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奎依巴格镇生活多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生活,才更接近和符合这个地方的人的自然本性,人才是最安详、最安心和最松弛的?
正值 11 月初,我到达吐鲁番鲁克沁镇的时候,看到的是走势平缓的大山以及这个季节最为茂盛的黄绿草,再加上山峦上空垒如城垛子的云,是整个新疆绿洲之地典型的秋日盛景。而树木恰在此时披上了最好看的色彩,那绿色之中是所有不同的黄,那黄色之中是所有不同的绿,由浅入深,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
沿途走下去,到处都是棉花成熟朴素的白色,在自然的光辉中,人们慢慢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再过两个月,一辆辆运送棉花的卡车会在柏油路上排着队,当这种运棉花的车越来越少的时候,冬天就来临了。
现在,一大群老年人成群结队地坐在镇中心花园台阶上晒太阳、聊天,正安闲地度过他们的晚年时光。那都是些男性老者。当地的男人,似乎都有着北方游牧民族的长脸,话不多,胡须杂乱,表情沉淀。
天气晴好的时候,这些一群群坐在门口台阶上发呆或聊天的老人已成为当地最古老的象征物。他们晒着太阳,精心地度过每一寸光阴,让时光继续编织他们的脸,他们的目光投向大街上沸腾的中心、孩子、汽车……
暮年生活已经让他们滞留在人生中最缓慢的叙述中。
正是他们脸上的皱纹确立了自身的历史,一代又一代,演绎出被保留的传统。现在,这些传统正被居住其中的人广泛阅读。
鲁克沁镇街道边上有一排小超市和水果店,几位洗衣、洗菜的妇女在门口一边干活,一边说笑,一群小孩在旁边跑来跑去。周围是尘土和狗。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的土墙下挑拣一堆葡萄干。她的膝前放着一只草篓子,里面盛了一些陈年的葡萄干。老人用手慢慢筛选着——把挑拣好的去梗放在一堆,把不好的放在另一堆。她的动作缓慢而细致,似乎沉湎于拣干果的乐趣中,这种乐趣是她的头发白得那么纯粹的一个原因吧,那些时光全都储藏在她的白发上,一丝也没有流走。
因为衰老,她动作迟缓,那双布满青筋的双手几乎握不住这时光的轻。
现在,她的身体停滞在她的暮年生活最缓慢的叙述中。暮色落下,而新的一天仍在继续……
我继续在别处溜达。
当我再次路过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而正午的阳光如此清澈。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心平气和的世界,一个持续在冬天来临之前的小说尾声中的世界。
还没到中午,一家巷口的杂货店正热气腾腾地开张,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完,顾客就已经进来了。店主很年轻,他们完全有可能将这个小店一直开下去,并这样度过一生。
屋子里的一切收拾得很洁净。紧靠门口处放置的一口铁锅里,正煮着汤面,一锅汤水咕嘟咕嘟地响,这是夫妻俩的早餐。看得出他俩很热爱自己的生活。在鲁克沁这么小的县城里,人的日常生活是很难看出美的,重复,日复一日,而他们的生活似乎也不会有太多变化,挣钱、糊口、养育儿女、终老故乡。在这里,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着,不会被人指责庸俗,只会过小日子,这样的生活得到认同和继承。
鲁克沁。清晨是黑夜与白昼交织在一起的夜,距离高原最近的夜。极单纯的天色里,数颗老星星发出微亮的光芒。街区两边被白霜勾勒出的一长溜矮墙的轮廓,还有路边静止的车辆,与迎面袭来的冷风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凌晨时分整个街区浓稠的睡意……我在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中获得了甜蜜和平安。
现在,我背着风,有时迎着风走。风像干硬的沙石,带着尖锐冰冷的金属质地扑打着我。我使出力气迈出去的脚步也似乎被冰封冻了一样在机械向前。两只眼睛被冷空气刺得泪眼模糊,没戴手套的手合拢进袖筒里,不一会儿,也像是被冻僵了。身上的羽绒棉衣像冰冻起来的塑料雨披,在凛冽寒风中刺啦啦地响。寒冷,就这样一次次地刺破我的身体。
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这里的街区道路空旷,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不时有各种车辆在路面上急急滑过,从车尾吐出一股股白色气流,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也许在这个寒冷季节里,我是少见的在闲逛的外地人吧,有一辆出租车犹豫着似乎想靠近我,但又像怕冷似的一溜烟儿地驶远了。
空旷的街道。我在这宽阔无比的马路上真的看到了空旷。
我一直以为,只有街道,才是一个地方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部。没有街道,就没有城市生活。街道就像是一个地区的语法,它们绝对不会扯断自己的链条。城市借助于街道,既展开它的理性逻辑,也同时展开了人们对它的种种神秘想象。
在我所居住的乌鲁木齐,无论是小西门、中山路还是二道桥,这些街道都在表达着这座城市清晰的世俗生活。它们承担了城市的噪声,承受了商品和消费,承受了匆忙的商人、打工者、散步的老人以及无聊的闲逛者……他们的在场,使街道像一座城市的微型剧,永不落幕。在某一时刻,街道上的人群总是饱和的,人头攒动,街道拥挤,让人烦躁不安。那么,街道是否通畅,人流和车流是否稠密,这有时会构成我有急事出门前的一个茫然心事。
而现在,我对城市街道的一种想象和理解在鲁克沁镇却变成了另外一种景象。道路的铺就虽然全是人工的痕迹,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没有行人。没有在门口的伫立者以及门窗后面的目光。
那唯一的眼睛。
那是一种对沸腾生活的赞美和肯定。
整个街区空旷、寂静、清洁。天和地突然变得又扁又平,整个街区没有高层建筑,没有广告牌,甚至也少有街头售货亭,一切都空荡荡的摊得很开,但一切都显得硬邦邦的,街道冷寂得似乎停滞。
但是,这好像都在衬托和夸张鲁克沁镇街道的空。
就我个人而言,街道是一个人适合冥想的地方。这种冥想最初由一些关于街景的油画和彩画唤起。后来是我的记忆。
也是在南疆的一个僻远小镇。小镇上的街道无一例外的宽广而空阔。低矮、新旧掺杂的建筑物不能抵挡阳光和寒冷。除了少数的几个街区,街道的尽头均连接着大片的旷野和戈壁。盐碱地上的白色丝缕清晰可见,仿佛地上铺了一层宽阔无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鬃毛,但它又是静止的,地气广阔的丝缕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隐藏的哺育者的力量。
无论白天和夜晚,看不到什么人在街上走动。一阵风吹过一只鸟,吹下几片落叶。而正午炽烈的阳光在流泻,留下我和身后薄而凉的影子。这条街道真宽真长啊,我好像永远也走不到路的尽头……
一阵风把一些过去年代的影子吹来,唤醒我记忆中暗淡多年的一个片断。现在,正被另外一座小城的阳光照亮。
在这条街道上,我和我自己相遇。
而风的鬓发已经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