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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相逢

◎傅菲

《人生何处不相逢》

演唱者:陈慧娴

作词:简宁

作曲:罗大佑

发行年代:1988 年 10 月

作者简介

傅菲,作家,乡村研究者。散文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刊物。曾获百花文学奖。著有《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风过溪野》等散文作品十余部。

2013 年元月 2 日,我在宁波。大雪已纷飞了一天一夜,城市成了童话世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下午雪霁。入夜,雪又纷纷扬扬。街上清寂,很少有人在行走。我就餐出来,和朋友在街头告别。我站在街角,看着朋友打着绛红色的伞,脚步蹒跚地远去,背影在逐渐缩小、隐没,被雪花匆匆笼罩。此时,酒店播放着《人生何处不相逢》,陈慧娴舒缓、低沉的歌声,随雪花一起落得我满身。旋律奢华、质朴、潺湲、伤感,如冬雪初融。我怔怔地听得恍惚,歌声戛然而止。我有些失魂落魄。我给朋友打了一个电话:“你等等我,我再送送你。”

我朝朋友家的楼下小跑而去。朋友站在楼道铁门内,正在锁门。我看着朋友,一时无言。我一只手握住了朋友的手,一只手拉着铁门,对朋友说:“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朋友看着我,说:“我去安徽看你。雪这么大,你快回去吧。”

朋友上了楼,我还站在楼下。街灯昏黄,雪扑簌簌而下。雪片如一只只飞蛾扑向灯光般飞舞。我踏雪沿街游荡,头上、衣服上,落满了雪。转了两条街,我都没遇上行人。雪在飘,飘着落寞和凄清。回到酒店,我坐在大堂沙发上,看着门外盈盈白雪,在旋飞在狂舞。寒风一阵阵地灌入我衣领。酒店客人很少,落地音箱在循环播放《人生何处不相逢》(陈慧娴演唱)、《黄昏》(周传雄演唱)、《一场游戏一场梦》(王杰演唱)、《鬼迷心窍》(李宗盛演唱)、《当爱已成往事》(李宗盛、林忆莲合唱)。这几首歌,堪称经典永流传,我都很喜欢。

翌日 13 点 15 分,我坐火车回安庆。火车是绿皮火车,走得很慢,路绕得远,到了金华,已黄昏。卧铺车厢里的乘客大多入睡了。火车哐当哐当响,车窗外潽着雪花。村舍向后慢慢退去,消失。大雪依然喷涌。在金华站,火车停靠时间较长,我下车抽烟。站台冷冷清清,阴阴沉沉。站台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

缘分随风飘荡

缘尽此生也守望

你我在凝望那一刹

心中有泪飘降

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

默默承受际遇

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

共聚重拾往事

无奈重遇那天存在永远

他方的晚空更是遥远

…………

火车和站台一般播放的歌曲是《祝你一路顺风》《回家》,我不知道站台为什么播放这首歌,有些出乎我意料,但一下子击中我内心。站台之外是黑乎乎的山野,被雪花微弱地映照。黑茫茫的冬夜,让我惘然。

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卧铺车厢,我有些亢奋,不饿也不困。火车继续向西行驶。雪花落在车窗玻璃上,被风夹裹着刮下来。雪花在变形,散开,刮走。玻璃上印有星星点点的雪点,“千疮百孔”。我惘然,是因为我对生命有了恍惚之感,忘记了火车从哪个站点始发,去往的终点在哪,途经哪些站点。这种感觉瞬间抓住了我,如一把钢叉,插进了我的心脏。火车像一条疲倦的河流,飘忽不定,行踪不明。

在火车上,我安坐了一夜,一夜无眠。我一直在想与生命有关的问题。我翻开笔记本,写下:

