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有许多地方,人若无心,一辈子都不会到达那里。而对于钟情者,它们犹如强有力的磁石,引人千里奔赴而去。于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于田最有味道的是乡村巷道。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小巷构成一座座迷宫。“迷宫”,在这里是唯一准确的词。这是精神的迷宫,同时也是肉体的迷宫。有人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座迷宫,在这里终老西去。总会有人走不出自己。
在这里,较早的民居、房屋、墙体以夯土筑成,屋宇为平顶式。由于老城民居聚集,空地有限,当我们在迂回曲折的巷子里转悠,无意间与屋顶上一只温顺的羊的目光相遇,让人惊奇。据说,许多人家在自家屋顶圈养羊只,这自然与老城居民传统的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有关。
玉龙喀什河就在不远处无声地流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沿着正确的方向走到河边。缓慢流淌的河,宽阔的河。河流并不清澈。总有人一辈子待在“迷宫”里,对这条河流一无所知。
在于田县,我听说在托乎拉乡有一位叫库尔班·托乎提的民间艺人会吹巴拉曼。在此之前,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进入过他的音乐世界。
但现在,他与自己相随相伴的巴拉曼仿佛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外,在看不见的地方游荡。所以,当我去托乎拉乡拜访这位巴拉曼传承人时,觉得自己是要寻一个失去太久的记忆——那费人猜想的喑哑之声,真的会再次为我响起来吗?
说也奇怪,南疆两样民间乐器唯于田县兰干村所独有:一个是对石,一个是巴拉曼。
对石是克里雅河特有的一种黑石,质地圆而脆硬,艺人每只手持两块黑石,用手互相抖击石头,就会发出有节奏感的、如疾疾驰骋的马的蹄音;而巴拉曼,则以它不可思议的缓慢、悠远的哀婉之音,给我以深刻印象,让我对这种特别的音质难以忘怀。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有关南疆民间音乐的一系列命题,为什么欢天喜地的音乐总是会响彻在穷街陋巷?他们依赖简单的快乐胜过依赖任何东西,仿佛悲伤的音乐已被他们集体驱逐,连诉说悲伤的歌曲及其曲调,也像是热烈的音符在飘扬。他们不需要沉重,不需要痛苦,因而对于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而言,他们的悲伤是晴朗的悲伤。悲伤一过,又是晴空万里。
我出生在南疆并生活在那里许多年。但那时,我一直渴望外面的世界,直到后来我重新走到他们中间,他们的存在才好像真实起来。这些人,都生着比泥土还要暗的肤色,仿佛是从地平线上涌起,从田野长出,从树林中闪现。在河面上留下倒影,在整个南疆大地,他们无处不在。他们的欢乐无处不在。
你惊讶这样吗?这是不是一种古老文化?
库尔班今年五十三岁,只上过几年小学,有三个孩子。家里种有四亩无核白葡萄,生活水平在兰干乡属中等。
在库尔班家里。我说我曾在乌鲁木齐见过他,听他演奏过巴拉曼。他很吃惊。
那是四年前夏季的一天,我与新疆的诗人北野、摄影家翟克伦喝酒时,被翟克伦的一位维吾尔族朋友邀请去一家酒店听一场特别的音乐会:一个从于田乡下来的维吾尔族民间艺人演奏的巴拉曼音乐专场——我记得,他在吹巴拉曼的时候,姿势独特,右肩微耸,一缕沙哑的低音从耳际流过。巴拉曼的呜咽初声就这样流入我的胸口。
库尔班告诉我,他是被一位在于田听过他演奏巴拉曼的生意人带到这里来的。这个人似乎从他身上发现了“商机”,让他每晚在酒店里演奏一场巴拉曼,目的是为酒店招徕客人。我们见到他时,正是他来到乌鲁木齐的第一天,面对好多人的提问,他很局促,不停地搓手,头低得快要埋到膝盖下面了。
“我在乌鲁木齐待了还不到两星期就走了。回到了兰干乡。”
“城市人不接受这个。”他说。
记忆中,我曾为他拍过好几张照片,他吹巴拉曼的场面进入我的镜头。回头看,更觉得这个镜头被关在了内部,现在,那隐藏着丰富意义的内部吸引着我,去探究它背后的东西。
库尔班告诉我,他十八岁那年冬天,家里来了一位从昆仑山脚下阿羌乡借宿的民间流浪艺人,名字叫买吐加兹,他随身带了一支巴拉曼。那是库尔班从未听过的一种乐声——缓慢,悲凉,深邃。这位艺人既会制作巴拉曼,又会吹奏。从那时起,他便跟着这位艺人学习吹巴拉曼了。三十多年过去,他吹坏了数不清的巴拉曼。
