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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河
凭栏

凭栏

凭栏是眺望和凝视。心如止水的人不会凭栏,只会静坐。凭栏的人有莫名的惆怅,身有依凭,但心无着落。心是一只鸟吗?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为什么这样呢?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那么一些微茫的尖锐的时刻,一只飞翔的鸟,就算拥有整个森林,也感觉自己找不到一个栖止的地方。

凭栏是入世的,和渔樵式的隐逸不同,但又不全是入世的。它和万物有联系,但又不是一种行为上的热切介入。凭栏有一种孤回的意味。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背负青天向下看,尘埃飞扬,游氛如马,而人群如蚁,甚至看不见了。这个视角是居高临下的俯视。能够这样做,这就意味着:必须让自己置身于一个极高的地方,高得远离尘世,冷眼旁观。李贺的诗句,“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就是这个视角。

可是,这种视角究竟是非人间的,艺术性的。在现实中活着,一日三餐,油盐酱醋,就必须有所介入,要么是行为上的介入,要么是情感上的介入。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我还是觉得这种全息式的视角才算最好。观物,是对规律的发现和对世界的认知,由此产生了人类的文明。人的自我意识不断强化,就会自我审视和自我校正,这就会观我。“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里面含有人的自我珍重意识。一个懂得自尊自重的人,无论经受什么样的苦难,都不会自暴自弃。

总有一些事情,是个人无法改变的;总有一些东西,是个人无法把握的。那登高的人,登到了峰顶,看过了天高云淡,总得下来。那走出的人,走远,再走远,有一天却又从另一个方向,山一程水一程,慢慢返回来了。凭栏久,看夕阳缓缓落下。落下,才能再次升起。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我们好像什么都经历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经历。然而,不知不觉,人却变老了。青春仿佛还在隔壁,但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就算你念念不忘,也和你没有关系了。

有僧问首山省念和尚:“莲花未出水时如何?”首山答:“遍天遍地。”问:“出水后如何?”答:“特地一场愁。”

生命未开始时,只作为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就有无数种可能。生命开始后,就成了一个绝对的事实。生而为人,也无非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风风雨雨,盛开与凋零。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拒绝生命,拒绝活着。超脱不是远离和逃避,而是接纳和顺应。莲花出水,在忧愁风雨中,嫣然自笑,开得格外美丽。首山和尚是慈悲的,他不打诳语,只是指出了一个人生的事实。

凭栏更是一种感性的动作,抒情的姿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活着,总会爱着一些什么的。由于情感的充裕,便觉万事万物都与自己有关。江山有思,有古今之思,也可以有儿女之思。凭栏一望,天地辽阔,风景无限。然而远处,更远处,终于还是看不清了。看不清的地方,一片苍茫。清风满襟,今日何日兮,使人恍然若思,怅然若思。这人间,越是完满,越让人感到意犹未尽。

李煜的词,“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国破家亡,忧思难忘,无限感慨,无限沧桑。世界是冷的,只有这么一点点自己是热的。那独自凭栏的人,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潇湘

潇湘,抒情的,婉约的。云水潇湘,是一个地理名词,更是一个美学意象。是古老中国的心灵境界,浩渺而空灵,幽远而明澈。与其说它是实有的,不如说是玄虚的。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是,如果我们把仁者和智者看成是截然分开的两种人,那就太机械了。仁者和智者,往往是合而为一的。潇湘,流波澹澹,水汽氤氲,一直存在于古老中国的诗情画意里。

碧溪清远,苍山暮雪,中国传统的山水绘画,说到底并不是抽象,而是意象。它所传达的意境,其实是心境。万法唯心,心生则万境生。它是象而离象,是一个“如”字。就像佛教中的如来,来而非来。不错,我们的文化是世俗文化,但我们的心灵却又能超然物外,不为物役。倪云林画中无人,但一枝一叶、一石一水,却又处处都是自己。处处都是自己,却又山河无限,空寂无我。《诗经》里说,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天地浩大,你眼里心里,那个人无处不在。

林黛玉本质上是诗性的,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她本质上也是一位诗人。她居住在潇湘馆,绿竹森森,别号潇湘妃子。曹雪芹把娥皇女英哀感顽艳的千古相思悲情接续下来。一个家世遭遇过天翻地覆巨变的人,你从他的作品中却看不到什么冷嘲热讽,更没有丝毫怨意恨意。相比之下,现代文学所提倡的批判性之说,境界还是显得狭小了。文学达到极致,如天如地,如神如佛。

