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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索湾

石河子艾青诗歌馆。

黄昏将近。偌大的展厅里就我一人在流连。光线暗淡,听不见人语。墙面上是艾青生前不同时期的照片,他的目光在时间深处向外凝视着——从旷野,从海边,从湿漉漉的青石路上,从荒凉的戈壁沙漠……所有这些,全都从跃动的背景和不同年代中次第而出,透露出他一个个偶然的心绪,或是与某个人、某次事件相遇的情景……

一张照片就是一个遗址。这里保存了记忆,由此我们可以进入回忆。

我从艾青的一张张照片前走过,又在一张巨幅的落地黑白照片前站立,并长久凝视:那是一张艾青晚年时的留影,明亮的前额,嘴角深沉,鹰鹞般的双眸闪烁着强悍、坦荡和乐观的光彩。

在我看来,脸是一个人的瞬间坦露。好像有这样的一个说法:“脸是通向无形的门。”人壮着胆子在注视一张脸的时候,不能不感到惊恐不安,因为,脸首先是给神看的,注视一张脸就是在注视神。

但肯定这是一张杰出的脸,他的脸上有着宽阔的爱和宽阔的笑,还有一种饱满的沉默,如同这天色将黑时刻的风。具有这张脸的人,必须在历尽人世沧桑世事后以巨大的毅力,把这种品性当作内心的宗教一样恪守。

因此,我怀疑被普遍认为是美德的“单纯”是不是一种虚构状态——它是那么的虚弱和脆弱。

艾青是 1967 年 5 月下放到被称作“小西伯利亚”的莫索湾二场的,古尔班通古特荒原日出日落,艾青一家四口在母羊产羔的地窝子里住了五年。

从石河子开往莫索湾的班车大约要走一个小时。一路上,高大笔直的白杨树掠过,大地尽头的一些房屋紧贴大地,比草稍高一些,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时看不见村子,只有炊烟正袅袅绕绕。

人也是紧贴着大地生活。

莫索湾团部的钟家镇。

我原以为我到达的会是一片杂草萋萋的、低矮破旧的平房区,哪里能想到竟出现了一排排气派的小楼,间或也有一些砖缝里长草的老屋,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泥墙上用白粉笔漫不经心地写着:“湿手不要擦灯泡,以防漏电把人伤。”

我不禁莞尔。

莫索湾团部宣传科干事刘长梅,费尽周折找到了当年和艾青共事过的两位老人,一位是当年艾青的老邻居,叫畅兴起,另一位叫何成华。那时他们在莫索湾二场与艾青一起共事。

畅兴起老人今年六十六岁,湖北人,十八岁初中未毕业跟姐夫一起来到石河子种水稻和菜,每个月拿四十七块七毛六的工资,1966 年调到这里当管水员,一直干到六年前退休,退休前的那一年,石河子筹建艾青诗歌馆,他把艾青离开一营八连时留给他的两件外套、一把铁锹和一根钢钎捐了出来。当艾青的故乡金华在当地筹建另一个艾青纪念馆找他要东西时,他除了回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了。

莫索湾在新疆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上,因环境艰苦,得了“小西伯利亚”的称呼。“那是个鬼都不肯待的地方,那时只有这个农场里关着右派。”畅兴起说,“戈壁上红柳梭梭特别多,冬天极冷,下起雪来跟墙一样厚。大冬天出门一律穿毡,穿皮大衣戴皮帽,春天刮起风来天昏地暗。”

老人眯起了眼,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当时只有六间平房,三四百户人家都住地窝子。地窝子你懂吗?就是平地挖一个坑,两米深,上面用红柳苇叶泥巴糊起来,只留一门窗透气,一下雨水就往地窝子灌,有时连床都能漂起来。”

从石河子走出去的名诗人柏桦现在住在四川,他在《吊地窝子》的诗里写道:“下班的时候,一个个像走进墓窟,早上又突然钻出一条条幽灵……”

“那时没有电,家家点煤油灯,空罐头盒子打开一个口子,捻一根绒布条做灯芯,条件好点的做一个灯罩子——噫,那灯就豆大一点的光。苦啊。唯一的娱乐就是集体看露天电影,从《小兵张嘎》看到《卖花姑娘》再看到《铁道游击队》。

“有一天,我一听说这里还关着艾青时,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一个诗人,居然也劳动改造来了。谁不知道艾青呢?艾青进牛棚前,在全国就已经赫赫有名了,我一个大老粗都读过不少他的诗。”

他是 1957 年被打成右派的,先是被发落到北大荒,翌年被放逐到新疆,在乌鲁木齐待了一阵子,然后又被下放到石河子,那年,艾青四十九岁。此后文坛一去无消息,许多年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诗。

