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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公元二〇一九年

王三月选择到上元当村干部,是听了父亲的建议。父亲在位时曾经是本县农业局的副局长,与杜乡长有过交集。父亲的意思很明确,放长线,在上元村干两三年,到乡政府干两三年,然后调回县城。很多人选择去贫困村,好处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就像运动员跳高一样,起点越低,升杆的空间越大。父亲说,那是书生意气,人家村干部几十年都没干出名堂,你一个赤手空拳的大学生,真以为能翻天覆地?起步得求稳。上元是全乡有名的富裕村,他和杜乡长一商量,王三月就定在上元村落脚了。

水阳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皖南山区的洪水经水阳江路过丹阳湖大泽,然后奔长江主流而去。上元村早些年的发家致富,主要是靠搞长江运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在圩堤上自造几百吨乃至几千吨的铁船,从湖北、江西挖沙,然后运到上海龙华码头卸沙,收入颇丰。上元船队几十条铁船同出同进,船户人心聚一,且人人都会武术,据说江匪也不敢招惹上元船帮。只是后来长江禁止挖沙,自造铁船又屡出断船沉船惨祸,村民才陆续上了岸。刘四龙在船上是船帮老大,下了船接任了村支书。村民们手里拎着第一桶金,造楼、买小车,不亦乐乎。但乐乎过后,钱拿在手里会毁人,刘四龙于是带领大家投资养螃蟹。别的村养螃蟹,都是各家养各家的,上元村成立了螃蟹养殖合作社,刘四龙是合作社董事长。从村委会的宣传栏看,上元是全乡集体致富的典型,刘四龙的事迹还上了县里和市里的报纸。

上元的蟹塘都集中在新圩,说“新”,也有几十个年头了,筑成于抗战胜利后,官名胜利圩。王三月上任不久,就到新圩考察了一次。这一带的村民家家都有一只四舱小船,去圩内或新圩劳作,方便自在,上坡下坡,一个男劳力能轻松扛过圩堤。王三月去新圩,得去大河边蹭船。划船的是一老汉,自称姓胡,接了王三月递的烟,说,王书记,刘四龙咋不给你派只船?王三月说,我没去过新圩,好奇,自个儿想去看个新鲜,不是公干。胡老头笑了笑,说,坐稳,江窄罡风猛,船小颠簸大。王三月站在新圩的圩堤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蟹塘,只在西南方向,有一簇隐约的稻田。这些蟹塘都是良田开挖,每个蟹塘都呈长方形,四周围一圈塑料挡板,防止螃蟹逃跑。在每个蟹塘的角落,都立着一间蓝色的小屋,塑板简易房,是养蟹人歇息的地方。天蓝,屋蓝,云白,水白,风景这边独好。王三月沿堤往前走了几里地,终于看到了界河,河那边是湖阳县,胜利圩一分为二,三湖县和湖阳县各占五千多亩。湖阳县那边基本看不到蟹塘,绿油油的庄稼犹如绿色的大毯,一直铺展到天际。王三月忽然想起李白那首咏丹阳湖的诗。这里本来是丹阳湖的湖底,倘若诗仙重来,再也寻不到“云间片帆起”的场景了。

王三月在新圩渡口等船,远远看见一垛湖草缓缓移近,近了才看出是胡老头儿。偌大的草垛被捆在他的背上,草垛上还搁着他的竹篮,篮子里放着镰刀和茶杯,还有一个系着绳子的收音机。胡老头儿停下脚步,双臂从麻绳上松开,接了王三月的烟,说,让你久等了,撒完化肥,见湖草长得好,忍不住割了一堆。王三月说,不是说都用上煤气灶了吗?胡老头儿说,那是年轻人烧钱,这草,晒几个日头,把草往大灶一扔,才是过日子的烟火。说罢,突然往草垛上一仰,双手探进麻绳,嘴里说一声起,草垛就稳稳地立在他后背了。上船,那草垛就占去了三个舱位。王三月说,老爷子,好大的力气!胡老头儿笑着说,这草都是浮材,看着一堆,其实才百十斤。要说厉害,传说刘大宝的太爷爷,原先也是穷人,年轻时一人挑两垛,到了巷口,横着竖着都进不了村,分成六垛才进了巷。王三月说,你还在侍弄稻田,我看不少人都养螃蟹了。胡老头儿一边划桨,一边说,那都是大村头刘姓的人,得听刘四龙招呼。王三月说,养螃蟹收入应该比种稻收入高吧?胡老头儿冷笑,也就是说得好听,养蟹户六七成都亏本,真正赚钱的就刘四龙。除了销售,他还经营蟹饲料、塑料挡板等,稳赚。要是我们卜、胡二村跟风,只怕会人人亏得裤子没裆。

