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勒,意为眺望之城。一条迷人的大河波澜不惊,穿城而过,让我感觉这个地方的一切,在保持着人类栖居的最好状态。
这条河叫作孔雀河。维吾尔语称为“昆其得里亚”,“昆其”是“皮匠”的意思。
历史书上说,城镇的诞生通常与商品有关,人们逐河而居,接踵而至,在河岸边居住下来。自从人类来到这条河边,它便为此流淌,诞生与寂灭,让文明像河畔的青苔,生长并蔓延开来。
听当地人讲,孔雀河最早是一条洗皮子的河流。各种皮子由水路运来,洗好的皮子像河水的反光一样炫目。河道旁匆匆而过的官人以及成群的商旅、行者,在孔雀河布景一样的河街旁游荡……众多面孔所带来的气味与鞍具马靴的皮革味混合在一起,被经年的风雨以及众多晃动的身影搅拌,所有到过孔雀河的人,在离去多年后,依然能嗅到这种味道。
孔雀是一个有意思的意象。古代传说中认为原始的孔雀有一百多只眼睛,因而带来了双重的想象,那就是,孔雀代表了众多的视觉,是唯美主义的微观宇宙。
面对这条以孔雀命名的河流美景,诗人们会说:“在这样的地方,好像能看到那只名叫自然的美的孔雀开屏。”
一路上,我对这条河流充满了想象——当然是印证了我想象中的错误。孔雀河气质上的端庄平易,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我与它之间的距离,我看到了这条河与人的日常生活相连的部分。
数日来,我沿着孔雀河追溯它的源头,记下了我所看到的和没看到的事物,仅此而已。
夜晚来临,街上人流四散,白天的喧哗令此刻的街道疲惫不堪,它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城市并非没有夜晚,它的夜晚,变成了夜游者的温床,留给夜晚的是暧昧。
我们几个人在孔雀河旁的滨河大道行走,男人们因为多喝了几杯酒,步履有些摇晃,他们一路上轻声谈笑,彼此拍打对方的肩膀,动作幅度有点大,像要震落天上稀疏的星星似的。
我与女伴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着。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曾以为一个远离街道的人,也是一个远离生活的人,而一个不爱街道的人,一定是一个不爱大自然的人。因为街道的秘密就是大自然的秘密:
在夜晚温和的月光下,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漫步街头,四周的人群和喧哗编织成他的音乐背景,这样嘈杂之中的漫步所携带来的悠闲,不就是在茫茫无边草原上单个身影的故意孤独吗?
我无法描述我与朋友们一起,穿过孔雀河滨河大道时的喜悦:在这样一个深冬的夜晚,整个城市松弛下来,夜晚的水汽凉而浊重,青石路面湿乎乎的。在这条夜气湿重的河街上,有恋人在徘徊,孩子在奔跑。风拂过树枝,几片叶子落在街心,河街旁的酒吧、客栈五光十色,与居民区彼此贯通……
这时候,孔雀河挟带着波浪穿城而过。河面升起的薄雾,是一片被灯光点燃的朱砂色。
“河流是一段燃烧的躯体。”
在物质领域中,没有什么东西比火与水更为对立的了。在这被弄湿的火苗中,在这被点燃的躯体中,形式的想象显得何等的苍白无力!
“太美了。这么冷的冬天,这条大河居然还在流淌,它是活的,真是不可思议!”身边的一位朋友在感叹。
我略微有些吃惊,仿佛一个想象中的人,不动声色地突然降临。仿佛正与寒凉月光下的河水,岸边的房屋、街景一起达成了默契。
月亮、夜、星辰的倒影落入水中,旅行者的皮肤上,由水而起的战栗在游动。在此刻,我多么盼望一只真正的孔雀出现。
在新疆旅行,我总是会发现隐藏在那些地名背后的差异,察觉出那稳固、持久的文化心态背后永不重复的表情、乡音与姿态。因为对于一座城市而言,你所喜欢的东西不在于几个奇景,而在于它对你提出的问题能给予答复——
现在,孔雀河用波浪的每一个细部作为索引,清晰地答复像我这样远道而来的旅行者。
孔雀河把库尔勒市的生活分成两半:老城区和塔指新区。左边是库尔勒老城区,灯火阑珊,沿河而建的酒吧像一杯杯镶了金边的黑咖啡杯,一家紧挨着一家。霓虹灯招牌映照出“存在”“左岸”等字样。它们的背后,是拔地而起的高楼。
这些酒吧都只有数年的历史,没有传统。东方式的含蓄下面是一种情调。远道而来的人沿河流走到这里,为这些名称而感到迷惑。索性走进去喝酒,酒又变成温热的谈话。从外面看,在光影幽暗、人影绰绰的窗格中,隐约有衣袖和饰物的喧哗。
