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种有许多树,我家在一楼,小院的栏杆外,有两棵丁香树,就是诗人戴望舒所谓的那个结着愁怨的丁香。他盼着遇见像丁香一样的姑娘,我们比他幸运,每天每时都能看到像姑娘一样的丁香。我们的丁香也有诗人欣赏的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芬芳,却没有哀怨,没有惆怅。
她们(我还是给它们女性的代词吧)一棵开紫色的花,一棵开粉色的花,像穿着不一样的裙裳。春天刚到,杏花开了,玉兰花开了,海棠花开了,各种花树,都乱摇着鲜艳的顶戴玩“嗨”了,我们的丁香也不甘落后,马上加进这个春的大联欢中来,转眼间,枝头缀满了一簇簇花蕊。不过,她们真的不那么绚烂,不那么博眼球,甚至显得有些寒素,也有点娴静,像是来到了繁华、热闹之地,却又不自主地退后,要隐身在青青绿绿的大幕里。她们静静站在那里,只有风儿懂得她们幽微的芬芳。
我很欣赏她们的这个态度,她们确实很普通,普通得就像进城赶集的两个农家姑娘,在这个开花的时令,我看见她们,不禁想到“姊妹花”这个词,她俩相距一丈多,中间的枝啊叶啊几乎搭上了,像挽着手,一起来到这里。我无法指认她们哪个年长一点,就算右边这棵开紫花的是姐姐吧。紫色的好像更沉稳、老成,她要常关注左手的妹妹,怕有什么闪失,在这个人世间,我们不时会听到一些女孩子丢失的传闻。
不过,她们的心事也没有那么重,喜鹊和麻雀有时会飞过来,叽叽喳喳和她们说些什么,春天的故事多,闲话也多,说闲话也是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那只白色流浪猫会不时弓着腰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不喜欢它那副劲儿劲儿的样子,不喜欢它那身一直舔不净的发灰的皮毛,不过,也有几分怜悯它,因为它太缺安全感。
雨来了,春雨的好处是“润”,是给青春的容貌再“补水”,爱美是所有年轻的生命的天性,她们放开所有花蕊的小嘴作享受的吮吸。这里没有一点怨结的空间,从古至今,多少诗人墨客都误读了——她们已经在无数碧绿晶亮的心形叶片上写满了礼赞的、感恩的话语。据说,有些动物活的年头折算成人的岁数要放大N倍,我们的丁香不要,她们正当妙龄,是所谓好梦弥天的年岁,她们希望爱情就像这春雨一样如约降临,滋润她们的生命。
忽然,有一天,谁也没有想到,我相信连那个肇事者也没想到——隔壁的一家装修房子,那个工人,一个毛头小伙子,出门倒垃圾,各色各样的剩余物,其中有一包没用完的石灰粉,落在了左边的丁香树旁。小妹像被人踩了一脚,惊叫了一声,但谁也没听到,在这个万物竞荣的自然空间里,她太微弱了。于是,那个白色的粉末打开了“无间地狱”的模式,闪身渗进土层里,化为无数嚣狂的火舌,伸向她的血脉与肌肤。这肯定是一场人神共愤的私刑,它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受刑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不出来,就在那个方寸之地,黑暗锁闭着所有的通路。
血肉之间总会有灵异的感应,另一棵丁香肯定觉察到了,她也许紧急地摇动过周身的枝叶,不久,鸟雀们也知道了,全院的花草树木也传遍了,但是大家都无能为力,没有谁能给出一个答案,怎样,才能挽救一个姑娘一样的丁香?
我是一个愚钝的后知者,当我发现时,那棵不幸的丁香已经叶片枯卷,轻轻一碰,枝干就折了。有人跟我说这棵树死了,我还不信。这是一个人失亲时的常态。丁香树会从一个总根分生出两条树干,像人的左半身与右半身,我指着另一半说,看,那边还好好的,没死。我看过许多半身不遂者康复的奇迹,祈求奇迹也在这个受难者身上出现,也祈求地下会有灵泉突涌,扑灭这一场噩梦一般的灾厄。
在寒冬即将到来之前,我们还特意找来稻草,为这棵树的下半身裹上防冻服,我希望,一个暖和的冬眠或许能疗愈创伤,在温煦的春风中复苏,归来她还是风采依然。这个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有好些年未见过了,白雪沉沉地压着树枝,园子里一派琼枝玉叶景象,人们纷纷前来拍照,有个人喊道:“我看这棵树不错,像个白雪公主。”审美的最高境界从来都是即刻的,不需要深究,我们的丁香,也戴上了一回公主的桂冠。
终于春天又来了,很遗憾,她仍在昏迷中,迟迟没有醒来,从根到梢都枯干,没有一丝新绿绽出,唯能让人抱有希望的是另一半,居然还冒出了稀稀拉拉的花蕾,像是一个个音符,从生命的键上迸出,加入满园春的旋律。不过,如果你细心,还是能看出,她似是有些吃力,像在攀爬,像在四顾,粉色的妆容里,透出些许惨淡的汗迹。
“这边也不行了。”妻说。这些日子里,我们都为这棵树的命运感到揪心。
果然,当花蕊坠落,另一半的叶片也开始翻卷、干枯,看来,地下的战场旗靡辙乱,偏安的边界已经失守。