这和王三月听到的宣传完全不同。

王三月在村委会见面最多的是卜银花。别看这里只是最低的基层组织,小品里有句台词,别拿村长不当干部,现在讲究下基层,千条线一头扎,村里迎来送往的事都落在卜委员身上,王三月这村干部的日程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开村干会,王三月低调,敢跟刘四龙唱反调的也就这位女将。她婆家在刘村,娘家是卜村,农耕补贴、扶贫资金等,她都替卜、胡二村力争,刘四龙也拿她没办法。杜乡长说她名花有主,她的老公是刘四龙的堂弟。王三月蹲村后从没见过这个人,后来才知道,她老公早年弄船,上岸后看不上挣慢钱,一心想让手头的钱翻倍上涨,去南方加入了传销组织,结果把身上的钱弄光了,还骗走了一众亲友的钱。老公没脸回家,卜银花在亲朋面前也抬不起头,过了一阵以泪洗面的日子,想开了,那男人就等于死在外面了,她和儿子的日子还得往下过,欠下的钱她慢慢还,她卜银花人在债不烂。卜银花说过,刘四龙是她人生中的贵人。卜银花进入村委做委员,虽说村干补贴有限,总比一分钱收入没有强,关键一条是,她在村委,逼债讨钱的人语气都变软了。她在村委会大楼忙活,那些讨债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这大楼里纠缠。刘四龙还让她做了螃蟹养殖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兼财务会计,另有一份工资。

卜银花有一次让王三月有了点好感。第一次开村干会时,那几位依然一口一个刘书记,卜银花跳了出来,说,我建议以后村干会上我们还是正式一些,王书记是王书记,刘主任是刘主任。那几位都面面相觑。刘四龙说,卜委员说得没错。自那以后,村里人当着王三月的面,称刘四龙都称刘主任。

某次闲谈,王三月问她,卜委员,你自己家在新圩的田都挖了蟹塘,为什么你父母和娘家兄弟的田还种着稻子?

卜银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做不了他们的主。

王三月说,种稻的收入比起养螃蟹差不少吧?

卜银花说,也未必,养螃蟹风险大,蟹瘟、天气、市场,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防不胜防。种水稻,国家有农耕补贴,收成稳定。像我父母这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上级还发放养老金,他们过日子足够了。

王三月继续追问说,比如你哥哥,他如果不愿自己养螃蟹,可以把田租给你们螃蟹公司挖塘养蟹,每亩年租一千二百元,他还能出去打工另外挣钱。为什么卜、胡两村的人都不干呢?

卜银花说,哟,王书记,你这些日子可没闲着,打听得这么详细呀。

王三月知道引起了卜银花的警觉。王三月说,我就寻思,能不能让你们螃蟹公司把另外两个村也带动起来,共同致富嘛!

即使下了乡,王三月依然不改散步的习惯。晚饭后,村外的圩堤上常常有他独自漫步的身影。下乡之前,父亲一再叮嘱,克己复礼,小不忍则乱大谋,农村工作复杂,别卷入当地的纷争。王三月答应得容易,但真正面对,毕竟年轻气盛,再说,他是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按规定他至少得在村里干满三年,三年耗下去,如果一事无成,这与那些在机关一台电脑一杯茶混日子的人有什么区别?王书记心有不甘。要树立自己的威信,首先要借用卜、胡二村的力量,其次要在刘村内部得到村民的拥护。王三月确实没闲着,但他是一个外来者,村民都觉得他这种干部待不长,没人肯与他交心。

年轻的王书记,心里有点窝囊,但没有气馁。他有一个积极的支持者,他的女朋友,大平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柏亚男。每天通话时,柏经理都给他打气,最好的时代最好的年纪,我们必须有所作为。大不了你一辈子待乡下,我养你。女友和父亲唱反调,这拔河的比赛谁输谁赢,结果用不着猜。

王三月是格斗爱好者。在县城,有一个同好俱乐部,晚上大伙一起切磋。到这乡下角落,他把沙袋杠铃等装备移到了宿舍,但毕竟房间小,施展不开拳脚,夜幕落下,他在散步回来的路上,会打几套拳活动筋骨。这天,他打完拳,发现堤面上倒着一个人。怕淹水,堤内侧都是坟茔。王三月来上元后听闻过不少鬼故事。他厉声问,谁?却并无应声。他打开手机上的灯光,照见地上躺着一位老者,照亮面孔,竟然是他蹭过船的胡老头儿,已陷入昏迷。他驮起胡老头儿,急奔村委会大院,发动小车,直接赶到县医院。小县城人头熟,他直接把胡老头儿送进了急诊室,值班医生是他中学同学。胡老头儿的毛病其实不严重,高血压、高血糖,只是自己没当回事。胡老头儿醒了,医生给他开了一堆常用药,嘱咐他必须坚持每天服用。王三月心里踏实了,才转身去替胡老头儿补交了急诊挂号费,想了想,又从窗口扫微信支付,取了药。网上支付确实方便,手机在,钱就在,否则他随身也不会带那么多现金。

老同学说,三月,老人是你亲戚?在你家没见过这位老人家。

王三月说,亲戚?当然是亲戚。

在金庸、古龙笔下的江湖,见人都称兄弟;在十里洋场上海,陌生人见面都称朋友;在省会南京城里,开口则称人师傅;而在三湖县乡下,向你问个路、打听个人,首先是喊你一声亲戚。这一声亲戚,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是亲戚也是亲戚了。

医生走后,王三月才想起给胡老头儿的三个儿子打电话。村子小,以前儿子的多少就意味着家族力量的强弱。在胡村,胡老头儿有三个儿子。

胡老头儿说,王书记,我刚才可听到你说了,咱是亲戚。

王三月说,你认了我这个亲戚,吃亏大了。一旦村委食堂不开伙,我就到亲戚家蹭饭。

这是己亥年的初冬,踌躇满志的王书记和所有人一样,无法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庚子年年景将是怎样的残酷和凶险。 76GuDr9tJLaPRIvgg19DkyPmnZqzpAyAPV3IeHmuReVppUvIZ5Ck6xJSHaquk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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