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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
横无际涯

毕业季已经不远了。我坐下来想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批研究生的毕业论文究竟是什么问题,总是要想好了再动笔写个意见。教授不是超人,但此时得把自己当超人用了。学生想法千万,笔下也就万千,论文取材宽泛无边,朝代远的、本事偏的,或论一个家族文化,或钩沉一批文士交游;或作年谱,或做考证;有的想去解开一个死结,有的就做翻案文章,无有同者。如今一人一本,都到案头上来。一位教授熟悉的也就是自己研究的那些方面,更多的并不熟悉,甚至知之甚少。那么,凭什么来对这些头绪驳杂的文字提出见解,表明自己的褒贬倾向——很多问题都需要通过想而有结论。想,是耗时间的一种形式,人坐着,时间过着,反复再三地想,时日却朝前走过,不再回来。凭什么让一个人承担这个不轻松的任务?只能说,看在几十年教师生涯这个过程上。这个过程具备了无可置疑的资质,连同感觉、想象、联想这些看不见的活动,都被认为是可靠的。

在很多我不喜欢的事情里,给人看文章是其中之一。有这个时间不如自己动动笔,或者自己去想,沿着自己的路子,远远近近想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种想法出现,学生未必错,老师未必对,只是各自感觉不同。本来每个人都应该各行其是,现在我却要用自己的想法来断其正误。学生信任老师,以为为师的能给他多少点拨,却没有想到,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我想的都是:如果我来写,真不是这个思路。

实际上,最后的那一段评语就是为师的那时突然冒出来的一点感受,在先前一阵蓬蓬然若太虚浮云般游走莫有常态之后,此时浓缩为不会太多的一些字句,固定下来。如果过一个月再细读推敲,可能恍惚而来的又是另一种想法,评语又是另一个模样。文章往往是如此,读不胜读,想不胜想,如果再细致到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那这个人就困在其间出不来了。文士易老,就是想得多了,最后还是要了断,不能没完没了。

了断的背后,是这个老师曾经的很多经历的积储。

尤其时下,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纠缠。

书法竞赛的时候,每一件作品都要断出一个分数,数字是不朦胧的、不模棱两可的,有初级算术水准的人一见数字则可知谁高谁低。当时我们几个评委坐着,看着排队的选手拿着自己的作品,逐一展开在我们面前,每个评委飞快地写下一个数字,几个评委的分数平均,就是选手的得分了。选手如此之多,时间如此之短,几乎在目击作品的瞬间,思绪电光石火般一闪,数字就出来了,不再动了。一个人处于快速的时代,只能如此,你不能说——让我细细琢磨一个上午。真这样,只能回到以前的时光里。认知合于时,不管想法有多么大差异的人,也应该如此。因此像清人王铎那样的书写态是很应于此时的,捷如风雨,涌若涛澜,动作之大把观者都吸引过去了。如果把唐人虞伯施的作品拿出来,就没什么现场感,没什么可看,更没什么可想,尽管也有典范之称,还是人人散去。一眼千年——看人看物常会有这样的感受,就像人之于水果,一听到水果的名字就会表达自己的理解:有人嗜榴梿,有的就避之不及;有的正抱着杧果啃,满嘴金黄汁液,有人却开始过敏。人的感觉本就是不必相同的,由于不同而各有认知,帮助自己建立起表达的自适。

一个老师手上有一大把的分数,如何给分,就可以追问。记得有位女生拿着她的试卷来,她问的问题是很有挑战性的——为什么她得八十九分,她的同桌九十分,虽一分之差,却使她们分隔成优秀和良好两个档次。是啊,这一分之差差在哪里?就没有可能提高一点吗?我只能告诉她,当时批改时的感觉就是这个分数,而不可能是其他任何的分数。每一次改卷都是有神性的因素存在的,因为每一份试卷都是生命的物化形式,虽然无声,置于案头,却都内蕴充沛等待开启。每一次都要坚持找一块合适的时间,而空间则是自己那间静谧的书房,心理上开始清洁了,觉得无所挂碍了,那么,开始。总是会一鼓作气地批阅,每一份试卷在平和的感觉下过去。有的是片刻就可以定音的,有的则反复再三,心里温热起来,由弱到强,然后落笔,分数确定。人的感觉就是如此,真要落下,就一刹那。

