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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来客

米 可

1

警车开进金山林场大院时,邬天正在山坳里穿行,密林蔽日、信号隔绝,唯有雷声滚滚,远在天际,与风声混成低沉的咆哮。

邬天沿溪流溯源而上,行至一半,潺潺流水已隐于地下,成为一片溽湿的沼泽,两侧则是千仞壁立,如死亡般绝望。邬天当然可以回头,回到溪流的下游,甚至一路退到两河口,等长岭公路上过路的汽车。可如此一来,这处山坳便会出现在他的梦中,扭曲成不同的形状。

事实上,邬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片绝境,也不是第一次克制自己想去征服的欲望。噩梦与现实,他在努力平衡。

与此同时,他似乎看到一只雪豹纵身一跃,在绝壁间折来跳去,碎石如雨簌簌落下。太阳亦从乌云后挣脱,照耀着自由的灵魂,融成金光一片。邬天神游一会儿,起身折返,向山下的开阔地走去。更远处,天地不辨,大雨正在狂泻。

邬天搭老乡的摩托车回到守林人小屋,派出所的小高正在等他。小高说在林场小学支教的老师遥梦三天前返城后就再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遥梦支教即将期满,和学生感情也不错,没有理由一去不回。小高担心遥梦出山时遭遇什么意外,希望邬天在巡山护林时能多留意。

小高把遥梦的照片发到邬天的微信上,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长相平平,穿着普通,看不出欢喜还是忧伤。邬天发了会儿呆,在记忆中搜索着女孩的画面。小高已经起身准备回城。邬天并没有挽留。山里太冷清,留不住人。

劈柴、生火、做饭,虽然到林场工作不到一个月,邬天已经学着像山里的居民一样生活。有位大姐端来一碗红烧兔肉,邬天点点头,表示感谢。那晚,邬天躺在床上,以为自己会梦到如刀疤状的山坳,但他没有,他梦到那个叫作遥梦的女老师走到自己的背后,问他这片大山里有没有水帘洞一样的地方。

邬天睁开眼,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梦,这是一段真实发生过的记忆。这是两个人在林场唯一的交集。

2

邬天准备好安全绳、食品袋,还有一些急救装备,天刚放亮,便翻过两道山梁,一头扎进大芒山里。林场居民说大芒山有条古道,可以直通出山的长岭公路,而遥梦口中的水帘洞便在这条古道边上。

虽然大自然正在蚕食古道上的人类印记,许多道路被蔓生的植物所掩盖,但邬天始终没有偏离方向。相较西南边陲热带雨林的聒噪和危机四伏,东北的丛山太沉默了。邬天明白,伤痛常常龇牙咧嘴,但死神总是沉默不语。他提醒自己不要被这沉默催眠而迷失方向。

在山里走了三刻钟,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邬天看到古道边上原本覆盖的层层落叶乱了,新鲜的松土被翻了出来,一个小猪佩奇的挂件腆着肚皮躺在上面。佩奇的脸上有血迹。邬天离开古道,攀附着林木,踩着湿滑的落叶,一边向下,一边仔细搜寻。邬天看到了熊的脚印,看到了更多黏附了血迹的落叶,以及一个用刀刻出的人形木雕。

邬天在一道断崖前止住脚步。垂直下方是一个直径十米多的山洞,张着大嘴,仿佛要把这天地都吞了进去。邬天绑好攀岩绳,下到断崖下方,洞口的岩石尖上有带血的毛发,一条地下河正在洞内汹涌激荡。邬天在洞口静默一会儿,折回头,将毛发、落叶、佩奇挂件,以及那个人形木雕放进随身带着的保鲜袋内,回到了林场。

3

邬天向林场书记陶胜利通报了大芒山搜寻遥梦的情况,除去老幼,陶书记发动剩下的林场男女,从两河口开始,沿着渡河,也就是大芒山地下河的下游,向上搜寻,遥梦老师的遗体可能会顺着地下河冲下来。

