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疯子大名陈玉田,是县农业局种子站的退休技术员。陈疯子的外号并不是来上元后才有的,是在单位上班时拜同事所赐。一个县级种子站,也就是个中转站,批发来种子,零售给农民,只要来处有手续,去处不是颗粒无收,不出乱子就成。陈玉田做事顶真,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常把站长联系好的业务掐黄掉。陈玉田还常年坚持一个梦想,要培育出本县圩区的稻种。稻子一般是高产不好吃,好吃不高产,他的梦想是种的稻子既好吃又高产。可是他把种子站几亩试验田折腾了几十年,也没弄出名堂,同事们私下笑话他,你以为你是专家呢,你就是个陈疯子。好在陈疯子到六十岁就退了休,种子站的试验田名正言顺地收回,种子站上下的人心情都舒畅不少。
陈疯子有一套单位的公寓房,老婆走得早,儿子在京城一家研究所工作,据说是研究无人机的。陈疯子的老爸还活着,八十五六岁了,曾经是县中的历史教师,独居多年,陈疯子退休后把老爸接过来,小老头儿和老老头儿相依为命,两人都有退休工资,衣食无忧。老老头儿身体依然硬朗,体检各项指标都没发现问题,只是耳朵聋了,与人交流不便,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忽一天早上,吃过牛奶米糕,老老头儿说,陈玉田,你爷爷让我们去他那里。陈疯子没听懂,爷爷死得早,陈玉田生下来就没见到过。老老头儿以为儿子没听见,声音提高了八度,听见没?你爷爷让我们去他那里。陈疯子觉得这回是老爷子疯了,说,爷爷在哪里?老老头儿说,你爷爷在上元对面,在丹阳湖里。上元对面确实是丹阳湖,没错,爷爷要是活着,得有一百几十岁了,莫非他在丹阳湖做了神仙?老老头儿说,我没糊涂,你爷爷天没亮时还坐我屋里喝茶,催我们早点动身。
老老头儿从他屋里搬出几本线装书,一边用放大镜查找,一边说,一九四六年的冬天,你爷爷在丹阳湖一去无踪影,可是老陈家每临大事,他都会回家与我夜谈。那线装书是一套一九四九年修订的三湖县志。几年前,老老头儿受县政府邀请,参与新县志修订,他留下了这套旧县志,成了他的床头书。他每天必读,也不知道读过多少遍。这套六卷本老县志页角已经起卷,封面皱皮,陈疯子想给它做个护理,老老头儿还心肝宝贝似的护着不让他沾手。老老头儿说,就是这一年。
老老头儿所指的那一页上,有如下记载:
宋·《三湖志》:政和五年十月,上阅李白游丹阳湖诗,因询蔡京。京言:“此处石臼湖、固城湖、丹阳湖三湖相连,其中高阜处可围湖成田。”上遂召集建康、上元、江宁、句容、三湖、五邑民夫,命将军张抗督筑。值冬雪盈湖,时有白猪行踪之异,缘踵其迹而成之。内筑穿心一字埂,分为上下两坝,名曰丹阳圩。
小老头儿说,为什么是白猪引路?黑猪比白猪稀罕呢,黑猪肉比白猪肉的价格贵多了。
老老头儿说,这都不懂?那时候是白猪比黑猪稀罕。古代,患了白化病的动物往往被奉为神物,比如国外某些地区的白牛、白象。白色是圣洁的象征,你这水平,算个什么读书人。
小老头儿挨了训斥,噤声。
本县有点文化的人,都听说过这段历史。这蔡京曾四任北宋宰相,书法大家,历史上却是臭名昭著的奸臣。单从筑丹阳圩这一点来看,算是替他添了正面的一笔。老老头儿说,往下看,这一条才与你爷爷有关: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三湖县与湖阳县民众围丹阳湖,筑胜利圩。
陈疯子看了几遍,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爷爷陈大先。老老头儿说,你爷爷的故事就在其中,就在其中。陈疯子平时关注新闻,新闻播报的特点是字少事大、字多事琐。这史书不是新闻,却是一样的套路。陈疯子问老爸,我爷爷想让我们搬家,搬到上元住?老老头儿耳朵一点也不聋了,说,没错,我们搬到上元村。
陈疯子觉得老老头儿……不,应该是他爷爷的建议不错。上元他去过,有一回上元大队买去了假稻种,是他连夜走了十几里路追回的,当时的支书刘大宝感动不已,说他救了全大队的老少。陈疯子还抱着私心,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农田有不少抛荒,他去了可以租农田,继续搞他的稻种试验。陈疯子满口答应了老爸,搬家,一定搬到上元村去。老老头儿没想到儿子能如此痛快,破天荒表扬了陈玉田一回,说,我儿孝顺。
陈玉田找到了卜家村村口的一户农家,两层小楼加一个偌大的院子,户主两口子在省城打工,春节正好都在老家。户主年轻,不认识陈技术员。听说这小老头儿想租他的房子,将信将疑。现在的风气,农村人都是往城市跑,发大财的往大城市跑,发小财的往小城市跑,小姑娘结婚提条件,都有一条,在县城买套房。这小老头儿却逆行,要住到乡下来。或许是冲着乡下空气好,想长命百岁。房子得有人住,人气养房,房主正愁要不要请远亲近邻替他看守房子,这小老头儿来得正是时候。房主开价年租四千元,小老头儿说,我再加一千元。房主等着他压价,没料到有这一手。这人莫非脑子有问题?别遇上个问题老人,那就麻烦了。小老头儿说,是这样,我想把你的口粮田也一并租下。房主释然,一口应允。
陈玉田搬家租了一辆大卡车。不是装家具,房主的家具都是现成的,他只带了几只箱子。车上最多的是他的试验仪器。紫外光照射箱、压力装置以及浸泡液等等,大部分都是他当年从单位实验室搬回家的。反正那些东西在单位也就是摆设,除了他,没人有兴趣,站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当然,单位的仪器也不能完全满足陈玉田的需要,他的工资有不少花在添置仪器和购买种子上。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的稻种还是自己挑选育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民的稻种全部从种子站购买。三湖县的农田基本上栽种的全是外来稻谷,本地的湖熟稻种彻底灭绝。外来稻种产量高、收益大,却无法留种。打个比方,它就相当于马和驴杂交后产下的骡子,孔武有力,却没有生殖能力。农民得每年购买种子,价格不断上提,稻子产量却连年下跌,逼得农民再购买新品稻种。种子成本不断加大,农民苦不堪言。陈玉田原来是研究外来稻种在本地育种的可能,屡试屡败,这才转变方向,培育本地的湖熟稻稻种,梦想替本地农民夺回稻子的种子权。
陈玉田和老爷子搬家尘埃落定,坐在二楼阳台上歇息,前面是碧水波澜,远处稻田绿意盎然。陈玉田脑子里闪现出八个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似乎是多年前领袖的题词,现在用在他身上依然应景。老老头儿说,玉田,还有一件事没完成。我们得放鞭炮、烧纸,告知你爷爷,我们来到上元了。
陈玉田诺诺。
陈玉田喜欢在野外转悠,而陈老师尽管高龄,但腿脚灵便,他喜欢与上元的老人扎堆。夏天,他与老头儿老太们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冬天,他与老头儿老太们在山墙脚根儿晒太阳。老头儿老太们摆龙门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即使耳朵不灵敏,他真正想听的内容,反复打听,一句都不会落下。老老头儿回家后,喜欢把听来的传说一一记在笔记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