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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晾房

无须沿着地图前行,我就能看见吐鲁番绿洲深处的一座座乡村,古老民居的屋顶上,矗立着一间间散发泥腥气息的土坯房,在早春的寂静中显示出自己的符号王国——它们状如碉楼,一色土黄,用土坯打制的墙壁,镂刻出密密的网格状的洞孔。这是当地农民借助古老火洲的热风吹拂,晾制葡萄干的晾房,又叫“阴房”。

这个世界之所以动人心弦,是因为它的四周荡漾着万事万物的气息。就像人的智慧隐藏着最高秘喻。把其中的无限,一样又一样地显示在有限的大地上,形成了万事万物的不同外观,因其差异和界限,才使人们的生活永不厌倦。现在,它们诗般的出现在我面前,像大地艺术,向着宽阔的山坡地带敞开,向庭院向阳的高处敞开。看见了金色阳光下的葡萄晾房,也就意味着,我已进入吐鲁番乡村的现实世界。

如果看不见葡萄晾房的话,就意味着我开始迷路了。因为在吐鲁番绿洲深处的乡村一带,我们都会和葡萄晾房相遇。这是最让我感到亲切的景观之一。泥土的颜色让我看到了不朽的时间所聚集的秘密,它使木卡姆的乐器永不干枯,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进入一首又一首歌谣当中……

其实,在新疆广大的绿洲乡村世界,泥是最基本的色彩,它毗连村庄的精神元素。在吐鲁番,几乎每一座古老村庄都在葡萄园深处,那是用最古老的泥土塑造出来的房子,在日月和星光中,一次次地显示出明晰的轮廓和朴拙的色泽,仿佛藏着一个乡村世界的隐秘史,葡萄世界的隐秘史。

“我们虔诚地把它当成我们的家园周围的事物并夸大它的种种奇观。”

现在,这种奇观开始在我的思想中长出了嫩芽。

但,葡萄的晾房为什么迎向太阳?

我渴望掌握这个秘密。

其实每一个秘密都需要遵循想象力的轨迹。此时,我不仅需要想象力,还需要迎向太阳,就像我迎向他们散发出泥土芬芳气息的木卡姆,这样,我才能走到那些被炽热的太阳晒透的葡萄晾房下面,哦,葡萄的泥土之屋,在每一间古老民居的屋顶,在地形高敞的向阳山坡,高高矗立。

早春三月的一天,当我在吐峪沟村古老民居的屋顶上,看见一间间面向太阳的葡萄晾房时,我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屋顶,用手抚摸着葡萄晾房的墙壁、木质的挂架以及挂架上的阴影。在晾房里,我的目光同样也无法避开支撑葡萄晾房的木柱和椽木。正是它,使我明白了吐鲁番无所不在的热风和阳光,需要这样一种东西支撑起来。

因为葡萄面对的是日月,每一个民族都敬畏着日月之交的每一个瞬间,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祷告的方式,也需有和日月相交的方式。维吾尔民族亦是如此,当木质挂架上的葡萄变得干枯以后,一粒葡萄籽又会变成多少葡萄,这取决于阳光和风的关系、人类与日月的关系。

在这里,搭建葡萄晾房这一古老工序,几乎代代相传。来,先看看这些土坯房子——葡萄的晾房。它们大都是平顶长方形,通常独立在地形高敞、向阳的山坡,也有数十间连在一起的,每间晾房约四平方米,高度也大都在四米左右。若干土柱上架设檩木,并放置木椽,还需铺设树枝、芦苇,最后涂抹草泥即为屋顶,地面仍是草泥抹面。土块砌成的墙壁上,有一个个方形网状花孔——那是用来通风的,均匀的间距,不会让阳光直射在垂挂的葡萄上。远远一看,像是“蜂房”。

哦,蜂房。人类曾模仿风吹过芦苇的声音,而产生了音乐;曾模仿蜘蛛的丝网而产生了经纬;曾模仿大自然丰富的色彩而产生了染织;现在是模仿蜂房的构造,而产生了葡萄干别样的甜蜜。一座座土坯的葡萄晾房仿佛洞悉和凝练了大自然非凡的奥秘与喻义,并以这种无懈可击的完美几何图形,完成了又一个源于自然界不朽的摹本,接近了又一事物的本质。

再进入晾房里面——那一层层木椽上带刺的“挂架”,用树枝和麻绳固定,现在,都还空着。像在冬眠。现在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三月,它们还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等待,等待着在灼热波浪中运送葡萄成熟多汁的身体。它们优美的睡姿将在这里甜蜜地栖身。

吐鲁番绿洲深处的村庄,葡萄犹如梦境一样撒向大地。所以,到了葡萄在碧绿的叶片累累下垂的季节,也就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整个葡萄园就像一块巨大的绿色毯子,迅速绵延至新的早晨。农人们像蚂蚁一样密布在各个葡萄园,遵循收获的准则将葡萄摘取下来,晾晒在向阳的山坡及屋顶上。像是要与日月进行沟通——一种诗性。远离了屋顶之下维吾尔族人世俗悲欢的生活本身。在年轻人、老年人以及妇女和孩子们的咀嚼声中,整个村庄自此与甜蜜为伴。