邬天起先是走在队伍前面,但他能觉察到身后的男女有说笑的,有埋头玩手机的,也有试图捞鱼的,大多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搜寻上。他便拖到了队伍的末尾,注意发现被遗漏的蛛丝马迹。在一处浅滩,邬天被水下的一个物件照晃了眼。走近才发现是一枚警徽,是别在大檐帽上的那种。

林场陶书记围了过来,细细打量,摇头断定这不是遥梦的随身物品,她只是一个支教老师。

邬天把这枚警徽翻来覆去,没看到一丝锈迹。邬天道:林场里也没警察。

陶书记看邬天沉默良久,才接话道:二十年前,林场有间警务室,但后来那个警察抢险救灾时牺牲了,警务室也就废弃了。

是我住的那一间吧?邬天问。

陶书记一拍手,说:还真是,我都给忘记了。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邬天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也干过公安,我能嗅得出来。

搜寻只进行了两个小时,大部队便抵达了大芒山下。男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抽烟,女人们则采摘树上的松果。大家看看拖在最后的邬天,又看看挂着讨好脸色的陶书记。陶书记解释道:济世药厂给大家特批了一天假,允许大家来搜寻遥梦老师。现在天也不早了,要不让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

这不是请求,这只是情况通报,邬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4

随后几天,金山林场又组织轮休的居民搜了几轮,除找到几件遥梦的个人物品外,并没有更多发现。南方正值秋汛,新闻里一个妙龄少女掉进没有窨井盖的下水道中,几天后才在数公里外的臭水沟里发现,身上爬满了老鼠,网上的照片打了马赛克。邬天关上手机,想遥梦的遗体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面貌出现,或者她会永远消失,骨骼与血肉都融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窨井盖、地下河,老天收人的手段真是五花八门!

连绵的阴雨开始没日没夜地下。雨一停歇,大雪便会封山。不得已,邬天下到林江市,为守林人小屋筹备越冬物资。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对方自称林场的陶柏。邬天愣了片刻,想到林场广场中央的那辆汉兰达。陶柏说他也在城里,可以把邬天顺路带回林场。邬天加了陶柏的微信,给他发了定位。没多久,一辆黑色的汉兰达便停在邬天身前。

越野车沿着三途河开了一阵,高楼大厦次第消失,砖瓦平房沿着道路两边向前延展。再转过一道弯,车子已经钻入一片森林中,唯有河道升腾的水汽像梦一样。

陶柏问邬天:为什么到山里当守林人?

邬天有一百万个答案,但他一个都不想说。

陶柏轻拍方向盘:这个问题有点大,就像我经常自问,为什么一直耗在山里不出去。陶柏的语气有点骄傲。

邬天附和地笑笑。

陶柏说:听说你原来获过不少荣誉,在西南边境?

那都是过去了。邬天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堵住他的嘴。

陶柏沉默了会儿,兀自感叹道:人们或许以为东北的大山神秘浪漫,但真来到这里,才发现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陶柏侧头瞥了眼邬天,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你是来求安宁的。

邬天耸耸肩,不置可否,抛出一个不相关的问题:遥梦是为了体验生活才来山里支教的?

听说她经常带学生在网上直播,端个手机在林场和山里拍来拍去,还有人给学校寄过书和文具。

直播?

不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就是在网上申请一个账号,把拍的视频同步到网上,让别人点赞留言,甚至汇款,很先进是吧?

山里的信号行吗?邬天问。

陶柏拍了拍方向盘,道:是我联系药厂给林场建的基站,让山里人进入互联互通时代。

这个林场首富又跑偏了。邬天暗想,他不再说话,心里盘算找遥梦的学生聊一聊网络直播的事情。

5

邬天的请求让林场陶书记一愣,半晌,他才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钥匙盘,领着邬天来到坐落在广场中央的林场小学。

与其说是小学,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教学点。陶书记一边从几十把长相差不多的钥匙中寻找正确的那一个,一边介绍道:整所学校只有八个小孩,遥梦是唯一的老师。这几个小孩的父母常年在林场居住,当孩子长到十岁上下,便会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读书。