如果问分数差异的理由,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这样。

电视剧《人世间》播放时,才看开头,颜色就大哭起来。几十年前她和剧里那些小青年一样,有过背井离乡的遭遇。其实她可以不去的,顶上有个大哥,本应该扛着。居委会领导几次来家里动员,就是冲着她大哥的。大哥总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不愿意离开这个古城,不愿离开这两间漏雨的老房子。装睡的人永远都叫不醒,当时每个城市都有不少这样的人——既然到哪里都前程渺茫,那还是待在出生长大的地方。后来是颜色自己去报名了,到远方去——她究竟怎么想,父母也不知道。当然,很多年以后她又回到这个已经陌生的古城,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连漏雨的房子也没她的份了。只好从头开始,倒卖服装,开小吃店,办托管班,给私人公司做饭,都谈不上成功,只够糊口。颜色是十五岁那年去当知青的,那个年龄按规定是坐在教室里读书的。直到五十岁她才透露了远走的秘密——因为贪恋于火车,为了能坐上这列绿色长龙的渴望。这趟火车一开动,她的人生就被改变了。火车开了很久,窗外许多景致快速掠过,耳际全是哐当哐当的声响。这趟火车把她送到目的地后,很快又返回了,而她要随火车返回,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些没有如她这般突发奇想的女生,后来完成了学业,有的后来还考上了大学,现在退休了,拿一份安稳的工资,有兴趣的话出去开开讲座,参加一些活动,还有一些收入。她们的晚景闲了下来,在这个古城,不少时间她们都在闲适地喝着功夫茶,不似她仍忙碌不已。

一个无法压制下来的念头,使她和她们在后来的生存中,差异大了起来。

她们和她最大的差别在于——她们第一次坐火车的时间,的确比她迟了很多年。

夤夜风起或雨来,便觉门窗外都是自然之响,有一些触动自天外来,是可以入文入书的那种,奇妙非白日可寻,便躺着,在黑暗中记住了。第二天花了很多工夫找寻,已如鸿鹄之鸣入于寥廓,便惆怅起来。文士珍惜刹那掠过的光芒,不知何来,不知所往,如果不随手用文字固定下来,往往不知所终。这和家中某些实物不见,是不一样的,它们如浮云,似烟岚,淡然尘外。而实物之实,总是不会被消化的。我只能等下一个风雨之夜,看能否再现这个契机,使远走的那些锦绣重新浮现。一个无志于冠冕、有志于艺文的人,除了寒暑无间地尽笔墨之劳,使自己具备笃实的功夫,也还是会对实在以外的灵虚满怀向往,祈盼其悄无声息地到来。这也使我书案上的宣纸终日都是摊开的,毛笔都是湿润的,随时都可挥运。我是相信有突如其来的灵异之功的,没有缘由,缺少逻辑,不按秩序,一时涌到指腕之间。于是掣笔横纵,点线交织,墨气氤氲里,神奇力量正助笔锋畅快使转,停不下来。很快,激情倏尔消失了,又回复到寻常时日的琐屑和寡淡里。再看这幅墨迹,的确是精彩,比平素用心去经营好得远,尤其是神气,如百琲明珠由一金线贯穿起来。

清人金圣叹有一个说法:“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这和我所想的正是相反。常常在没有题目时就开始动笔了,就如《廊桥遗梦》中的罗伯特·金凯,“从他在俄亥俄一个小镇上成长起来的孩提时代,他就有这种漫无边际的思想”。这种“远游客”的想法,只是使人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却没有确定目标,走到不想走了,就停下来,想想给这段文笔之旅取个什么题目。题目不同于通篇文字,通篇可以挥洒得汗漫张扬不加羁勒,真如公牛闯入瓷器店,弄得都是声响。百川归海,还是需要一个题目,就如人生再草草,也需要有一个让人叫唤的名字。题目是通篇的浓缩,寥寥数字而已。世上事敷陈容易概括艰难,甚至最后就连题目也免了。李义山的诗很多人喜欢,有的是真喜欢,有的是附庸;有的人说读懂了,有的人则表明没读懂。我就是属于没有读懂的人群中的一个——一个朝代的诗那么多,有的如同大白话,是没有什么隐私可揭秘的;有的则让人永远都存疑,无法洞悉。耽延于此的人成了专门家,有了著述,但我还是怀疑他们琢磨出来的未必是李义山的真实意思——一个人都无法给自己的诗一个接近的题目,只好叫《无题》,千百年后的人如何能理清楚?不过是著者一己私见罢了。李义山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猜不透的存在,让人费猜想。所谓的“无端”就是这样,无边无际,弥漫发散,如晨雾过往不可一掬,那些幽怨凄迷的感伤总是在阅读时悄悄漫了上来——《无题》,就是最好的题目了,由于无题而无所囿,让读者自任想象之翼,也许偏离主题,甚至离题太远,但有一点是让我暗暗欣喜的,那就是:它使我们长期接受教科书而陈旧、教条的情思,变得浪漫无端起来了。

