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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邻
眷念三题

老城的味道

老城,好吃食很多,大多是带汤的菜。酒席,叫水席。北宋时候的汴京没有铁锅爆炒,多是用汤水来蒸煮,也就影响到临近的洛阳。

叫人吃饭,老城人是说,来家喝汤,不说吃饭的。也因此有外地的人开玩笑,说晚上来家喝汤,顺便带俩馍。

小时候在老城的南门槛喝过牛肉汤、驴肉汤。牛肉汤最好是冬天喝。远远见一家小店,一掀门帘进去,硕大的汤锅在灶间滚着,舀汤师傅用白铜的大勺子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在锅里上下舀着。食客的碗里是切了细条的死面薄饼。师傅大勺子里的滚汤倒进碗里,勺子扣住薄饼,把滚汤滗出来。滗两次,薄饼烫透了,才正经浇上浓浓的热汤,撒上胡椒、葱花、芫荽。汤的鲜热,饼的半硬半软的嚼头,真是好吃喝。老吃家还要多加胡椒,呼噜呼噜一大碗下去,一脑门的大汗。

也喝过“不翻”。小时候,好长时间弄不清洛阳老城话的“不翻”是如何二字,大了回去,特意问了,原来是“不翻”二字。师傅舀一勺绿豆面糊,在平底锅里摊成三四寸的薄饼,不翻个儿烙熟,所以叫“不翻”。一张“不翻”好了,叠起来,放入大碗里,浇上滚烫的猪骨汤,再抓上一把猪骨汤炖过的粉条、黄花、木耳,另调上醋、胡椒,几滴香油,喝起来又酸又鲜又辣。胡椒的辣,跟辣椒的辣不同,尤其是天冷时,喝一大口,屏住气,慢慢呼出,通了气,舒服得很。“不翻”不占肚子,白日夜市里女人们闲逛着,累了乏了,就着小桌坐下来,热热地喝一碗,算是歇脚,也算是解馋。男人们喝了酒,就着半明半昧的路灯,喝上一碗“不翻”,也解酒。

水席,自然是讲究的。小时候去,水席有没有,记不得了。应该是没有。“破四旧”,地主、资本家、有钱人吃的东西,该“破”,于是把老字号都“破”了。前几年陪父亲回老城,吃了一次“真不同”,燕菜,连汤肉片、焦炸丸。父亲说,还是以前的味道。若我们一家人不去西北的话,应该是住在中和巷,这几样,该是会常吃的。

母亲说,人老几辈的“真不同”,是跟我的三姨夫于家祖上有牵连的。后来花开几朵,不知怎么,跟于家没了关系。“真不同”前几年在老城建了博物馆,我查了资料,对于家只字未提。三姨夫于长松也早已去世了。先前教书的他,后来戴了“右派”的帽子,平反时候,孤傲的他拒不接受,不回学校,靠着在街道“拉攀”,也就是拉架子车谋生,一直到去世。

那次去,陪父亲在南关的街上走,满街铺着新錾的大青石条,各家店铺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烦人。路过一家卖红薯面条的,想尝尝,可父亲不愿吃,也许是家道败落之后,红薯吃伤了。

路的南头,快到贴廓巷口,有一家卖牛肉汤的。父亲念旧,停下看着,于是陪他喝一碗。牛肉汤是两种,咸汤、甜汤。父亲说,不加盐的牛肉汤叫甜汤,只取其汤的鲜。这样的甜汤是别处没有的。问饼子,这家却不卖。卖的一家跟这家连着,中间有一个通着的门。这边卖汤,那边卖饼,搭伙各做各的,两不耽搁,和睦得一家人一样。

另一天,陪父亲喝了丸子汤。丸子,是素丸子,煮熟的粉条剁碎,掺了淀粉、五香粉和盐,做成手指肚大小的丸子,在油里炸两遍,炸酥。汤是鲜香可口的骨头高汤,丸子酥脆,有少许的青菜豆腐、黄花木耳,配上薄饼,素汤荤味。

老城也有臭杂肝汤。杂肝汤有淡淡的、类似猪大肠那样的味,有人——尤其是有的老辈人——专好这个。那次陪父亲回去,匆忙来回,也是忘了,没能尝尝。也说不定再来老城依旧是忘。忘了,也就忘了吧。人没办法什么都记着。

南门槛过去,是外婆住的贴廓巷。小时候路口有一家卖浆的铺子,门脸比一般的铺子深,吊着一盏小灯,昏暗暗的。从外面往里看,看不清楚。刚进去,什么都还看不见,却忽地有人从暗处出来,接过几分或一角钱,大舀子在很大的木桶里哗地一下,舀上来一大勺子浆。这浆跟西北用芹菜、面汤发酵的浆不一样,是用绿豆磨碎了加水发酵的。酸浆煮沸,面条下锅,快煮熟了,加芹菜,头一天泡好的花生或黄豆,再放入盐、花椒面、葱花,出锅时再淋上一点香油,满锅的酸香。这间小小的浆铺早没了。当年外婆要吃浆面条,经常是我拎了一只小桶去打浆的。