孔雀河的右边是塔指新区,一幢幢低矮的楼房肩挨着肩,拥在一起。其实仔细想来,两边差别很大,因为经济发展不一样,这在夜晚看得最清楚,中产阶级和小市民的河岸彼此依靠。
在冬天,这条著名的河流也仍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流淌。黎明时,当地人沿孔雀河的滨河大道散步、晨练,日常生活紧挨着孔雀河展开。
不过,有些人一辈子住在这里,可能对于这条近在咫尺的河流一无所知。但有一些人则是例外。
我在当地有一位女友,姓陈,早年在南疆和我在一起厮混,也写过一些诗和散文。她对事物的感知可谓天然。我从库尔勒回来后没几天,她在一篇短文中这样写道:
孔雀河边触动我遐想的东西,并不是我在水中发现的无限,而是深度。新疆的河流太多,我不曾走过每一条河流。
这条穿城而过的孔雀河,让我的梦才有了适当的实体,当我在河边漫步时,我的想象注入水中,注入这条使城市变得妩媚的湿润的水……我在河边陷入遐想,这是我的幸福。
对她的这一番描述,我简直是心生嫉妒。
如此看来,一个地方的文化系统若没有“水”的滋养,倒是一个缺失。比如南方的小桥流水人家,莼鲈之思,都是一种宗教性的人生哲学的生态意象,江南文化正是因为有了水的滋养,其阴柔成分,贯穿于每一个细节。尽管我并不十分迷恋阴性文化,但从不否认,阴性文化较之于西部礼序正统的城市文化,绝对是一个必要的校正和补充。
当河水用来滋养大地时,便进入了哺育者之列。这种有关河流的人性形象,来源于对河流的一份赞词:“河流是我们的母亲。水渴望参与各种奉献,循着自己的道路来到我们身边,给我们带来乳汁。”
不过说到底,栖居在库尔勒的这条孔雀河,它的美感是这座城市的人呼吸的芳香之气,是城市整体之中一个气韵生动的局部,也是他们用来交谈的语言。这条河流的存在本身都是为了取悦或满足自身的,并无意获得大小文人的精神嘉奖。
现在,库尔勒人把这条孔雀河自身的文化形态推到了极致。孔雀河水滋养了当地人的审美意识,所谓时光静好,岁月无惊,从而获得了永久的遮蔽。
可不可以说,是河流支配了我们对时间的看法?它的流动、它的消失、它的死而复生的绵延不绝,以移动的阴影为形式,在月光下伸展它泛着金光的脊梁。它也许并不想提示我们时间,而只想提示我们它的广阔。
一旦全身心地投入想象之中,我就会懂得保尔·克洛岱尔思想的深刻性:“水便是土地的眼光,是它观察时间的工具……”
历史一向有着可怕的深度。历史和文字有时相互插不进对方的领域,在一个偶然事件的策动下,可能就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弯,然后走到了另外一个点。最后,只有历史才能够充当它自身的证人。
古时,西出千里之外的阳关便是西域。西域三十六国在历史的天空下湮没。除了战争,就是环境的恶化。许多古城的湮灭,都是同水源枯竭、盐碱化加剧有关。
孔雀河是四十公里外楼兰古国的母亲河,曾是滋润罗布泊的血管之一,它发源于北天山深处的博斯腾湖,流经塔什市,穿越铁门关峡谷,进入库尔勒市,再经尉犁,沿库鲁克山东流,最后注入罗布泊。
罗布泊,曾是古代的“水潦之地”,在它的全盛时期,面积超过五千三百平方公里,到了汉代仍有“广袤三百里”之说。六十年前,尚能在湖中打到一米长的鱼,直到 1972 年被美国卫星拍到“最后一滴水干了”。
这条班超饮过战马、楼兰姑娘浣过纱、玄奘诵过经、罗布人捕过鱼的孔雀河下游水系,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注入罗布泊的河水早已彻底断流,演变成今天“长”满利箭似盐壳的荒漠地带。
寂静的水,幽暗的水,沉睡的水,不可测的水。孔雀河下游的水把死亡拥抱怀中,使死亡成为本原。
漫漫黄沙尽头,落日虽圆,却失去了长河相伴。孔雀河故道、塔里木河、叶尔羌河这滋养罗布泊的三条河,如今下游无可挽回地死亡了,关于罗布泊的记忆却永不磨灭。
一条河流终有它日常的瞬间的美。如果不美,它不可能存留于我的记忆中。它静默着,把那个年代及年代里发生的事情留在波浪下面,如同把种子、根须及草叶留在泥土里。
如同我眼前这条宽阔的穿城之河——它在夜里漫过城区,又缓缓流下。有幸看到它的人不会知道,它与这片土地的关系。此时正裹挟着潮湿的夜气,像一只真正的孔雀那样收敛起它的娴静、神秘的翅羽。
但我不敢走到它对面。只要我不打开它的绝色翅羽,温柔的夜就不会结束,喧哗和动荡的白昼就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