多少年后,你已经不在人世,假如我还活着,我要去你生活过的院子里,探寻你停留的影迹,在树下,在摇椅上,在衣柜前,在书架边,我会久久伫立,感受你当年的气息:空气里残留的咳嗽声,始终没有消费完的梦境,窗台上晾晒的旧皮鞋,阅读了一半的诗集,不再滴水的筷子,压在屋檐上的薄雪……我会把你吸过的尚未腐烂的烟头捡起来,把你的破围巾包起来,把你的蜂蜜罐存放起来。可能那时我已无法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用你喝过的杯子喝水,用你的旧脸巾洗脸。我要在树下打盹,独自度过一个黄昏,等月亮慢慢升上来,从水井里爬到树梢,摇摇晃晃,那样,我可以看见一张脸,月亮一样圆润,葡萄一样多汁,那样,黑暗的旧时光会喷涌而来,像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带着呼啸、大地的痉挛、空气撕裂时发出的焦味、钢铁尖厉的磨牙声、一千里路的阴霾。

这段文字,用在我散文《脸》的开篇。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陈慧娴的歌声在我内心游荡,像个孤魂。我摆脱不了这个孤魂:何谓生命?何去何从?

从 20 世纪 90 年代初期,我就十分喜欢陈慧娴演唱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千千阙歌》《飘雪》《红茶馆》等歌曲,尤其喜欢《人生何处不相逢》。这首歌由罗大佑编曲、简宁作词,主题是“分手的年代”。这个主题适合所有年代与成年人。只不过,中年人会有更多感怀,套用一句俗语:所有的离别都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晏殊(991—1055)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江西临川人,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同进士出身,以词著于文坛,尤擅小令。临川衙府后,有一个花园,名“金柅园”。晏殊既是文坛领袖,政治地位又显赫,他为官十五年回乡省亲,老乡友在金柅园以乡情相待,推杯换盏,莺歌燕舞。晏殊信笔写下《金柅园》:

临川楼上柅园中

十五年前此会同

一曲清歌满樽酒

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时他年轻,尚且不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人生哪有什么生别死离。

简宁取意“相逢”,实写“别离”,写一代人的别离(出走)。陈慧娴于 1988 年 10 月发行的专辑《秋色》,辑录《人生何处不相逢》。1989 年8 月底至 9 月初,她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了六场“几时再见演唱会”,并宣告暂别歌坛,去美国留学。我在 1995 年才看到这场演唱会的碟片,再也没有忘记这首《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正当丰茂之年,相信有别离就有相逢,相信别离只是人生的一个插曲,相信未来如愿可期。

我买了音乐碟,送给一个很爱音乐的异性朋友。我们每每相谈甚欢。但最终我们也如歌曲般,戛然而止。人生有很多东西,放弃是最好的选择。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终究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或许,我们从来就谈不上分别。人活一辈子,走着走着,就遇上岔路,走着走着,在岔路上不见了。

单身时,我住单位家属宿舍,140 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写字桌、一张床、一个书架、一张茶桌。书架上、床上、桌上堆满了书刊。书架留有一格,存放音乐碟。睡前看两小时书,边看书边听音乐。陈慧娴、张学友、罗大佑、童安格,是我听得最多的。《人生何处不相逢》陪我度过青春的夜晚,对我而言,这是我的青春圆舞曲。

但我没有思索过这首歌,或者说,我还没学会思索。人生的有些况味,需要到了相应的年龄,在某个特定的环境,被某一些东西,如一支歌、一首诗、一个眼神、一次落日等撩拨出来,弹奏起心弦。在宁波的雪夜会友,陈慧娴的歌声突然拉响了我内心的汽笛,令我沉浸在万分伤感的情境。

当火车在雪夜奔驰、停靠,陈慧娴的歌声再一次把我埋在生命之中的疼痛唤醒。我思考与生命有关的一切:疾病、死亡、告别与相逢、思念、孤独……我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生命意识。我全身心地投入,去书写电光石火般的生命一瞬。

这就是我写作散文集《我们忧伤的身体》的缘起,如歌所唱: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

人活一生,在大多数时候,如何活,活成怎样,并不由自己。我年过四十之后,才渐渐明白歌词中的“随”字。随风随浪,如萍如蛾如尘。哪由得了自己做主呢?我因此有了一份从容淡定,没有了痴妄心。“重叠那一刹”,“各在一方”才是人生常态,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可以放下呢?人活着,不纠结就好。

人在何处相逢?说是相逢,不如说是偶遇。偶遇是生命至美的礼花。 qkc/zTra0Mm+MqI/qgiYYePJMIgutwFW+rgktWTXHI8z/XisCnqv1JKfqv/gb/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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