浆面条,暑天吃最好。酸味解暑。男人盛上一大碗,门口蹲着吃。门口有点风,边吃边跟对过儿蹲着吃饭的街坊说话。一大碗浆饭吃完了,要回去添饭,那家的女人却过来接过碗,有时候竟然是亲亲热热地抢一样。不值估啥,不值估啥,女人大声说着,意思是浆饭又不值钱,不由分说,拿着空碗,就去自家灶上盛了一碗。小舅就经常这样,端着碗出去,跟街坊说着吃着。一顿饭下来,有的人也许就走了好几家。那样的人跟人的亲,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一次去老城,回来的时候带了老家的名产银条。银条又叫草石蚕、罗汉菜,茎白色,脆嫩,凉拌最好。小时候吃过银条,是酒席上吃的。那时候没什么饭馆,结婚都是在家里做席。请了厨子,再就是家里人和亲戚邻居帮忙。四舅结婚的时候,记得他自己也帮着厨房做菜,咣咣咣地剁着粉条,因为要做烩菜,烩菜里面要放一种粉条做的丸子。新郎娶亲,自己给自己做菜,现在想想好笑,那时候就是这样。

带回来的银条,已经不脆了。父亲皱皱眉头说,不好吃。这本来鲜脆的,滚水里轻轻一过,脆嫩鲜香,一点盐,一点香油、醋,就极好吃。带回来的,面了。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不新鲜了。

老宅

前几年再回去,是因为政府拆迁,要在老城建造四合院观光区,陪父亲处理中和巷老宅留下的两间老屋。

因许多人家的搬走,中和巷多数屋子空着,没有人气,自然就破败了。还住着人的屋子也不加修缮,在等着最后的拆迁。我们的两间老屋,门楣断了,椽子也朽坏了,屋顶的瓦也塌陷下来,风烛残年,老迈不堪了。屋顶生着的杂草,干枯着,更少了,似老人稀少的白发。父亲看着老屋,不说什么。他十八岁离开这里,转眼六十多年过去了。祖辈留下的这座老宅行将就木,父亲的脸上竟是木然的。也许,他早已无奈地丢下了这一切。祖父母去世太早,虽有一个姑姑,但父亲的心境,多年来该是孤儿一样的吧。

父亲小时候家境颇丰,他给我看过我奶奶抱着他的照片,绸子棉袄、虎头鞋帽,富贵喜庆得很。爷爷奶奶中年得这一个独子,该是十分娇贵。爷爷去世很早。奶奶在父亲十三岁那年也去世了,她老人家该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孩子后来竟然会去了那么遥远近乎荒凉的西北。母亲后来常说一句话:宁往东一千,不往西一砖。这话,是母亲听别人说的。说的人,也是从东边去了西边的人。

拆迁手续很快办完。离开的时候,我转回去又看了一眼,知道这就是最后一眼。若说这老宅子是根的话,从此我们一家人,在老城的这条根就断了。再回来,新建的四合院,是别人的。别说没钱买,即便有钱买,也不是自己的老根了。

回到贴廓巷,四妗子一个人在家。从前院穿过来,经过一个暗黑的上面有阁楼的过道,一直到后院,就是四舅的家。前后院原先有近十户人家,现在仅剩了四舅一家。大舅和小舅,也早搬走了。贴廓巷也要拆迁,虽然还没有确切的时间。别的人家也已早早搬走了。四舅外头没有房子,租房子要花钱,舍不得。晚上,天快黑了,四舅拿着手电,巡逻一样,到处照照,无事,就把前后门一锁,这个长到近乎百米的前后院子,就只有四舅和妗子两个人。

父亲出来,对我说,像是《聊斋》,荒草都生了快一人高了。

贴廓巷的小街上走着,忽然想起外婆院子里那两棵树。那两棵高大的树,桐树和皂角,就在四舅屋子和外婆的灶房之间,可四舅后来为了儿子结婚,往旁边扩建的时候,竟然把那两棵树砍了。

没有树的院子,算是什么院子呢?

井呢,也填了。四舅说,那井后来没水了。

外婆也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上一次去,我要给外婆上坟。四舅说,那都寻不着了。我问,不是有碑吗?四舅说,就是一片地,没有立碑。我回来对母亲发牢骚,四舅也太不像话了。

去年陪父母再次回去,我跟父母说,得给外婆上坟,还有外爷、爷爷奶奶的坟。

爷爷奶奶的坟,多少年从没有人上过。父亲说,爷爷奶奶的坟,七八十年了,早就成了人家的地,去哪儿找。

那天,表弟带着我们去找外婆的坟,找了好久,找到一片田,表弟指着说,就在那儿,差不多在那儿。

我跟表弟带着纸钱香烛过去,为了不踩人家的地,在田垄上摆了供果、香烛。表弟点燃鞭炮,鞭炮在清寂的空气里炸响,有几分凄凉。我给外婆磕了头。我想外婆了,想外婆烤的馍馍片了。外爷的坟呢?更早,也大概是在这一片,也磕了头。我没见过外爷。没有见过,也是我的外爷,虽然从没想过他。

