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往梦似曾见

◎朱山坡

《铁血丹心》

演唱者：罗文甄妮

作词：邓伟雄

作曲：顾嘉辉

发行年代：1983 年 1 月

作者简介

朱山坡，现供职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曾获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

我的家乡在粤桂边上，是一个偏僻的山村，到镇上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小时候，小学老师都是用粤语上课，因而我们对普通话十分陌生，也不敢贸然说普通话。20 世纪 80 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扑面而来，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普通话，也给我们送来了音乐。我最先接触音乐的途径是大喇叭广播。

从学校到我家门口的路上，隔两里地便有一个广播喇叭，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还有县广播电台的粤语播音。节目中间能听到不少音乐，比如《在希望的田野上》《乌苏里船歌》《康定情歌》《赶圩归来啊哩哩》等。这些音乐像空气一样塞满我们的耳朵，但广播一停便随风飘散，仿佛跟我们没有关系。而且，我们羞于唱歌，怕别人笑，当然，也不懂唱，因为连歌词也不知道，更找不着调。幸好露天电影也给我们送来了音乐。但我们只专注于电影里的故事和人物，无暇顾及它的插曲。关键是，电影只放映一次，根本来不及记住插曲的调。直到小学五年级暑假，村里突然有了一台电视机，给我们送来了一首《铁血丹心》。

跟我之前见过的 12 英寸小黑白电视机不同，它 21 英寸，屏幕很大，后面出来的部分也很可观，而且不是纯黑白电视机——主人在电视机屏幕前加了一块变色玻璃，便有点像彩色电视机了。电视机的室外天线用一根木条插在装满水泥的铁桶里，在只有一层楼的楼顶上竖起，坚固得风吹不动。由于当时电力严重不足，晚上几乎没有电到达我们村，即便有，电量也不够，头顶上的30 瓦钨丝灯泡发出微弱暗淡的光，我们不得不加点煤油灯。这点电量是放不了电视的，因此晚上无法打开的电视机增加了我们的寂寞。令人欣慰的是，白天的电是够的，完全可以打开电视机。然而，一般来说，白天的电视节目很无聊，都不如晚上的好看。况且，电视机几乎只能清晰地收到一个电视台的信号，那就是离我们比较近的广东珠江电视台，其他电视台偶尔能收看，但信号不稳定，屏幕上全是雪花，还时断时续。即使能清晰地收看，我们也不怎么爱看，因为那些台的节目说的是普通话，而珠江台说的是粤语，即使原是普通话的电视剧或电影也被转为粤语配音。

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暑假开始，每天下午 2 点，珠江电视台两集连播《射雕英雄传》。每到这个时间，散落在村头村尾或正在田里、山上干活的孩子们，包括部分大人便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在主题歌《铁血丹心》响起时云集在电视机前。电视机的主人把声音开到最大，而且还弄来一个扩音器，几里地外都能听到《铁血丹心》。这首歌简直是我们的集结号，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那些奔跑而至的人喘着粗气，浑身散发着汗臭，挤在地坪里，踮起脚尖，抻长脖子，朝着电视机的方向看去。一曲唱罢才到的，都会遭到我们鄙视的眼光。

与这首歌相伴的画面浓缩了全剧的精华，尤其是黄蓉、郭靖、华筝的镜头让我们百看不腻。而且，它的歌词每一字都唱得那么清晰，那么吸引我们。有人默写下来，有人背诵下来，互相对照着，直到一字不差，然后传递着，抄在笔记本上，贴在书桌上，有不少同学写在手掌上……那时候，我们在心里默默地哼唱着，我们爱上黄蓉、华筝，幻想有一天能成为郭靖，娶上黄蓉。大漠孤烟，雪霜扑面，射雕引弓塞外奔驰——这首歌，唱出了家国情怀和英雄气概，而且让人愁肠百结。从那个暑假开始，我们终于敢张开嘴唱歌：

女：依稀往梦似曾见

心内波澜现

男：抛开世事断愁怨

合：相伴到天边

…………

很长一段时间，村头村尾，山间野地，都传来《铁血丹心》的歌声。有的唱得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有的唱得五音不全，贻笑大方。《铁血丹心》风靡之势犹如烈火燎原。在学校里，有的班上课前经常集体唱一回《铁血丹心》。我们班上有一个男同学，觉得自己长得像少年郭靖，唱《铁血丹心》时竟然经常泪流满面，搞得我们哭笑不得。

有一次，他在作文里写，要到北方的大漠去“逐草四方”，“射雕引弓塞外奔驰”，引得我们哄堂大笑。然而，过了几天，他失踪了，我们在他课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纸条：“我出发了，再见！”把班主任吓得半死。幸好，班主任和他的父亲在陆川火车站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回到教室，我们不再讥笑他，因为他是认真的。我的心里何尝没有像他这样的冲动？只是我没有他的果敢而已。讥笑他，实际上是在嘲笑自己。

此后不久，邓丽君、香港“四大天王”等人的歌曲像风一样填满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丰富了我们，感染了我们，改变了我们，唱歌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在新歌层出不穷，歌迷对偶像朝三暮四的时代，《铁血丹心》在他们当中慢慢隐退，最后“泯然众歌矣”。然而，我确信，《铁血丹心》早已经在他们的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哪能抹得去？只是被他们珍藏着，舍不得轻易翻出来而已。

是的，时隔那么多年，尽管我听过的歌多如牛毛，喜欢的歌也不胜枚举，《铁血丹心》依然是我的最爱。当年，它打开了少年的心扉，为我树立起诗与远方的理想，埋下了追求爱情的种子。它已经融入我的血液，每当响起时，依然像吹响了集结号，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虽不能往，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