当陶书记试到第十一把钥匙时,邬天说:算了,我还是去学生家吧。

陶书记收了钥匙,领着邬天往林场家属楼走去,两个男孩正蹲在楼下的沙土地上。一个用凸透镜烤蚂蚁洞,另一个聚精会神地看着。邬天走到他们身后,拿凸透镜的小孩拔腿就跑,另一个却还犹豫不决。邬天对陶书记说:我和这个小朋友聊聊吧。

陶书记点头说好,然后在边上杵着。

邬天说:陶书记,你有事就先忙吧。

陶书记搓搓手,说:我再去试试开校门的钥匙去。

待陶书记走远,邬天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在河边找到的警徽递给男孩。男孩接过警徽,对着太阳看,五色彩光折射在男孩的脸上。

邬天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邬天,我是山里的护林员。

男孩“哦”了一声,捏着那枚警徽坐在干柴堆上,邬天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遥梦是你的老师?

男孩点点头。

她都教你什么课啊?

语文、数学,还有英语。

男孩嘴角浮起了笑,他放松了下来。

你们的音乐、体育,还有美术也是她教吗?邬天问。

我们教遥老师啊,我们领她在山里玩,唱歌、画画。

她给你们录视频?

视频?

就是用手机给你们录像。

对啊,我们在她下载的快手上认识了许多大朋友。

你能把遥老师教你们画的画拿给我看吗?

刘佳点点头,飞奔上楼。邬天眯缝着眼,眺望林场小学,陶书记还在那里找钥匙开门。刘佳带了几幅铅笔画、蜡笔画下楼,画里有山、有河、有太阳,还有制药工厂。邬天将这幅药厂的铅笔画抽出,仔细打量,药厂林立的烟囱占据了右幅画面,直耸到纸外,中央则是一个圆形水库,没有波浪,倒是被铅笔点了许多点。左下角歪歪扭扭注了时间:2018年10月10日。遥梦失踪前三天。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大步来到邬天和刘佳前。邬天刚看清工作服口袋上的“济世药业”四个字,男人就一把抓过小孩手里的警徽,摔到地上,拧着耳朵质问:谁叫你拿死人东西的。说完便带着他上了楼。

邬天从地上捡起那枚警徽,自言自语:他刚才是说了“死人”这两个字吗?

远处,林场小学大门依然紧闭,陶书记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6

入夜,邬天躺在床上,林场家属区传来电视声、争吵声,还有床板的吱吱呀呀声,断断续续,不成章节。邬天的耳朵将这些杂音过滤,开始向远处大山搜寻熊的吼叫。他并不熟悉熊的声音,他听过眼镜蛇吐芯子的嘶鸣,听过亚洲象发情时的低吼,听过猴子在看到同伴被剥皮时的尖嚎,可他唯独没有听过熊的声音。

他也不是非要找到那头熊不可,他甚至不是非要找到遥梦的遗体不可。在西南边境缉毒那些年,他早已明白尘归尘、土归土,世界自有一套运行规则的道理。可他就是睡不着,他隐隐觉得有些模糊的东西,像一个水坑,不踏进去不知道里面的深浅。

一定要踏进去吗?

他知道自己的直觉通常都很准。如果什么都不做,晚上会睡着吗?恐怕不会,所以,邬天想到此,从床上翻身下床,索性不如出去转一转。

邬天来到林场小学外,纵身一跃,便翻过矮墙,落在学校的操场。邬天先来到教室外,透过窗户向内张望,八张课桌围成了一个圈,像是在做某种游戏。黑板已被擦干净,没有一个字在上面。邬天又来到教师办公室,孤零零的只有一张课桌。邬天翻窗进去,桌面和抽屉什么都没有。邬天打开电筒,细细检查桌面,上面没有刻字。邬天进到里间遥梦的卧室,除了卷起的被褥,所有物品都被清空。

距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遥梦是不准备回来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个坐标原点,牵扯出无数猜测。但邬天没有让自己的思绪发散,他决定到山顶上去。

