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对话、根性与定力,事实上决定了一个人在未来能否获得生长。
植物能获得生长,可以理解为与天地对话而获取能量,用叶子与阳光对话,用根须与大地对话。根深叶茂,然后才能谈果实,然后才能谈瓜瓞绵延。
散文的生长性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和脚下这片土地要做不间断的对话,和母语、共同语的不同时段要有不同的对话,对话而根生,根生而身定。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百年,其大背景是国家与民族追寻治理现代化、生活现代化的百年,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和写作者追寻“现代之‘我’”与“‘我’之现代”的百年。正是“我”与“现代”的相互阐释相互编码,生成了中国的现当代文学的繁盛景观。
一个问题来了:当年何其繁茂的文学园林,如今被今人牵挂的还剩几人?凡有能力与本土对话者活,否则死。搬运来的瓶花无论当时多鲜艳夺目,都不会久长。举例来说,当年的《狂人日记》是多么奇异的文学叙事啊。此前绝没有中国人这样叙事啊——这是因为,作为叙述者的“我”与古典中国之“我”发生了决裂。而鲁迅是高明的,他知道如何在自己内部培养反对派,在社会问题的疆场上,他是一个不妥协的战士,但他并没有真正斩断和这片土地的内部连接,在《朝花夕拾》里,他又透露出温柔敦厚的气质。鲁迅天才般的平衡感造就了他非同凡人的成就与见识,在鲁迅那里,明明是与过去决裂的现代,却挣脱了流于表演的现代表相,保留了与本土、母语的对话通道。
这几年,孙犁、汪曾祺的散文类作品越来越展现出长久的魅力,两位前辈文风不同,平素生活趣味迥异,但支撑他们作品流传的最大内因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是不在写作价值取向上轻易摇摆的人,都是与本土生活进行深切对话的人,都是酷爱母语、深味母语之美、维护母语纯洁性并为之提供活力的人。
刘禹锡酬白乐天咏老,首尾皆传世佳句,“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始于哀伤,止于振作,这可能适用于多数人的心理需求,却不适用于孙犁。孙犁叹老,从中年叹到晚年,实则别有所指。这是属于孙犁的“时间自治”,他有能力让有所不为的晚境提前到来。
写作者得以实现时间自治,扎实的、现实的,或许也是最终的途径是:语言自治。孙犁是一个有能力实现语言自治的作家。孙犁的书衣文录中,大量段落是关于读书的。在天津市和平区多伦道的一个杂院里,几十年中,孙犁老人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购书,委托友人购书,修整旧书,包书,读书,记录读书心得。从《白洋淀纪事》到《风云初记》《铁木前传》,在革命作家群当中,孙犁显示出他独异的叙事天赋,九儿、满儿这样的女性,像未解之谜一样出现在他的逸笔之下。
但若仅止于此,语言自治意义上的孙犁还远未完成。他非常自觉地看到,仅仅依靠天赋,写作难以为继。所谓“语言自治”,当然不是指微观修辞,更不是以自我标榜来自证所谓个性;它是指在充足思想资源与充分技术准备下,写作者最终建构言语系统的能力。在书衣文录中,我看到一个困顿中谦逊的孙犁,沿着以下几个路径在补课:四库全书是一个路径,鲁迅荐读是一个路径,兴趣杂项是一个路径,苏俄及法国文学是一个路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经由命运磨砺、经典养育而获得新生长的孙犁,出现了——他实现了语言自治,世界与生活,凡经他叙述,便成为他之世界、他之生活。
书衣文录有着强烈的日记性质,我们还可以从中窥见一个生活自治的孙犁。他是个倔强的人,但同时又能看见自己有些“坏”脾气。书衣文录中,人生反思段落比比皆是,然而,他没有改变自己。
有个阿姨帮孙犁料理生活杂务很多年,某日孙犁忽生念头,想换个帮忙的人,第二天就把这个念头和阿姨说了。但一开口,孙犁自己就哭了,阿姨于是也哭,并最终未被辞退。孙犁怎么能改变自己呢?他一生之遭际,都是为了不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