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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那朵云

◎陈宏伟

《故乡的云》

演唱者:费翔

作词:小轩

作曲:谭健常

发行年代:1986 年 1 月

作者简介

陈宏伟,1977 年生,河南光山人,2000年开始写作,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陆地行舟》《河畔》,小说集《如影随形》《一次相聚》《面膜》等。曾获万松浦文学奖、杜甫文学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

春节回故乡,高速公路上妻子和女儿在车内昏昏入睡,为了抵消独自驾车的困意,我喜欢跟随车载CD播放的经典老歌哼唱。唱着唱着女儿醒来,惊异不已,她想不到像我这样五音不全的人,竟然每一首老歌都会唱,并且记得那些她完全陌生的歌词。她知道我并不太关注歌坛,对当下的新歌也所知甚少。她难以理解我经历了什么,会对老歌与新歌的认知如此割裂。我告诉她,我经历过歌唱的年代。

20 世纪 80 年代末期,我的家乡豫南农村出现外出务工浪潮。一个年轻人在南方找到工作,就回来鼓动村子里的同龄人:“走啊,到外面的世界去。”那时我八岁左右,记事如刀刻的年纪,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多么精彩,以至于凡是出去过的年轻人,老家再也无法蹲下去了。他们春节前潜回村子,除了聚赌几场,就是和同龄人窃窃私语,浑身荡漾着激动的情绪,短短待几天,就急吼吼地去县城买南下的火车票。

那年春节我邻村的表姐阿云初中毕业,也要出去打工,她来跟我们村的年轻人会合。村子里的老人坐在屋前晒太阳,孩子们玩跳房子的游戏,我跟表兄阿毛站在村口的水井旁,看着表姐夹在一群背着硕大背包的年轻人当中,沿着田间弯曲的小路,慢慢消失在田野的尽头,我心里忽然悲伤万分。那天暮色四袭的时候,有个退伍青年在村口大声歌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在黑暗中问道:“你不怕鬼吗?为什么让鬼来抱你?”退伍青年哈哈大笑,等明白过来连我们这样的小孩也觉得好笑,老婆婆将“归来吧”听成了“鬼来抱”,老辈人怕黑,更怕鬼。

我和村里的孩子开始学唱那首旋律动人心弦的《故乡的云》。这首歌的原唱是文章,后被费翔唱红。我们村只有两台电视机,却时时可以在荧屏上看到他绚丽的舞姿,还有飘逸的长发,浑身都闪耀着光芒。体味一首歌,并不需要实际的人生经历,而是需要感同身受的心灵共鸣。我们都不是游子,都还只是孩子,却仿佛完全能体会《故乡的云》所表达的游子的心绪。甚至这是一种逆向的理解,我们困守大别山脚下的乡村,连县城在哪都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什么是游子。老婆婆的误解激起了我们更大的乐趣,将“归来吧,归来哟……”唱得更欢。在老婆婆疑惑的神情中,我们一次次在夜晚的村口冲着远处的黑暗大声歌唱:“鬼来抱,鬼来哟……”

我刚学会骑自行车,还跨不过车梁,掏腿侧骑,就开始自告奋勇骑车去镇上的邮电局帮大人取信。邮递员每个月才会骑着绿色邮政自行车来村里送一次信,我们都等不及。我家没有人在外面,我想取的其实是表姐阿云的来信。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歌声仿佛可以建立与表姐的联系,慰藉和保护心底那种难言的情感。在邮电局,我几乎不用看收信人的名字,只看落款地址就知道是阿云的来信——她在珠海市香洲区前山镇的一家电子厂。只要看到“前山镇”三个字,我心里就一激灵,多半是表姐。

