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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桥村

初冬的一天,我与同伴阿曼骑自行车到三个桥村看十二木卡姆演出。

清晨玫瑰色的尘埃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铅灰色的天空中有了些许隐约的光亮。我微张着嘴,闻着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混杂有戈壁滩的咸碱味,灌木的腥味,镇巴扎牲畜粪便的味道,还有芦苇叶燃烧的味道,这些味道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它们从不会单独停留,而是一起混合在此刻的晨光中,被一点点地蒸发。

村路两旁的白杨树失去了叶子,一层层变得晦暗干燥,笔直地默立在公路两侧,手挽着手,像是在举行一场集体婚礼。风从它们中间经过,将祝福延续到下一个村庄,带着微苦青涩的气息,延续到破旧的集镇以及看不见的远方。

一只老得走不动的狗,肮脏的毛皮上长了一些丑陋的疣,半卧在路边,似乎正安静地等待死亡。

这条土黄色的路就是它临终的床。

三个桥村路两边有好多古榆树。

一个身材奇瘦、衣着脏污的盲少年靠着一棵古槐树,身体面向阳光,他虽然看不到太阳,但一定感觉得到阳光正照在他的胸脯上,很温暖。

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把艾捷克琴,有一声没一声地拨拉着琴弦。几个半大的小孩围着他,上下左右看。

我问其中一个小孩:“这个人会弹琴吗?”

这个小孩不说“弹琴”,而是说“拉”:“他会拉的。他会拉琴。”

我说,可不可以让他拉上一段。

这位盲少年马上用嘴吹了吹琴身,开始拉了。

他拉得不好,断断续续的,曲子不成调,灰绿色的眼睛一直看着脚面,好像那脚上面是一张琴谱。

这么多人围着他,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了。

我不想听了,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开了。一会儿,我又折了回来。

我在他裸露出来的口袋里放下了一张十元钱。

这个盲少年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

听当地人说,他父亲是三个桥村小有名气的木卡姆艺人。他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也没上过学,但是喜欢看热闹,村子哪里有木卡姆聚会,他就让人带着去。

他从小就喜欢拉琴,可是天赋不高,家里人也就随他去了。

我有些懊悔:钱当然有用处,可村子里的人把他喜欢拉琴、喜欢木卡姆看成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并没因为这个而施舍他钱。

他应该得到钱以外的尊重。

我离开后再回头看,那位盲人少年怀抱着琴,倚着树身面向阳光站着。

他没看见那张纸。

像所有南疆村落一样,入冬的三个桥村有一种沉睡后的静谧。

即便在白天,村子特有的宁静,也在本身的静当中,像死去了一般,朝着无限的方向扩散——

这个村子近百户人家,算不上一个大村子,房屋建得凌乱散落,既不是一排排,门也不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开,显然没有经过什么规划,像一个自然村落,也就是即兴式的,来一户就造一屋,谁知道呢。

这里的人家不论贫富,门口都有一个院子,里面往往有几棵树。要么是沙枣树,要么是洋槐树,到了 5 月,洋槐花开放,风吹过,铃铛一样的白色小花,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有一种凋落之美。

路上没什么人在走动。

村庄的宁静,就像田野的宁静一样,把许多有声有色的情节掩埋掉了。满目的葡萄架子、树木以及灌木环绕的土房周围都是尘土,还有狗、牛以及它们的粪便。土房前有两个小孩在嬉戏。

一路上,我看见泥土是灰色的、僵硬的,夹着陈年的稻草。

我路过村供销社时,看见七八个人站在土墙下晒太阳。

好太阳。干燥,不带有一点水。仿佛不是从天空倾泻下来,而是从泥地乱草的下面涌出。在这样的初冬季节,正午的太阳是不用花钱就能买到的一份美好礼物。

这几个人都穿着黑棉袄,戴着卷边的旧羊羔皮帽。他们是三个桥村的村民。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时地爆发出笑声。

我们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看到其中一人的棉袄上有几个破洞,阳光钻进这些破洞的间隙里,进入他的皮肤深处。他好像也不在乎。他的头发凌乱参差,胡子就像没剪过的草一样,爬满他的上唇,还有下巴。我分辨不出他的年龄。

他怀里抱着一只斗鸡,很引人注目。斗鸡的个子不大,毛色乌黑,尾部有一些花斑色。它很温顺地待在主人的怀里,他们在一起谈论“鸡事”,买还是卖?输还是赢?

他向我转过身来冲我笑了一下。斗鸡豆大的眼睛很亮,在此时不显凌厉。

像所有的南疆村落一样,三个桥村是一座时间的迷宫。时间在这里交错、重叠,然后变得模糊。一个早晨和几百年前的早晨并没有什么区别,叶脉般的小路曲曲折折。那些村舍的门,有的打开,有的紧闭,有的虚掩。

如果这时从其中一扇门中探出来一张少女的脸,一张绾着红色头巾的脸,她开门的声音带着几百年前的那种声响,打开院落最深处的一点光亮,这种声音和光亮会在许多年后,被我记起。

苇子扎起的鸽舍般的房屋,黄色火焰般的草垛,叶脉般的小路正通向下一个村庄的更深处,时间的更深处。

一只狗从葡萄架下匆匆走过。

现在,我看见一位青年妇女坐在背阳的苇墙底下给小孩子喂奶。小而薄脆的生命,此时正贴向女人的乳房,孩子太小了,而她的胸怀又是那么的温暖。这位年轻母亲背靠在破烂的苇墙上,温暖的光线从苇墙一缕缕地透了过来,她的目光安详,似乎对时间有着巨大的耐心,对怀中孩子的成长怀有巨大的耐心。

虽然她可能不知道耐心为何物,她也只是习惯了这样生存而已。

我知道,这一带的农村,有一条不成文的建房法则,就是用粗壮的芦苇搭建房屋的墙体。用来编扎墙体的芦苇,都是平日里积攒的,在从前河水充沛的年代,粗壮的芦苇可以长到三米多高,当地人根据房屋框架所需要的长度,将芦苇捆扎成束填充墙体。

木屋框架结构完成后,他们用河泥涂抹木屋内外,虽然不久之后,涂抹的河泥就会被风蚀脱落,裸露出密密的苇秆。糟糕的是,用芦苇编结的墙体虽然便利,却抵御不住冬季饥饿羊群的啃食。经常,四面的芦苇墙被羊掏食得七零八落。

那些凑合着用下去的芦苇墙,如何抵挡得住倾盆大雨和沙尘暴?那些居住其中的人,又如何度过他们的一生?

我富足和贫困的日夜啊,与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FL7WcAl/ID3PbRmGl18H/1g153XvbuTu9pVnxNSvKEgF/zOnQmvF2V3kL7G9mcj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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