我是二十六岁重返城市生活的。刚回来时喜欢在城市的街巷里走,感觉它与乡野的差异。城市的街巷总是光线充足的,即便是夜间,光线也足以照亮远方——这往往是两个空间的差异之一。典型的乡村之夜就是呈现出夜的本质——漆黑。这个让人看不到的标志可以追溯到清贫,没有哪一个家庭会让煤油灯里的灯芯挑高一点。空间不明,也就愈显空旷,那些废弃的、坍塌的、残破的院落,都是诡秘和惊恐的所在。暗夜中敏感的孩童,喜在不清晰中听人说鬼,暗中使人渺小失重,觉得无从抗拒无边之暗,那么多的阴影总是不散,那些由村上说书人夸饰起来的不可究诘的神秘,就隐藏在这些阴影里。特别是冬日一过,南方空间又开始了潮润的里程,各种声响在阴影的缝隙里填埋着,似乎随时会蹦跳出来,延伸到不安的梦境里。一个人在这样暗夜般的环境下过上几年,我的感觉是:人逐年在朝着孤独靠拢,与人少有话说,而不着边际的想法越来越多。后来读到蒲松龄的一篇自序,里面有牛鬼蛇神、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魍魉见笑、惊霜寒雀、吊月秋虫这些阴森字眼,才明白庙堂太平之音可能什么人都可以写上一堆,而如此独异诡谲的文字,在不敏感的人笔下还真无法出现。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明晃晃的城市生活,习惯了穿梭般交织的车流,如潮涌动的人群,还有回旋于林立高楼间的巨大声浪。城市的环境让人感到生存的舒适,还有安全——每个人都在选择中放弃其他,事实也说明长居嘈杂城市里的写手,也是具备春风词笔的才华的,不一定要回到乡野。只是作为我自己,那些曾经有过的乡野私有记忆,不时在下笔时被揭开、苏醒,漫天飞舞。

我以为,这是个人精神生活中最早储蓄下来的一笔财富了。

有人善感,有人就非善感,至于近感远感、实感虚感,万千差别。一个俗常人看到断桥垂柳,视有若无就走过去了。而一个文士却止步于此,可以想到古朴的残破和细韧的清新,全然可以内化于自己笔下。这样与实物离题的想法往往有“瞎想”之说,却不知许多瞎想使自己欢悦无量。清人李渔说自己下笔时能有幻境纵横眼前:

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成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

想象的过程何等意气飞扬,只是搁笔之后,还是一个落寞书生。有用与无用是俗常人的一种判断标准——庄子曾谈到山野中的一棵大树,遗世独立。可以揣测当年有许多其他树木共同生长,后来都因为有用而消失了,它们被砍伐下来,去做栋梁,去打家具,最不济也可当柴火炊爨。而它百无一用,连当柴火也烧不起来。于是汲日月精华疯长,大过常人的想象——树径达十丈,树荫下则可供一千头牛歇息。无用——常见者皆如此说。这很像罗斯曼桥旁的那些居民。弗朗西丝卡说:“我们这里对这几座旧桥习以为常了,很少去想它们。”只有远道而来的罗伯特·金凯会激动不已:“真好,这里真美。”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拍罗斯曼桥的日出。《廊桥遗梦》这本书的问世,至少会使漠视者重新审视一座被称为罗斯曼的旧日廊桥,由此任意遐想,并不需要亲自来廊桥走一趟。这棵大树也是如此,被远行的人发现了,如此高耸雄阔,气宇轩昂,挺立于寒暑风雪往来中,这是怎样一种让人崇仰的气象。而绿荫如云弥漫荡漾于天边遥远,又如何不会勾起人们对旺盛生机的礼拜?如果近前抚摸、搂抱,那冲霄的郁勃之气,是否可以鼓荡起弱者的心扉?在一棵巨木不能制成某一器物的另一面,即是无用之用,它是形而上的,不能如器物那般测量分寸的。

在许多大学校园里走,可以看到许多的草木。雨水多且气温高的南方,草木蓊郁,使校园显得深绿浓密。尤其是春夏日忽雨忽晴交替,使大珠小珠挂于树梢或落下,闪动着阳光的亮泽。我在楼上上课,课余就靠着窗口,俯瞰外边湿漉漉的冠盖,还是让我感觉有东西隐蔽在内部,没有被发现,便由此想到更多——这个世界有多少隐蔽的存在不为我们所知,它们一定和我们看到的未必一致。由此唤起我们对于一切可能的想象、联想。譬如一粒屑微的树种落在南方泥泞的土地里,居然长成让人不可撼动的坚固,它里面一定隐蔽着一个桀骜不驯的灵魂,不容羁绊。我希望每次上课的教室都能安排在较高的楼层上,好让我面对远方时,所思所想,横无际涯。 HbqXfXY5HSs4r/Ud6kSEUmUup6opZpmco0x6NHWQFLiRnmKY+rdre7wc9nGQMr6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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