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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粒

一天中午,我们在瓜农尼牙孜·哈斯木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抓饭。席间,同行的哈密作家黄适远,仰头猛灌了一通茶水,突然感慨道:“这抓饭好吃,和哈密别处的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吗?当然,去哪里吃还是这个抓饭,可是不一样的是这个环境,换了地方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我顿时很受启发。如此说来,地域显然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却又十分的隐秘。它使人的这些感觉,像味觉、嗅觉,甚至触觉、视觉等,在此地如此,但在彼地就不一样了,这似乎取决于诸如气候、地理等因素。可是还有一些什么呢?一碗抓饭都如此,那么其他的呢?

作家刘亮程也有同感。他对已逝的传统怀有脉脉温情,曾对我说起过他小时候吃过的一些未经改良过的老式瓜菜:有长了虫眼的西红柿、甜瓜、土毛桃,模样矮小的芹菜、萝卜……一堆堆、一筐筐地摆在巴扎上。有一种叫“克克奇”的甜瓜,又小又难看,秧扯不长,产量不高,一棵秧上只结三四个瓜,但味道却极香极甜,吃了保准忘不掉。

他说他的家人都喜爱这带着浓郁香甜味道的“克克奇”。他的母亲每年就拣最甜最饱满的瓜留下种子,在窗台上晾干,来年再种。可是不知道哪一年忘记种了,或者是他们仅有的几颗种子被老鼠或鸟儿偷吃了。

当那种带有特殊浓郁香甜味道的老品种作物从生活中消失的时候,竟然谁都没有觉察。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老”“越老越好”“原汁原味”的作物是乡村普遍认可的原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土知识体系即指“传统”。历史上,我们最讲传统,这是由传统社会的特性决定的,由农耕方式建立起来的家族制社会,最重经验,由此传统“代代相传”,变动很少。

有人抽象出“文化”这个词,来说明“传统”的重要性,因为它的精神因素,可能是超越时空的,但多年来传统在“经济”面前节节败退,以及我们在大多数的时候对它的熟视无睹,让人怀疑我们是否扩大了这种重要性。

他问:“如果改良错了,我们又从哪里开始?”

哈密乡村里的维吾尔族人把甜瓜叫“库洪”。

在卡尔塔里村,我从当地一些老人那里,记下了一些老品种“库洪”的名字:黑眉毛、老汉瓜、一包糖、加格达、红心脆、早金、黄皮可口奇……这些瓜名多好听啊,听到名字就能一下子联想到瓜的模样,像一个个活生生的有性格的熟人站在面前。

这些美好的名字传承于人的生活,不仅有色泽、肌理,还有温度,诱发人的联想。我感觉到人与大地交替的呼吸。

比如老汉瓜,瓜肉醇香,略带甜酒味,入口即化。维吾尔族老汉将这种瓜一剖两半,刮去瓜瓤,泡上馕,就是一顿饭。

尼牙孜喜欢我们问他问题,他高兴他自己的历史和经验被人尊重,奉为至宝。

哈密瓜有二十多个品种资源,什么样的哈密瓜好吃易保存,这都是有诀窍的,千百年来,哈密瓜农在种植哈密瓜方面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据《新疆小正》载:“种法不仅灰培,必用苦豆,不然则不甘美,他处种者,只见其形而已。”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哈密瓜选种是这样记述的:“如以今年瓜子,明年种之,虽此地味亦不美,得气薄也。其法当以灰培瓜子,贮于不湿不燥之空仓,三五年后乃可用。年愈久则愈佳,得气足矣。”

尼牙孜说:“以前祖上种瓜,都是用牛羊粪施肥。用老方法种,铺上苦豆子叶。这样长出的哈密瓜口感好,易保存,用化肥不好。前两年看大家都在用,我们也试着用,用化肥催熟的瓜成熟快,样子好看但不好吃,保存时间也不长,所以,我又改回老方法种了。当然还有其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我问。

老人笑而不答。

我知道,那就是外界纷传的他家有一本从祖上第四代开始传下来的有关种植哈密瓜的“秘方”。他家用这种“秘方”种出来的哈密瓜,糖度在十四到十五度左右,瓜甜得黏牙、黏手。既是“秘方”,就从不参加公开的展览,而永远只是家族的人为自己保留的展品。

后来禁不住我们的一再恳求,尼牙孜破例为我们展示了那本“秘方”,并允许我拍照。

尼牙孜对这本祖传“秘方”的态度是万分的虔诚。他把“秘方”藏在房梁上。他说,这样可以避免鼠咬。他年事已高,但他爬高取下“秘方”的动作又是那么的敏捷轻盈,像一个少年,而最终公开了他深藏的秘密:那是一本“手写本”。厚厚一沓发黄变脆的纸片上布满深奥的暗符,写着我这个汉人完全看不懂的维吾尔文,只有他自己才是那高超的破译者,能从这些斑驳的字迹表面的规则中找出暗藏的逻辑。

只是,古老的秘密,会不会因时间而失去价值?

在我看来,种子是每一生物源头的私属的神,开始创造它那善变的无中生有的戏法。甜美的果肉会被牙齿消灭,或是在寂静中慢慢腐烂。这样,种子就会裸露出来,进入土壤,开始生生不息地传递。

比如在农村,一些珍贵的种子,往往只保留在个别农人手里。他们喜爱那些老品种土瓜果的味道,就一年年传种了下来。

尼牙孜家有十三亩五分地,种有七个品种的哈密瓜,有加格达瓜还有早金瓜。种植加格达瓜一直用的是祖上留下来的种瓜的籽。种瓜和种子是坚决不卖的。要自己留着,说是怕失传了,所以一直种下去,等着喜欢它的味道的人来买。

同样,老人也为我们展示了他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有二三百年历史的种子。有好几个品种,都用皱巴巴的纸包裹着,一粒粒地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罐头瓶子里,和土布缝制的袋子里。那是他的家族永久的珍藏。

尼牙孜说现在村子里的瓜农,很少有人再种像加格达之类的老品种瓜了。老品种瓜虽然好吃,但晚熟,产量少,大家都在种经过改良的哈密瓜,这些哈密瓜早熟,上市早,容易卖上钱。现在他种瓜每年的收益跟村里别的瓜农简直不能比。

也许,所有沉重的东西,注定是由纤细来背负的。现在,每个瓜的果实里都睡着它的孩子,那些白而狭长的种粒儿安睡在它的腹腔,这是花粉、媒粉以及浩荡的春天之所以存在的全部理由;是大自然互容互生、环环相扣的复杂节律。

一年飞逝,另一年回转而来。春季将去,落花满地,夏秋之景,接踵而至。它在时间上构成了连续的波状之链。

现在,“秘本”中一张张苍黄的纸页和一粒粒种子获得了与时间相等的地位,我目睹了一个家族对于传统的繁衍、坚忍、持久的全部秘诀。 FjQgeous4lO0kstwxH2T8R1ihmkOSc0o2Tyd9lzkJbxnGJEMnzOSuPTTfMr9/Os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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