对于邬天来说,白天抑或是夜晚的大山并没有分别,真正的危险不会让你看见。曾经,西南大山太热闹,让人神经紧张,邬天得区分哪种声音会致命,就像在战场上区分哪枚炮弹会在身边爆炸一样。邬天摇摇脑袋,暗骂还是被这里的大山催了眠,走了神。

爬到山顶时,月亮刚过中天,山下“济世药业”四个大字闪着金光,将一小片夜空照得氤氲。但这些金色大字并没有在紧邻的小水库上投下倒影。邬天顺着山势下到水坝,才发现闸门提起,水库已经泄洪,留下一个碗形的大疤。

这个季节泄洪合不合时宜,得找人问一问。

可是找谁问呢?

翻回山顶时,天已经放亮。邬天翻出水杯,正要拧盖子,所有动作在一瞬间全部停滞,包括呼吸。他听到一个庞然大物在身后喘息。邬天慢慢弯腰,放下杯子,那头熊随即发出了巨吼。看来是逃不脱了。邬天缓慢转身,站直身体,直视熊的眼睛。那头黑熊也直起身躯,再次发出巨吼,唾沫飞溅到邬天的脸上。邬天没有眨眼。一人一兽干瞪了许久,那头熊落下前掌,转身走了。邬天依然提着一口气没有松,他发现这头熊的左后掌不太敢用力。

7

邬天到林场火车站找白杨,人不在,邬天便在站内等他。白杨是林场唯一留守的职工,看护这个没有火车抵达的车站。主要时间便是泡在后山种红松。他发誓要种出一片红松林。

站台上有三间平房,一间是白杨的宿舍,一间堆放各类干活工具,另一间则空了出来,只在房子中央摆了一个人形木雕。人们说白杨把那个玩意儿称作山神,说是大山的图腾。而白杨则自称为森林之子。

邬天打量着这尊山神老爷,脸上的涂鸦和字迹让它显得颇为滑稽。而另一个缩小版的山神老爷正躺在他的口袋里。那是在遥梦失踪的断崖边发现的。邬天没有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

邬天把玩着口袋里的木雕,暗暗思忖:有信仰的人往往比较孤独,孤独的人往往渴望沟通,沟通的方式往往不限于语言,语言之外往往留下许多痕迹。

白杨回来了,邬天收回思绪,回到站台上,白杨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那张非常帅气的脸。

听说你在调查遥梦老师失踪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小屁孩告诉我的。

小屁孩?

如今也只有小屁孩才会说真话。白杨朝地上啐了一口,问: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邬天的手插在口袋里,摩挲着那个木雕,眼中含着笑,问道:你怎么不去两河口的济世药厂上班?

是啊?为什么我不去药厂上班?白杨哼笑着: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在林江城里买一套房子,娶一个大奶子的老婆,生一窝小崽子。

是啊。

有钱难买我喜欢!白杨一屁股坐在站台堆放的枕木上,眼中有不屑,有挑衅,也有一点点委屈。

邬天的指头还在摩挲着口袋里的木雕,问道:为什么种红松?

红松有经济效益,木材轻软细致,耐腐蚀性强,是做家具的优良用材;红松树皮还可提取烤胶,树干可采松脂;种子能食用也能药用。白杨抽一口烟,接着说:这是百度上说的,不过我种红松不是卖的,我就是种着喜欢。

保护生态环境?

白杨瞅了邬天一眼,打开手机递给邬天。邬天看到相册里一些翻拍的老照片。白杨说:山里原本有一整片红松林,不过后来都给伐了,卖了。山秃了,水土就开始流失,经常发生泥石流。虽然后来补种了其他树种,但树根没有红松涵水。

邬天边听白杨说,边滑动着手指,一直翻到遥梦失踪前几天,一张山神庙里遥梦背影的照片。遥梦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着什么。照片有点虚,还有点歪,像是偷拍所得。邬天退出相册,把手机交还给白杨。

现在生态也不错,山里还有熊。邬天淡淡地说。

有人说是熊把遥梦给害了,我可不信,那头熊不害人。

那头熊?