父母年迈,翻过的田里,疙疙瘩瘩不好走,没让他们进来。他们在地边上给老人磕了头。五六十年了,父亲母亲还是第一次给我的外爷上坟。外婆去世十几年,他们也是第一次来。父亲年迈,勉强跪下去,是我们搀扶着的。母亲的身体不好,更难,跪下,起来,都得我们两边搀扶着。本不想让母亲磕头的,她太难了,可这几乎就是她最后一次回老家,最后一次给她的父母磕头,还是遂了她的心吧。看着他们颤巍巍地跪下、起来,心里想,这一别,就是最后了。

再走,去找爷爷奶奶的坟。父亲还记得那个村名,说小时候跟账房先生来过。七十多年过去,乡村道路变化很大,边走边问,好久才找到那片地方。父亲还有记忆,说,就是那边,以前是咱家的祖坟地。时间过去很久,但大概的地貌还在。可我们的路走反了,这边过不去,一条沟横着挡住了。就在这边吧。父亲说。

因鞭炮的炸响,引得人家出来,他们的祖辈是认识我的爷爷奶奶的。

父亲跪下,磕了头。这是父亲离开老家去了西北,多年来第一次给父母上坟。看着老迈的父亲跪下,爬起,明天还要跟我们一起回到遥远的大西北,回到兰州,忽然想起一句话:谁一旦离开故乡,就永远是异乡人。

想想,真的。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跟我一起去西北的人,差不多都走了。

父母的墓地也已择定在兰州。百年之后,他们将永远在那儿安歇。

大弟一家,前几年因为孩子,去了西安。我的女儿去了广州。兰州、西安、广州,我们兄弟三人过些年自然会分居三地。三处皆是异乡人。“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这是谁的诗句,我读来有几分不忍。

新乡

新乡。那时候可能还没有我。

父亲参加工作,是在新乡的车辆段。我见过父亲那时候的照片,一身铁路制服,戴着有铁路徽章的帽子,穿着半高的皮鞋,半蹲着照的,精神得很。父亲后来离开新乡去西北,跟姑父有关。支援大西北开始,姑父给调到甘肃的武威。姑姑、姑父要去西北,是姑姑问起,还是单位上有人问父亲,不知道了,反正是有人问:你姐姐姐夫去西北,你去不去?父亲从小跟着姑姑长大,说,那就去吧。

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母亲没有表达反对的习惯,只是顺着父亲。你爸去,我也就去吧。你爸问过我,我说,你愿意去,就去吧。

母亲的婚姻,也是这样。当年相亲,母亲说,我没有看上你爸。不愿意。我问为什么。也不为什么,就是没看上。那你怎么不说?不好意思。母亲说,我等着他说不愿意。可是,父亲没说。父亲没说,俩人就这么成亲了。

母亲跟我说过,离开新乡怎么那么干脆,几乎什么都留下了,就带走了几块床板。这几块床板,有一块还在。那是一块一尺略宽有三分厚的桐木板,掂起来很轻,六七十年过去,却没一点变形。那些清晰可见的纹理,丝丝毕现,似乎没有随着岁月衰老,而是越发有骨气一样。这块桐木板,是要收藏起来,算是一件过去的纪念物的。也许,还可以拟几句话,请人刻下来,放在我的书房里。

除了这块桐木床板,父母还从新乡带来一个雕漆描金的首饰盒。这首饰盒该是我奶奶的遗物,里面装着几枚清代的铜圆、玛瑙珠子、玉的什么,似乎还有簪子、戒指之类。也许还有别的什么,记不得了。铜圆那些后来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玛瑙珠子,我却记得。现在想实在是可惜。当年孩子们弹弹子,也就是弹玻璃球,我没有,竟然会想到去那个首饰盒里找出那些玛瑙珠子去玩。一边玩,一边还埋怨上面有孔,不好玩。那些珠子,都给我玩丢了。

新乡,从没去过。后来认识几位新乡的文友,说起来,他们说:赶紧回来看看吧,老街道老房子,都要拆光了。

一次去郑州,火车路过新乡停靠的时候,我打开车窗,看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男男女女,看着几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子,忽然想,若不去西北的话,这些女子中的某一个,也许就会是我的妻子。我将是一个新乡人,说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话,生养了同样说着河南话的孩子。

人的一生,真的有无数可能。那偶然的,奇怪地因为了什么,就成了必然。也因此,美国诗人老弗罗斯特在一首诗里无限感慨:

那天清晨,两条路都铺满了

落叶,未经脚印污染。

哦,就把第一条留待来日吧!

但一想到条条道路相连接,

恐怕我难以再回来。

也许多年以后在某个地方

我会轻声叹息着说起这件事:

树林中分出两条路,而我——

而我选择了人迹少的那一条,

这,就造成了天大的不同。

看来,不管哪里的人,都有同样的无奈。 S5LhQkzvh1aIttx0r9XJkRpGGAsPm2K9b1N7hV7n5/z6R4y1RyjIL45URO8LRa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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