葡萄成熟后就会上架。在吐鲁番绿洲深处的乡村,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有葡萄晾房。那些饱满多汁的果实在晾房内,凭借土墙那从方形花孔涌进来的灼热气流穿透身体,像是被施了魔法,在变换颜色和形状的过程中逐渐接近一种完美的叙事。

这是一个被彻底晾干的过程。生命亦如此。在吐鲁番地区,他们不仅仅用这种方法晾晒葡萄,同样也是让葡萄成熟后朝拜日月。他们一旦生活在葡萄的世界中,就一定会与明亮而热烈的阳光相逢:在葡萄晾房,他们劳动的身体不断地仰起又俯下——这是他们谦逊的姿态,被太阳照耀后感恩的姿态,在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停地劳动,不停地鞠躬。

记得在一年盛夏,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的季节,我随几位朋友来到了吐峪沟村,在一处古老的农舍里,我看见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爬上了自家屋顶的晾房木梯——这是正午时分,老人爬上木梯是为了晾晒葡萄,并将已经晒干的葡萄从木椽“带刺”的挂架取下来。老人的背有一些弯曲,当然是朝下弯曲。人在年轻的时候没有这种弯曲下倾的姿势。只有在经过时间和劳作的双重经历,他才会有俯下身来衡量万物的姿势。

我站在晾房里,站在老人身后,一次次向头顶上悬挂着的葡萄仰望,从那被一串串葡萄切割的光线间隙中,从一股股土坯墙壁的网格涌入的灼热气流中,那些葡萄像古代精美的编钟一样彼此缓慢敲击,好像是混乱的、无序的,但是其中却深藏着来自另一世界的宏大旋律。不时有一两颗葡萄掉下来,落到我的头顶,又滚落在地上。我俯下身捡起,放进了嘴里。

我有些惬意,如同感受到了葡萄的吟唱。

随着这位老人的每一次躬身,我似乎理解了葡萄的晾房为什么会朝向太阳。

平坦屋顶上的葡萄晾房沟通了与世界的关系,阳光在屋顶上的泥檐移动,当我看见了它才知道,那些在屋顶下生活的乡民为什么会有他们的世俗生活。

盛夏的夜晚,白天的一股股热浪仍弥漫在空气中。这样的夜晚,吐峪沟的村民都爱在自家屋顶上睡觉。

晚上,我们借宿在吐峪沟牙库甫大叔家,决定也到屋顶上睡觉,牙库甫大叔细心地将数条花毡铺到泥皮抹制的屋顶上,让我们睡下。

屋顶上有着最好的视野,能够看到更多的景观。不,是听到,感觉到——天的穹顶难道不也是最高的屋顶吗?仰起头,就能看见天上的一片洁净星光,星子大而亮,无遮无拦。村庄四周,一片黑茫茫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吐峪沟村高低错落的屋檐影影绰绰。而天上,乌云散开又聚拢,像在拼接一些我们永远无法识别的图谱。一些星辰已经消隐黯淡,而另一些,则画出明亮的弧线,让人难以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高过屋顶的新疆杨在夜风中哗哗作响,飘下一两片树叶,飞落在布满尘土的毡毯上,好像有人从天上送信——让我们感到,世界并没有和我们失去联系,而是一直守候在我们身边。

是的,我一直很难忘记在牙库甫家屋顶上度过的那个夜晚。我在仰望中难以入睡。而热风不时地把一个人的鼾声传递过来。同时传递过来的还有午夜葡萄园酸涩而浓酽的香气,以及枝叶下累累果实的低语。

在我身后,是牙库甫大叔放置的一只木质鸽笼,鸽子在暗夜里不时地发出咕咕声——在绿洲农庄,维吾尔族人家大都养鸽。白天,它们低垂脖颈静止在屋檐或栖木架上的样子,像用泥巴捏制出的民间手工艺品,造型拙朴简单,只有当被什么惊动的时候,或者早晨里的第一缕晨光显露的时候——它们像在不寻常的黎明中受到鼓舞,轰的一声,像白色碎纸片儿向天空极远处撒开,将一个村庄从梦境深处彻底唤醒。

在我右侧,是高高的葡萄晾房,泥腥的气息微甜微涩,与葡萄枝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像在低吟。更深的黑暗中,晾房上的花孔网格像是一只只眼睛闭上了。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的每一个感受都是细腻的。并且每一个细节都充满我对它的关怀,像被某种甘露所浸润。我仿佛看到,晾房中一大片绿叶下垂落的累累果实,也正从拱形的、华彩的天庭垂落向内心的恩典。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牙库甫大叔家里吃早饭时,他说每到盛夏时节,他也总喜欢在自家屋顶上睡觉。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半夜里爬上自家屋顶,扯了块花毡倒头就睡下了,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便滚到了地上——哦不,是落到了屋顶下垒得高高的棉秆垛上。从草泥抹制的屋顶落到绵软而有弹性的棉秆垛,像大地接到了密旨,用另外的手段取消了重力。半睡半醒中,他的嘴角还留有昨夜酒香的涎水和葡萄的蜜意。

接着,牙库甫大叔在棉秆垛上继续沉沉睡去,一切都安然无恙,一直到天亮。 sqMkL1o/ThDfPqEb//aNQzALwEmAHirpYuPWCTG9NUQ+dBkM3Qj6HHGOAGZ85j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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