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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都铜壶

让我换一种方式描述喀什这座城市——这不是一座普通的人间之城,而是一座地道的迷宫,它在数个世纪前就用一砖一瓦慢慢垒成,自由地伸缩出无数条小巷和街道。因而这里既有时间,又没有时间——欧尔达阿力提巷、阔孜其亚贝希巷、吐玛克多帕巴扎巷、安江阔恰巷、诺尔贝希巷、江热斯特巷——我愿意将它们的名字记录下来。回想起来,也许正是它们美丽的名称和动听的发音,吸引我一次又一次风尘仆仆地走近它们。

吾斯塘博依——这条闻名遐迩的手工艺街,散发出当地人世俗生活的逸乐,仿佛是挂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体外的心脏,在某处支配着这座城市的生活、经验和想象——

吾斯塘博依是“水渠”的意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喀什四个城门中,其中一个就通向吾斯塘博依街,长千余米,原是土路,狭窄得只能通过牛车或驴车。因为没有下水道,夏天一下起雨来,整个街道一片泥泞,太阳出来时晒干了积水,整个街道尘土飞扬。但就是这么一条街道,却遍布百余家维吾尔族人开的作坊和店铺:弹棉花的,补碗的,制琴的,进行铜器雕刻的,织地毯的,编筐子的,做铁皮箱子的,做铁锅的,做花床的、做花帽的……形成了艺苑之趣。他们一边制作,一边出售,终日叮叮当当,昼夜不息,仿佛是这座城市的注脚。

据说,从前这条手工艺街是从街口一位补碗的维吾尔族老汉那里开始的。老人精湛的补碗技术充满了某种仪式般的艺趣和美感。不过他有好多年没再来这里了。也是的,当从前那些修修补补继续用的老习惯消失了,手工艺人也就跟着消失了,因为没有了顾客而失去了存在意义,补碗这项活计也就成为无用的技艺。

的确,传统手工艺是农耕时代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下的产物,以工业革命为特征的城市现代化,终究会让它们成为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但是在喀什老城,传统手工艺仍具活力,似乎并没有受到城市工业文明的太大冲击,它们的存在,让这座城市具有鲜活的气息。

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我在喀什吾斯唐博依街如针脚般繁密的店铺和作坊间流连,这条街上的店铺均为临街的平房建筑,这些如布景般鳞次栉比的手工作坊,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坍塌,土垒的门洞和梁木结构的门框都结实得很。

那些维吾尔族匠人在午后的荫凉处,在纸烟和茶水的间隙休憩或劳作,背景是墙上的灰尘和水渍。

我看见一位匠人在木料刨花的香味里挥动有力的双臂,似乎在召唤我的热情,他们使我信奉一种秩序——使粗糙的材料获得光滑无比的表面和完美的结构,那肌理和纹样,似有文字之美。以至于这条呈流线型的吾斯唐博依街,令不知疲倦的我,在整个下午来回走了五次。

我还在一间间狭小昏暗、放满陈旧器物的老店里挤来挤去,那些铜盘、铜杯、铜壶以及令店主人都很难确定其具体年代的镶嵌着红宝石和蓝宝石的首饰盒,充满了浓厚的让人恍惚的奇异味道,那是灰尘、香料以及时间的味道——我曾经在这样的店里,找到了一枚骷髅的纯银戒指,以及一小块色彩绚丽得不得了的羊毛花毡。

在我看来,吾斯塘博依街是古旧的,保持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样子,匠人们好像也都是那个年代的样子,他们被时间置于一个孤岛上,但不是海洋中的岛,而是历史中的岛,没有被时代的汪洋所淹没。

当现代物流正在中亚地区重镇喀什红火起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仍传承着传统的手艺及经营方式。更能说明,传统和现代其实并不相悖,在这里,你看到的街景是自然的,手艺是自然的,称它为原生态式的生活,一点也不过分。

吾斯塘博依街有一家颇具规模的阿布都壶手工铜器店,此时静静虚掩着门的样子,更符合它自身的形象。

在维吾尔族人的生活中,铜器多为生活用具,其中主要有盛水用的“阿布都”(铜壶)、接水用的“其拉布其”(盆)、汲水用的“乔贡”(壶)、盛饭用的“里干”(盘)、炒菜用的“亚格鲁嘎”(铜锅)、烧水用的“沙玛尔”(水壶)、泡菜用的“恰依乃碟”(铜缸)、蒸包子用的“曼塔哈赞”(铜蒸锅)等,所有的器物都以手工做成,造型古朴,图案纹饰华丽,繁复的花纹细节让我心动。

店里到处都摆满了金色的大大小小的阿布都铜壶。高低错落地摆放在店铺的木架上。店主把它们作为审美对象,摆设得好看而醒目。

阿布都铜壶,是维吾尔族人生活中的一种洗漱工具,传统的维吾尔族人,洗漱方式很特别,他们将水盛在铜壶里,边往外倒水边清洗,要往手掌里倒三次水,洗净的手不能随意乱甩动,以示对主人的尊重。