艾青是 1967 年 5 月到这里,连里先是让他修剪树枝养鸡,后来到积肥班专职打扫全连大约十五个露天厕所。艾青每天扛着一根锻有铲头的铁棒和一把红柳枝条扎成的扫帚,从一个厕所走向另一个厕所。农场的人都知道艾青早年曾坐邮轮到法国求学,住在巴黎的小洋房里疯狂地学油画。艾青在清扫厕所时,像作画那样认真。即使这样,仍然有人指责厕所里还有几只苍蝇。

最难熬的是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冬天,露天厕所里的粪便冻结起来跟石头一样硬。艾青每天都要用带有铲头的铁棒撬开厕所的粪块,再挥动十字镐把冰冻了的尿块捣碎,有时不得不用手把粪块搬到架子车上。高瑛已说不清为他补了多少双棉手套了。

五年里,他是连队里出勤最多的人。

“那时,我和艾青同在一个‘老牛班’上,两家的地窝子挨得跟邻居一样近。没事的时候,我帮他用铁棒撬厕所里的粪块。艾青每次看到我来总是显得很高兴,有时还很幽默:‘我这块领土里的厕所最卫生,但到了风雪天真不好挖,而且增长速度实在是太快。我只好拼命挖,我真希望大家慢些,可是屁股不答应呵!’”

那些永远不会减少的粪块……我想,艾青承受的痛苦一定同普罗米修斯遭受那只鹰啄食时一样。

“艾青说话不多,看起来沉默寡言。他烟瘾很大,手不离烟,每天都要抽一两包,抽的是九分钱一包的自力牌。后来我教他学会了像当地人一样用旧报纸卷莫合烟抽。他有四十多块钱的工资,他用这钱养活高瑛和高健。

“艾青在地窝子里住了五年,煤油灯和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精神抑郁,使他患上了严重的白内障。那时我跟艾青住得近,是邻居,平时没事喜欢到他家串门,和他聊天。有一天他告诉我:‘右眼失明了,左眼只有零点二,领导批准我去北京治病,可我哪去得了啊,八连也出不了啊。’

“艾青向我睁大了他的灰蒙蒙的眼睛。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快掉下来了。”

畅兴起说:“即使这样,艾青每天还是写,有时见我来了,他会高兴地给我看他写的文章,尺把厚,好像是关于北大荒的。可我哪里看得懂啊。有时他还给我看他画的画,有一幅画的是溪水边一丛竹,一个钓鱼人,我看了后说:咦,这个画得不好。艾青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跟孩子似的。”

在那段时期,他还是偷偷写了几十万字的诗体长篇小说,题目叫《沙漠在退却》,是记录莫索湾建场历史的。

“1976 年,艾青终于获准去北京治病。他再也没有回过新疆,我也再未见过他。但是他说过:‘我家的门,永远为新疆的朋友敞开。’”

苦寂岁月,每页都是痛苦。

艾青说:“真像穿过一条漫长的黑暗而又潮湿的隧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

但艾青又说:“生命是可感激的,因为活着,可以做多少有意义的事啊。”

畅兴起老人的家离莫索湾团场部有两里地,离行政中心远些,生活的环境也就要旧些。沿途走下去,到处都是成熟朴素的土黄色,在自然的光辉中,人们慢慢地干着自己的事情,运送棉花的一辆辆卡车在柏油路上排着队,停在路边,路过的人不由得停下来看,我也跟着停下来,也不知要看什么,只知道当这种运棉车越来越少的时候,冬天就来临了。

莫索湾团场的尽头有个用青石搭成的大水池,几个洗衣、洗菜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几个小孩在旁边跑来跑去。周围是尘土和狗。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的土墙下剥一堆棉桃。

畅兴起家是一个小的四合院,进门右边是一个小厨房,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灶——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厨房,已经烹饪过无数的晚餐。一只像古董一样的腌菜罐子静默着待在暗处,墙上挂着辣椒、草帽,地上堆着土豆、玉米。从右边的屋子里走出一个肤色白净的男人,畅兴起告诉我这是他的儿子,叫畅想,在北京念过大学呢。

畅想受城市文化影响,迷信生活在别处,他也喜欢写点东西,也迷摄影,一有空就往新疆和内地的旅游热点跑,说是体验生活。我说你怎么不拍拍你生活的这个团场,畅想摇摇头说:“摄影杂志不会登,太土,太一般了,太落后了,没有时代精神。”

“生活在别处”在中国人当下的生活里面太普遍了。也是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很难看出美的,重复,日复一日,而生活的目的也无变化。工作、挣钱、糊口、养育儿女、终老故乡,像世界上无数的人那样生活着。不过,畅想似乎不这么想,他一方面不得不每一天在为“过日子”而忙碌,但心里又似乎相信,有一种所谓本质的在别处的“高尚生活”,正在召唤在北京上过大学的自己。

