月,《真实的故事》词作者之一陈雷策划组织了一场名为《挑战——中国流行音乐走向世界》的大型演出。演出分为“港台风”“西北风”等篇章,带有明显的总结性。
年底,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和《人民日报》共同组织了“新时期十年金曲和 1988 年金星评选”活动,颇为盛大,共计有二十五万人参加投票。歌手评选的结果是,董文华、刘欢、苏红、成方圆、王虹、李玲玉、韦唯、郁钧剑、吕念祖、屠洪刚等获得金奖,杭天琪、田震、孙国庆和崔健等获得优秀歌手奖。
山西和中国音协也共同组织了一次“改革十年优秀歌曲评选”,这次活动的结果同样颇具代表性,并且给作者以较高的重视和荣誉。
1988 年还必须提到的是,年轻的退学大学生张楚带着一批自己创作的歌曲到北京闯荡,首先受到了老词作家王健的关心和《歌曲》编辑部编辑雷晓冬的帮助,很快就认识了吴海岗,并得到了陈哲、侯牧人、崔健、解承强等人的赏识,吴海岗决定帮助他出版作品。但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张楚会成为一代新人的代表人物和日后音乐圈子里流行的大学退学一族的早期代表人物。
吴海岗回忆说:“1987 年年底,雷晓冬给我介绍了张楚,我第一次听了他的作品,觉得他的音乐素质特别好,词比旋律更好。我听他唱了一遍歌,就说,我要录你的专辑,现在不能录,马上搞作品。那一段他就写,到我那去听,然后修改。像《爷爷奶奶的故事》《西出阳关》《将将将》,他的旋律比较碎,但他的调性意识特别好,很自然地有各种调性。更重要的是,他的经历和素质是大有潜力的。这样直到 1988 年年初,才从大约四十首作品中筛选出了十余首作品。
“对张楚,我认为他的音乐非常新。当时人们对他的认识是有距离的。他的作品中有直接的个人感情抒发。当时大部分作品还是在教育人,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而张楚的作品是一幅清晰的,一眼就可以看到内心的画。正像《诗刊》看了马上在头版发了他两首,乔羽看了就说,你们要注意他,他一定会出来的,只要在音乐上再多一点造就。那是当着朱一工和刘伟仁说的。
“带子出来以后,陈原打电话来,跟我要带子。我送去了,结果被评为当月的最佳盒带。张楚的第一张专辑是《将将将》,包括了《将将将》《西出阳关》《出走》等作品,但由于历史的原因,这张专辑没有赶上正常的推广和发行。”
在我第一次迷失方向的时候/在那盏路灯下/你告诉我/象走田/马走日/象走田/马走日
在我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在那盏路灯下/你告诉我/当头炮/马先跳/当头炮/马先跳
当我第一次面对世界的时候/我告诉我/拱卒啊/过河啊/冲啊/吃啊/将啊将将将
在我回家的那天/面对我自己/我吃我的车/我吃我的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车/我吃我的马/我吃我的炮
在我回家的那天/面对我自己/我吃我的车/我吃我的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车/我吃我的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心/吃啊/将将/将/将/将/将啊
我坐在土地上/我看着老树上/树已经老得没有模样
我走在古道上/古道很凄凉/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
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
我站在戈壁上/戈壁很宽广/现在没有水/有过去的河床
我爬到边墙上/边墙还很长/有人把画/刻在石头上
我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读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风吹来/吹落天边昏黄的太阳
1989 年 2 月 19 日,《人民日报》刊登了笔者的文章《心灵的呐喊——评张楚的〈将将将〉》:
…………
“他是用心来写音乐”,一位青年作曲家的话说得极好。张楚的歌词与音乐中站着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然而雄气勃勃的完整的人。我惊异于何种生活给张楚蕴积了如此强劲的心理力量:“在我第一次面对世界的时候,我告诉我,拱卒啊,过河啊,冲啊!吃啊!将啊将将将!”这是一种结结实实的男人风度,是一种真实的痛苦:“在我回家的那天,面对我自己……我吃我的车,我吃我的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心。”
…………
张楚的作品绝少人为地雕饰,却于平平淡淡中显示出了动人的魅力:“你说你一人离开家门已经很久,在海边你看见渔家的女儿向大海挥手。沙漠的夜里你望着骆驼眼睛温柔,20岁时候路旁你见我独自一人坐在门口。”(《走吧》)
的确,张楚的作品清楚地表现出浑然天成的特点。可以听出,他积累的民间素材极为丰富,还没有很好地雕琢和控制,但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心灵的呐喊,没有多少明显的理念的干扰,因此反而获得了难以理喻的力量。音乐的力量来源于人的力量。而多年以来,我们的音乐一向缺乏强大的内在力量,这是并非可用一句“传统风格”来抹掉的问题。“西北风”对矫正这种软弱曾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张楚的作品则以更为实在的方式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什么时候,我们的“男人很结实”“女人很朴实”(《爷爷奶奶的故事》),我们的音乐才会站起来,站得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