是啊,大雪封山,熊没有吃的,便溜到庙后面吃我留给它的剩菜剩饭。

林场人知道这事?

我才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事呢。

为什么对我说。

你不是林场的人。

你呢?你不姓陶?

我爸是林场的,他是个酒鬼,我妈是城里的,她是个倒霉鬼。他们都死了,我随我妈的姓。

邬天沉默了会儿,暗忖白杨话里的意义,然后他问:遥梦见过那头熊?

见过,去年冬天,她刚来支教那会儿,在山神庙后面,她碰到过那头熊。

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他们都没把对方当回事,熊吃完剩饭,一抹嘴就走了。

哦。邬天指头又在摩挲口袋里的木雕:那头熊走路怎么样,有没有一瘸一拐?

白杨想了想,说:没有,那头熊很壮实,至少我夏天看到它时很健康。

邬天点点头,说:谢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

你原来是警察?白杨反问邬天。

邬天说是。

我嗅出来的。白杨语气有些骄傲:我小时候就想当警察。

邬天笑笑。

遥梦还能找得回来吗?

我不知道。邬天坦诚相告。

8

遥梦已经失踪逾一周,林场居民似乎正在将其淡忘。邬天得给大家敲敲钟。

细雨迷蒙的清晨,邬天来到林场广场,登上济世药厂班车,混在一车穿着蓝色药厂工作服的林场居民中间。没人搭理他,他也没和任何人说话。车子驶进药厂后,邬天径直朝二层机关小楼走去。他走得缓慢,尽量让自己的背影吸引更多人的注视。

药厂经理姓鲍,操着南方口音,准确喊出了邬天的名字。邬天接过鲍经理泡的普洱茶。

鲍经理说:普洱茶养胃,邬老师也在南方待过,应该喝得惯。

邬天对鲍经理的开场白很感兴趣,笑着抿了口茶。

鲍经理接着说:林场的陶书记和我说起过你,让我配合你寻找失联的女老师。

谢谢鲍经理的支持。

没什么,不过是给林场的职工放一天假而已。

邬天环视这间办公室,简单朴素,没有任何装饰。一张旧桌上不过一台电脑,还有几本关于软件开发的杂志。邬天问:为什么选在山里设厂?交通这么不方便。

鲍经理笑答:是林场的陶柏找到我们的母公司,希望能够在山里投资建厂,带动一下山里人就业。正好我们企业也有扶贫任务,再加上地方政府也有不错的减税政策,便在这里建了这么个小工厂。至于交通,因为厂子正好在两河口,陆路如果走不通,水路也很通畅。

你们辛苦了。

不存在的。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很适合我。林场职工也很纯朴。我们在一起做了不少事,架设了基站,整修了码头,还新修了一个小水库。

厂外面那个?

对,林场陶书记说山里容易发大水,我们便建了这么个蓄水的水库。

水库最近泄洪了?

最近不是连着阴雨天吗,水库水位上涨,超了警戒水位,所以就泄洪了。鲍经理停了停,要不要我把泄洪的记录拿给你看一下?

邬天摆摆手:不必了。

你想了解水库泄洪的情况,是和遥老师的失踪有关吗?不过水库在两河口,是各条支流的下游,遥梦老师的遗体应该不会冲到这儿。

也对。邬天想了想,答道。

鲍经理笑着瞅着邬天,等邬天说下去。

邬天站起身,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来寻找什么,其实整个搜救就是东跑跑,西跑跑,没头苍蝇一样。邬天尴尬笑笑,伸出右手:谢谢鲍经理抽出时间和我一阵胡侃。

鲍经理握住邬天的手,说:在山里能见到南方老乡,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邬天要出门时,鲍经理又喊住了他,声音有些迟疑:有件事情,不知道老乡晓不晓得。

邬天转过身,鲍经理低下头,理着西服的下摆。

邬天说:要不你再想想,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鲍经理抬起头说:作为药厂系列扶贫项目中的一项,我们会为林场老弱病残义诊,还免费发放一些药物。厂里面有个傻子定期会来领药,但一个月前,我们随访时,没看到傻子,一问,才知道傻子失踪了。

失踪了?