我喜欢这种铜壶的样子。繁复的图案和造型让人想到阿拉伯的神话《一千零一夜》。层层幔帐的周围是烛台、飞毯,还有阿布都铜壶,它的壶身刻有精美的凸雕,多年来被人们作为神迹抚摸。铜壶里有香料和神秘的魔液,有了它,似乎才符合我想象中的妖娆东方。

据说,最古老的阿布都铜壶有两种,一种阿布都铜壶的造型没有壶把,壶颈较长,壶身上有菱形的凸雕,造型古朴大方。只是时下这种传统的阿布都铜壶已经没多少人会做了。还有一种壶样式比较复杂,壶身上有把,也有凸雕,壶身上刻满了巴旦木花纹。

铜器店的主人叫卡德尔,看起来很年轻。铜器店的大部分物件都出自他的父亲努尔艾力之手。

努尔艾力的家是一个有着很大院落的农家小院,院子里种了几棵葡萄树。两把三米高的金黄色铜壶一左一右地放置在院门的两侧,很是醒目。

努尔艾力今年六十七岁,精神矍铄,头戴小羊羔皮帽,长着稀疏胡子的脸膛黑里透红,性格憨厚健谈。他告诉我,到了他这一辈,已是阿布都铜壶第四代传人。家里世代做壶,但自家里还有一些地,并没有完全脱离耕种生活。

努尔艾力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他的徒弟,从少年时就跟他学做阿布都铜壶。大儿子认为做这个没啥前途,早不做了,七年前在喀什市吐玛克多帕巴扎巷开了一家干果批发店,生意也蛮好。

小儿子初中毕业后一直留在他身边跟他学手艺,已基本学成。

阿布都壶均以红铜板料锤敲打焊而成,然后按部位分别镂刻出精美的花纹。努尔艾力告诉我,以前他家做铜壶,只能用铸铜,要先提炼生铜块,用锤子把它一块块地砸成很均匀的薄片,再加工成阿布都铜壶。现在好了,市场上各种规格的铜皮铜板都比较齐全,拿来就可以使用,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费劲了。

不过,不管是用铸铜还是用铜皮铜块,制作铜壶所用的工艺流程和步骤基本上是一样的。所以,努尔艾力家铜壶的做法,基本上还是依照传统方式,靠一把铁锤和一把钎子,百分之百的纯手工进行操作。

“手工艺品”一词在欧洲一些国家被用来强调“优良的产品”。“手工艺人”都是一些“怀技之人”。在他们看来,手工之道是非常重视年资的,不经过一定岁月的磨炼,就不可能充分掌握“技”。因此,只有经过制作大量的器物,才有充分练习技能的机会,准确的匠人之手,就是通过这样的劳动锻炼出来的。

努尔艾力告诉我,做传统的阿布都壶一般要分两截,先将两截分别做好,再进行对焊。两半截壶身最后合在一起要上下吻合,不能有丝毫偏差,以保持线条的流畅,以及奇妙的和谐感。

制作壶嘴的难度是最大的,因为壶嘴弯曲,上圆下扁,要先用厚些的铜板依照铜板画线剪裁,放到火里烧红,再均匀地砸成薄片,然后置放到一个壶嘴状的专用钢板上,用小铁锤砸成其形状,最后放到炉火上焊合。

传统的阿布都铜壶最可看的部分是壶身上的凸雕,都是巴旦木、石榴等花卉图案,凸雕是铜壶制作过程中难度最大的,也最能考量铜壶匠人的灵性。那些表面粗糙生冷的铜被他们的手每天抚摸,已变得质地光滑,落日之光打上去,光泽有如黄金。而这黄金般的光泽,就有如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

不过,像他这样严格地沿袭古法制作铜壶的匠人已经不多了。努尔艾力对我说,现在街面上有些制作铜壶的年轻工匠为图省事,早已不在壶身上做凸雕了,他们只在壶身刻一些简单的花纹进行装饰。他们工作时漫不经心,只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一边做活计,一边偷瞟过路人,期待有人停下来问价。这种心情注定了他们只能依靠经验,模式化地生产每一件阿布都铜壶。

的确,现在有很多匠人早已不相信灵性的存在。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它的存在。是我的认识和探访没有深入下去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是我还看到了其他的原因,一件绣品、一只土陶、一把木刨的背后,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下,有它的历史轨迹和惯性。

努尔艾力的铜壶在喀什地区很有名气。前些天,欧尔达阿力提街道的一家饭店老板向他定做了一批阿布都铜壶,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农活,赶做这些活计。 vqstHYs92FQE+LDXMKQilApA1CDnGc9Svwl7U7uz5b4wirzteptenFraBYLuuq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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