随后,我又和畅兴起老人一起顶着下午酷烈的阳光穿过一片一片的苞谷地来到了何成华家,小院里种着各种时令蔬菜。我们推门进去时,她正在葡萄架子下摘豆角。

何成华老人两年前就已退休,她 1956 年随爱人来到这里,再也没有挪过地方。

她说:“1969 年那会儿,我的工资是三十八块九毛二,这些钱能养活一大家子呢。

“1971 年,高瑛的儿子高健也就十八九岁吧,跟我爱人学开千里马,千里马?就是拖拉机啊。小伙子很漂亮,熟络了以后每天都来我家,跟我爱人一起挖野菜打麻雀,还捡当地人不要的羊拐子给艾青炖了吃。当时高瑛在“五七”排改造,每天挣不到两毛钱。艾青能活下来多亏了高瑛。

“高瑛人漂亮,活跃乐观,相比之下,艾青比较沉默,文质彬彬,说话迟缓,特别是夏秋时节,晚饭后总喜欢在自家地窝子门前,面朝天山的方向站着,好像在想一些问题。

“两口子心眼真好。高瑛爱热闹,喜欢上我家串门,她四十多岁了却叫我妹妹。那时粮食奇缺,我家因为长期住着没户口的大伯,全家十天就有八天靠挖野菜维持生计,艾青知道后就让高瑛和儿子高健找来一袋苞谷面接济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这袋苞谷面是他家攒了一年的积粮。这件事,我永远都记得。

“哎,我孩子的名字还是艾青起的呢。我有一年生了小孩,抱他在门口玩时遇见了艾青,他抱过去问叫什么名字,我忙说还没来得及起呢。艾青仔细地打量着怀里的小孩说:‘兵团的军人比较勇敢,就叫军勇吧。’李军勇这个名字就叫到了现在。我们大儿子李军勇也喜欢看书、写点东西什么的,我就打趣他:是不是小时候艾青伯伯经常抱你,让你沾了点他身上的文气?”

李军勇现在是团场机关的一名职员。他告诉记者,就因为这层关系,艾青离开新疆以后,他从懂事起就十分关注艾青在北京的各种消息,在他心里,艾青从未走远。

何成华老人说:“过去的日子真苦呵,现在熬到了好日子,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这辈人就已经老成这样子了。我喜欢给孩子们讲以前的事,讲艾青,讲地窝子。以前的事,一件一件我都放在心里呢。现在啥都不缺,就是出门的机会太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机会去石河子的艾青诗歌馆看看,看看里面到底咋回事。”

夕阳西下,葡萄架下凉风习习。眼前的人满头银发,远方斯人已逝。

次日凌晨,我在畅兴起老人的带领下,坐车到艾青过去的流放地——被称为“小西伯利亚”的莫索湾二场。路极不好走,坑坑洼洼,土路上尘土飞扬。浩漫晨光照在成片的田野上,照在溪流以及正在低飞的鸟儿的翅羽上,促成了爱与恨,衰老和生长,其余的阳光被更远处的戈壁吸收。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沙丘的线条渐渐黯淡。

我回忆着艾青的回忆……

你说:“沙漠戈壁其实很丰富。”

“梭梭很奇怪,骨头真硬。”又说,“人算什么?”

“人太吵闹了,不好。”

“不知那些石头在想些什么?”

“没完没了的期待。”

“人很脆弱。”

车子越发颠了。土路上到处盛满了泥水。四十多分钟后,几排破旧的砖房出现了。“到喽到喽。”畅兴起老人的脸上堆起了笑意。

那些艾青反复写过的如墓窟的地窝子呢?他曾修过它的门窗上过泥房。早填平了,两个凸起的土包上长满了杂草。

人亦非,物亦非。

一代巨匠一个时期的精神苦痛就这样被埋葬了吗?

我们到了艾青修剪过的榆树旁。当然,树已成林。

“艾青刚开始分到牛头班劳动,任务就是修剪树枝,每天他像钟表一样准时地走进林带。他很有耐心,有条有理,把杂杈修得干干净净。他极富美感的修剪赢得了农工的赞赏。”畅兴起老人回忆说。

“这片旧址也要填了,全部变成良田。照吧,再晚一些日子来,连这个恐怕也照不到了。”老人执拗地在树前留影,很怅惘。

啊,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时候,/田野是多么的新鲜!/看,/微黄的灯光,/正在电杆上颤栗它的最后的时间。/看!

当然是艾青的诗。名字叫作《当黎明穿上了白衣》。

那时,他二十二岁。 bfhIjQizrh/rYVwmHbbCgDDt0N9lbjOWTFw+ZNizclh40PuAc9prMeELFDozf+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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