信取回来,舅舅在屋檐下磕磕绊绊地阅读,时不时被一个字卡住,说那个字有涂改,不好辨认。我猜想那应该是一个词,紧接着说出后面一个字。舅舅连声叫好,说我这孩子聪明,不看信都能猜出字来。我心想,这其实很容易。然而舅舅读着读着就没了声,表情阴郁,把信纸揉作皱巴巴的一团。后来我知道出了变故:表姐经人说媒,在村子里订有一桩婚事,她现在不情愿了。大人们非常恼火,因为表姐说不出具体的理由,这无疑是很大的麻烦。在农村退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往会搞得剑拔弩张,吵架干仗。我们都认为表姐在外面肯定谈了男朋友,而外面的人,在我们看来好坏实在难以分辨。舅舅和舅母先吵起来,说不该让云妮子去南方。

是云彩都会飘远的,表姐就像一朵云,我和阿毛都意识到她可能离我们越来越远。由于和家里人争执不下,那年春节她没回家,我对她的想念无以复加。阿毛也闷闷不乐,我猜想他和我是同样的心情。我们一起唱《故乡的云》,他唱一句,我接一句,我们这样交叉合唱着,在村子里游荡,排遣寂寞伤心的情绪。

一个夏日的夜晚,接到别人捎来的口信,说阿云路过镇邮电局旁的国道,马上还要搭车走,没空回家,想见我们一下。我将消息告知阿毛,舅舅不在家,舅母顿时痛哭。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我俩匆匆骑车往国道上飞驰。夜空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闪烁,还好路面是灰白色,我们没有唱歌,心事重重,路上跌了好几跤。很明显,阿毛对表姐过家门而不入的做法极为愤怒。我理解他,但我觉得不能对着阿云表姐发泄,不然可能连这样见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表姐站在国道边,身旁还有一个男青年,看上去比村里定亲的青年成熟一些,他俩脚下有两只皮包。我们猜这是表姐的男朋友,但没办法当面确认。表姐笑吟吟地说:“你俩都长高了。”她看上去比在村里时肤色白了一些,耳朵上戴着两只耳坠,夜色下微微闪光。阿毛一直沉着脸,表姐像是觉察到我们的不悦,她说要跟那个朋友去邻县办事,过几天就回来。阿毛问:“你确定?”表姐说:“是的,最多五天。”我和阿毛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原本就不善于表达,所有的离别与依恋之情都说不出口,眼看着表姐和那个男青年搭乘过路的班车远去。阿毛忽然从后腰处掏出一把狭长的尖刀,冲我晃了晃说:“如果我姐不是说过几天回来,我就捅那个男的一刀!”听得我浑身一颤,背后冷飕飕地冒凉气。

经过好几年雷鸣电闪般的争斗,倔强的表姐最终回转了心意,同意和定亲的同村青年完婚。据说是因为外祖父的一句话,他已经八十岁高龄,在村子里德高望重。他说如果云妮子远嫁到外地,他死的时候也不闭眼睛,会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舅舅和舅母劝说阿云的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外祖父这一句话。这句话听起来并无实质性的胁迫,我甚至觉得像一个老人使性子似的玩笑。然而身处那段生活之中,外祖父的话却像是浸泡着长辈人生生不息的血与泪,有种放弃即是抵抗的难言悲欢,如村子里传承下来的不可违背的古老箴言,表姐能听懂它,并且意会和笃信它。表姐的最终决定,不像是恋爱中的人的选择,而是天道自然的选择。

世事浮沉,白云苍狗。阿云表姐跟我母亲很亲,母亲时常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表姐一家成了城里人,卸下祖辈的沉重与艰辛,日子越过越轻盈、美好。重要的是,表姐夫很爱她。我难以想象如果她当初固执己见会如何。世事不能假设和复盘,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被生活矫正的时刻,就像我开车也是对车子行进方向的一次次校准,而哼唱《故乡的云》,则是回望一个歌唱的年代,检阅变幻的人生。这一切,女儿怎么能明白? cUUg3U6CsPaYknXuDME0LYvamlot6XIzHLuuHIwT8RMCbhG2RR88gGljtazsIp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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