郑交甫适楚,于汉水遇神女,趋而求佩,神女含笑相赠,忽然又玉佩神女皆无,江水悠悠,徒留一腔惆怅。中国古典诗词中,总是有某种挥之不去的怅然。这其实是对人生的深刻依恋。沈从文也曾感叹,美丽总是使人愁。我想到潇湘这一意象,总感觉其深幽处,有一丝恍惚迷离的悱恻之情,是《九歌》里的光影徘徊,愁思无尽。

《诗经》的世界,有阳光朗照;《楚辞》的世界,多的是云烟萦绕。“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落叶纷纷,这阵风,吹远了,吹进一部分读书人的胸襟,便是萧疏,便是淡远。然而,那心境又非死水无澜,而是波光粼粼,有着一丝丝敏感的悸动。贬谪中的柳宗元,写诗怀友:“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风。”今年的秋风,仿佛还是去年的那阵秋风,千山万水,又吹回来了。

风吹来吹去,风大的时候,风波便涌起来了,历史的长河惊涛裂岸。在你浑然不觉的时候,风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物,改变了这个世界。昨夜大风,吹折门前一枝松。你知道吹折一枝松就行了。这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既往不咎。我们的历史文化就是这样缺乏反思的精神。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缺陷,但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生存智慧。如果你要问吹折的是什么松,在禅宗中,这是要吃棒的。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气象苍凉阔大。秦汉强雄,气质刚硬。秦尚法,峻峭严酷。大乱之后,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汉初政治倡言黄老。到了武帝,则独尊儒术,汉人的生活态度,执着而朴素。到了魏晋,这种气质便转化为魏晋风骨。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南方明山秀水,云烟雾岚,中国文化中则多了那种叫气韵的东西,变得柔润起来。潇湘的美学意象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呢?其词最初见于《山海经》,到了唐代,已经被诗人们密集地使用了,这一意象也在众多诗词中变得更加丰富饱满。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如果你去找一个人,知道那个人在潇湘,但你是找不到的吧。有的人,你不能接近,也无法寻找,只能远远地想念。那个人在潇湘,潇湘又在哪儿呢?但它存在着。我们很早就悟出了“无”的妙用。有些东西不说,并不等于没说,而是意在言外。有些东西没画,并不等于没画,而是作了留白。

夜深了。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芦苇

春天的芦芽好看,秋天的芦花好看。

我们这儿是平原,河流水沼少,芦苇不多,小时候村子里却家家编芦席卖,作为一项家庭副业。每年初冬,父亲就和村里叔叔伯伯们结伴,拉着木板车,到外地买芦苇。装得满满的,小山一样,拉回来堆在院子里。接下来,我和母亲就每天坐在墙角,一根根把芦苇的皮叶剥去。从根往梢剥,剥到尽头,是一团毛茸茸的芦花,摸着很温暖,然而又很飘忽。为了赶工,有时会剥到深夜。一盏马灯在房檐下挂着,小小的一团光晕,风一吹,整个夜晚轻轻晃动。

冬天没有棉袜,黑棉鞋穿旧了,里面空荡荡的,又硬又凉,在里面垫上几团软软的芦花,就暖和多了。记得我好像还枕过芦花枕头,童年的冬夜又冷又漫长,深夜醒来,能听到饥饿的老鼠沿着房梁窸窸窣窣来来回回地跑动。枕着芦花枕,可以做个好梦。

帕斯卡尔说过,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思想使人强大,可是思想有时也使人变得有一种不自觉的残忍。有那么一种过于自我的人,总喜欢一刀一刀地细细解剖自己的生活,却把自己的生活解剖得支离破碎,最终伤及了自己最亲密的人。也许生活并不需要那么多所谓深刻的剖析,而是需要一种质朴单纯的爱。生活已经很破碎了,需要有力的爱使其完整。

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好好生活就行了,并不需要去分辨什么,也无法分辨,我们和生活,汤汤水水,原本就是浑然一体的。禅宗里有个比喻:白马入芦花。这个意象多美啊。