于是,一位邻人过来郑重地说,这已是一棵死树了,应该赶紧移开。告知了物业,物业来人,四周看了看,说,树木的砍伐,要给园林局打报告,看看怎么批复,说话的声口颇有点衙门气。
一段时间里,她还站在那里,站在紫裳的姐姐身旁,身姿不倒——没有外力,她自己是不会躺倒的。我长久地凝视着她,脑中忽然冒出近来流传很广的一句:“这世界不要我了。”不禁为之嗒然。
不见雕窝的月亮已久矣。
京城东北有地名平谷,平谷东北有村名“雕窝”。此村当初是否确有大雕筑窝,因以为名,实不可考,我初到之时,以及尔后,完全不见雕之踪迹,是可以肯定的。
多年以前,一位朋友邀我和内人来这里玩,是个萧索的秋天,风卷落叶,遍地翻飞,艳阳高照,却也挡不住寒意袭人。村长把我们当贵客陪着。路过一户院子,大门紧锁,村长说这家主人进城去住了,房子要卖,问我们是否有兴趣。我们扒门缝往里看,坐南朝北一排五间房,院子水泥铺地,干净、整齐,立即看中了,卖价又实在便宜,便着手买下。
此村虽叫雕窝,当地人却习惯写作“刁窝”,大约也是因为后者笔画更简,我对“刁”字向无好感,很想“拨乱反正”一下,便在我买下的院子里挂了个横匾,上书“雕憩园”三个字,意思是这里无论如何也与雕的栖止有关。
“雕憩园”稍事修葺,就可以住了,那时我还在上班,常在周末过来,享受远郊山居的悠闲。在这里,可做各种养性怡情的事,而我所最爱的,就是赏月。
赏月何处不可?何以最爱此地?我的小院虽在大路一侧,入院即见一锥形之山壁立另一侧——这山也是奇了,三面十分陡峭,无路可上,与小院相距一里多远,看上去却似紧挨着一般,又像是一个奇大的山石盆景,直接搁进院来。山不知何名,问过当地人,也答不上。想来无名,既无路可上,与各人过日子无关,也懒得命名。苏东坡写《赤壁赋》云:“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此山在我的小院东墙之外,当然即是我的东山。我于是就能常常看到“月出于东山之上”了。
月出的时间有早有晚,早出的光景,有时未及观看,要稍晚一些,村里人声渐息,看它静静地登上东山之顶,最为动人。
小院里并无什么陈设,只有一棵山楂树,两棵龙爪槐,东南角院墙搭一间小屋作厨房,没有月亮的晚上,它们都隐于暗影中。月亮将出未出之际,最先感知的便是它们,像是有光波在空中悄然潜入、传送,渐渐就显出了它们秀挺的身姿。这时若抬头,就能看到东山顶端,一片辉煌,那正是明月的盛大仪仗。须臾之间,它就登上山顶,由半露面而现真容了,周边的天空霎时光亮起来,天空的下方,村庄的房舍、树木、道路,也无不照亮。平日白昼看东山,也没有此时清清楚楚,它周身的每一道襞褶,岩缝中冒出的每一棵小树、小草,无不“须眉毕现”,让你不能不为它的如此亮度叫绝,同时,也忽然觉悟到——原来我们的语汇中常用的“光临”一词,造词灵感却是来自这里。
月亮循着它的路线昂扬上行,村庄渐渐沉入梦乡,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有时连一声狗吠、虫鸣都没有。按说,这个山谷并不荒凉,而此时在冷色的月华下呈现出的寂静,却使人产生趋近往古的感觉。我披衣在院中踯躅,想象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是读过一些古典作品的人都会兴起的情思,它们很容易把人的心怀引向无限旷远,也不免增生几许惆怅。正是这个时候,让人特别意识到这种生活场景的转移是多么的触动灵魂。月光如水,一点也不夸饰,它慷慨地涤洗下界的一切,包括人的心灵蒙上的层层凡尘。你不禁会想到,平日在城里,在林立的楼宇间作息,我们是太忽略月光的存在了,否则会避免多少沉溺与迷失。
月亮缓缓升上天顶,这是最能仰看它正大仙容的时刻,也正是在此刻,真正让人领略什么是“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夜深了,尽管已有几分露寒,我也不愿进屋就寝。我知道,人生途中,与月亮的这般相遇,其实并不会多,古人不去说了,近人如朱自清先生,彳亍在学校的荷塘边,不也是只能玩赏些朦胧的月色,做一做“笼着轻纱的梦”吗?诗仙李白与明月的聚饮,也是“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能在醒时和一轮朗月如此晤对,无论如何是要格外珍惜的。
那么,又何妨打开院门,到外头去走一走呢?路上是看不见一个人影的,路灯亮着,却无法与月光争辉。走在一条白亮亮的大路上,视野更为广阔,西边的山峦披着银辉,绵延起伏。林树浓密,明暗不一,层次繁复,不是有一句古人的词云“便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吗?啊,此时的月亮,或是要去完成“拂拭”这个规定的动作吧。前方不远处,还有一个水库,渟蓄着一方碧水,水天交映,便把这个银色的世界衬托得更加空明和碧净了。
兴尽归来,却也听得几声吠声吠影的狗叫,我知道这也吵不醒酣睡的人们,人们早已习惯于月起月落,斗转星移,他们在黑甜乡里,正枕着一个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