库尔班并不知道巴拉曼的历史。
巴拉曼是维吾尔族、乌孜别克族双簧气鸣乐器。民间又称皮皮、毕毕、巴拉曼皮皮。汉文史籍中曾译作巴拉满。它还有芦笛、芦管之称。曾流行于新疆,尤以南疆和田、麦盖提、莎车,东疆鄯善、吐鲁番等地最为盛行。维吾尔族早在游牧时代已经有巴拉曼,早期的巴拉曼有三、四个指孔,以后逐渐发展成六、七、八个指孔。
巴拉曼在我国流行了两千多年。它是由古代龟兹的觱篥演变而成的。在新疆的许多石窟中都有觱篥的描绘,它是龟兹乐中的固有乐器,在公元三世纪开凿的库车库木吐拉千佛洞中的壁画上,就绘有吹奏巴拉曼的图像。此外,天竺乐、疏勒乐、安国乐、高昌乐中都有觱篥。
关于巴拉曼的起源,民间有着不同的传说:古时候,虫子在芦苇上咬了一个洞,经风一吹,芦苇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后来就有人割下有洞的芦苇,用嘴吹,也很好听。管上端的芦簧吹嘴,这是受孩子们玩的柳笛的启发改进的,巴拉是维吾尔语“孩子”之意,巴拉曼即孩子的玩具。
起初觱篥是用羊角和羊骨制成,而后改由竹制、芦制、木制、杨树皮制、桃树皮制、柳树皮制、象牙制、铁制、银制等等,而以竹制最为普遍,制作较易。
至今我们常看到孩子们用柳笛作玩具,其制法是将手指粗的柳枝抽去其中的柳骨。保留着完整的柳皮,成一空筒,也可以在管腔上穿孔,即成为柳皮觱篥。推想起来,若用桃枝制作,也就是桃皮觱篥了。但南疆民间流行的巴拉曼,至今仍然保持古龟兹觱篥形制,用苇子制作,与木制管相比,音色略带沙哑,更具有地方特色。
一如现在我看到他手中的这支多处用胶布缠裹着的巴拉曼,这种曾令唐玄宗如醉如痴的、在史书中消弭千年的乐器是用芦苇制成,而且还是用秋天采集的芦苇制成的。
库尔班从房间里取出一把芦苇秆,开始制作巴拉曼,他说:一个吹奏巴拉曼的艺人必须学会制作巴拉曼。芦苇材质的优劣,与芦苇采集季节及生长环境都有着很大关系。
通常,干旱荒漠生长的芦苇苇节短,苇管细小,表皮粗糙缺乏韧性;而池塘生长的芦苇,最大的缺陷是皮质纤薄,含水量多,容易萎缩;质地好的芦苇要到山地间阴面的坡地寻找。
春天里采得的芦苇容易变形,最好的采集时间是秋天,采集的芦苇要及时固定在平整的墙壁上,等着慢慢风干。芦苇不能长期贮存,贮存两年以上的芦苇便不能再用了。
固定取出一根直径一厘米的芦苇秆,仔细地打量苇秆是否笔直。当他确定了芦苇生长的朝向,在靠近芦苇根的一端,用锋利的小刀削出四十五度的斜角。然后,他将一根与苇管内径相匹配的葡萄藤插进吹口的一端,放在碗里浸泡,这根葡萄藤的用途,是防止刮削吹口时苇管破裂。
加工吹口时,他显得很有耐心,苇管在他的手中不停地旋转着,小刀飞快地刮削芦苇皮,将吹口刮得像纸一样薄,刮削出的吹口长度为三厘米……
这么多年,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会吹,于田县也只有他会吹巴拉曼,在其他地方,我没有听说,也没有遇见过会吹巴拉曼的艺人。他的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流畅,有些话我很难听懂,一些话只能够明白意思,但无法转述。尤其是关于苇子墙、葡萄架、巴拉曼。
但看得出来,他喜欢我们问他,他高兴自己的历史和经验被人尊重。他知道的多,但却没有说的习惯。说什么呢?他赞美他们民族的时候,眼睛特亮,我不太明白他说的那些事情,但肯定的是,他由衷地喜欢这片土地上的人,那些维吾尔族人一个个都拥有板栗色的皮肤、深陷的眼睛、厚嘴唇和张口就来的歌子,这些歌子伴随了他们无数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他在自己家里吹,在麦西莱甫上吹,在“恰依”上吹,别人不给钱也吹。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民间的东西,我不吹的话,几年以后这个东西就‘完蛋’了。”
他用“完蛋”两个字表示他的忧虑。
当传统遭遇现代,这几乎是谈了一个世纪的话题,音乐传统也不例外。这些绝大多数存活在民间的传统,既然存活了,就会有它的受众群体。有些乐曲的确有其区域性,但更多的是处于边缘的、非主流的生存状态。
因此,在我看来,巴拉曼不过是一件太过普通的乐器,这种普通已经成立,从他娴熟的动作里,他似乎已完全掌握了这件乐器的基本结构。他只是在做这么一件乐器,还远没有精雕细刻,音乐就已经来了。
令我感动的是,这个还没有完成的物件,更有力量地呈现出了它最终的样子。它还不是乐器,只是一节芦苇,我捏了捏,它没做好,还有些湿润,但神性已经呈现。
神性,现在正出现在它未完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