单个的芦苇,弱不禁风,但多了,就成了势。八百里水泊梁山,芦苇茂盛,无风时杀气隐隐,有风时杀气腾腾。但见他起高楼,但见他楼塌了。白发三千丈的古中国,一治一乱,一乱一治,但见其从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里,高一脚低一脚,风尘仆仆,一路走了过来,好辛苦。中国的人,好辛苦。

浅水一湾,芦苇数丛,芦花飞白,夕阳静静照着,深秋的风静静吹着,那萧瑟,那苍凉。仿佛整个时代就要结束了——但又没有结束。人在秋风中站着,心里反倒有一种奇异的平和柔顺,隐隐又有一种无来由的不安。我读晚唐诗,就有此感。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喜欢晚唐诗人,中年之后,觉得还是李白杜甫最好。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婉转流丽,如清秋玉笛悠扬,在十五国风中,真是一个奇迹。我一直把它当成一首爱情诗来读,及至看到流沙河先生的考析,才知道原来是祭祀求仙。了解了事情的根源,反而丧失了更多想象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不求甚解,甚至误解,也未必就全是坏事。

林黛玉就常常误解贾宝玉。人生中很多美好的故事,往往就是从误解开始的。

喜欢“菠萝蜜”这个名字,般若波罗蜜,真好,有佛意。菠萝蜜硕大椭圆,看上去也法相庄严。但我不喜欢吃菠萝蜜,太甜,甜到嚣张跋扈的程度,有压迫感。

早晨和妻子逛菜市场。有个汉子用三轮车拉着小瓜在卖。小瓜,是指本土的瓜。线瓜,小香瓜,小甜瓜,黄金瓜,羊角酥。还有一种瓜,叫面瓜,又叫老婆瓜,意指掉了牙的老婆婆也能吃,不太甜,熟透时都是沙瓤,一口吞下去,能噎住,现在已不常见了。妻子买了两个线瓜。卖瓜汉子说,好吃,甜。回来切吃,不熟,味道寡淡。别人承诺的甜,不一定就甜。

花皮西瓜的甜,更让人猜不透。有时你明明知道里面应该是甜的,但不打开看看,不亲口尝尝,好像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当然,猜不透的事情太多了,很多东西远远比西瓜复杂。这个世界,既然猜不透,那我们就坦然面对好了。

水蜜桃好吃,甜而不腻。桃嘴处那抹成熟的秀色,那种诱惑性,直接而坦然。秀色可餐,原来并不是夸张的话。闻一闻,芳香一缕,超凡脱俗,让人尤难忘怀。几年前,在厦门的一家水果店里,我曾吃过,印象深刻。但在我们这儿很难买到,不是有点生,就是过熟。看来,遇到一种甜得恰到好处的水果,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孔子说,过犹不及,说的是分寸感。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都需要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但我们却常常不是太过,就是不及。

男欢女爱,人之本性。好的艳情,如落花依草,绮霞映水,自有动人之处。前段时间读《花间词》,发现写艳情,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有那么一种华丽深密的暗,是灯火下楼台。紧锣密鼓的肉欲之欢,被重重帘幕给遮掩住了,你看到的,只是春庭人静,月光花影。笔触所至,浓一分则涉亵,流于低贱;淡一分则近俗,流于庸常。反正都难以脱俗。这里面,还是牵连到一个艺术表现的分寸感的问题。分寸感,不是靠把握,而是靠感受,某种生命的直觉,是天赋,也是修为。

甜是一种味觉,甜意则是一种境界。当然,这种境界的瓜果,可能太理想化了,我至今还没有尝到过。文学的世界,悲情满满。我也读过许多小说,觉得只有废名的《桥》,隐隐有某种清爽的甜意。

小时候生病,在母亲的胁迫下,咬牙切齿地喝草药,熬得浓稠的头一遍的草药。喝过之后,母亲随手递来一片甘草,急忙放在嘴里咀嚼,甜啊。只有苦过了,才会更懂得甜,珍惜甜。苦瓜青的时候,很苦,清热祛火。但熟透变黄,变红,反而甜了。记住,熟透的苦瓜要生吃,如果炒吃,会苦上加苦。

生活之树常青,生活之藤绵绵,但生活之树上的果未必都熟,生活之藤上的瓜未必都甜。明白这一点,人生中就可减少几分不切实际的期待。 Mxc3/8+o7POL+kmF68uSTn5gkQJMAfColq2L6fCPweww4MMBv+HjC23mlLQrl8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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