是的,失踪了!

邬天迟疑片刻,问道:你知道那个傻子叫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但随访记录上应该有,不仅有傻子的,还有其他随访对象的姓名、住址和病情诊断,你要是有空可以问一问其他病人。我叫工人把随访记录本拿给你。

那好。邬天答道。

当邬天从一个高大且沉默的药厂职工手里接过随访记录本时,他能看到这个当地人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不欢迎。邬天随手翻了翻记录本,找到那个傻子的名字:陶胜发,便把记录本还了回去。

高大男人走了,鲍经理耸耸肩:这里人有些排外。

我知道。邬天谢过鲍经理,下了楼,在其他职工的注视下,径直朝厂外走去。

在寻找失踪的傻子前,他打算好好睡个午觉,顺便也让关于自己的各种小道消息传播一会儿。也许等他醒来,那个傻子便会主动送上门来。

9

傻子没有出现,倒是林场书记陶胜利把熟睡的邬天喊醒,手上提着两截风干的腊肠。邬天伸了个懒腰说:书记客气了。

陶胜利憨笑道:你一个人也不容易。

邬天返身进屋,把腊肠挂好,发现陶书记还在门口。邬天问道:有事?

听说你在找傻子?

傻子?邬天故意一愣。

陶胜发,就是从药厂免费领药的那个?

哦。邬天心里微微一笑,等书记继续往下说。

有人说傻子在山里被老虎吃了,也有人说傻子到城里找亲戚了,还有人说傻子从网上看到招工信息,到外地打工去了。没准哪天他会回来。

没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也有这个可能。陶书记若有所思。

对了,这不是要下大雪了,我准备到山里清一清兽夹,书记也帮我在林场里开展一下禁捕宣传吧。

没问题。

陶书记离开后,邬天给派出所小高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查一查遥梦发在快手上的视频,如果有,把临近失踪前的那几段翻拍传给他。小高建议邬天自己下个快手看。邬天说自己玩手机不在行。过了一个小时,小高打回电话,说遥梦在快手上的确开了账号,但上传的视频已经全被删除。邬天对此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小高还告诉他,林场还有一个叫作三贱客的账号,里面有三个小混混录的许多低俗视频。邬天追问都是什么样的视频。小高说有生吃虫子的,有虐待动物的,还有欺负傻子的。邬天要小高把欺负傻子的视频翻拍给他发过来。

视频内存很大,邬天打开无线网,只搜索到一个名称为Jishiyaoye的无线设备。邬天想到了鲍经理桌上的那几本软件杂志,随后,他连上了这个无线设备。

10

视频里不是一个傻子,而是一个疯子,一个时而似被烈火焚烧,时而似被铁锥扎心,又时而似乎遁入无序空间,灵魂逃离的疯子。相较于傻子的癫狂,那三个贱客的解说却是如此苍白,他们的嘲笑也充满了尴尬。那三个贱客追着傻子在林场转了好几圈,有几个旁观者驻足观看,但镜头一晃而过,看不清看客们脸上的表情。

傻子怪叫着,转过山神庙,一头扎进白杨栽种的红松林,不见踪影。三个贱客追到庙前,停下了脚步,白杨握着一把铁锨横在三人面前。视频就此结束。

天已黑透,邬天在寒风中裹紧黑色皮衣,坐在林场小学房顶,默默注视着林场家属区的门楼。一个贱客出现了,他掏出手机,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很快,另外两个贱客提着一个油桶来会合。三贱客穿过广场,往白杨所在的林场火车站方向走去。他们要实现自己在账号预告中所说的“燃烧的祭祀”。邬天跳下房顶,悄悄跟了上去。

三贱客蹑手蹑脚摸到山神庙外,其中一个用钳子夹断了铁锁,另一个溜进屋去,把那座山神木雕扛了出来,第三个人则一直端着手机直播解说。他们把木雕扛到锈蚀的铁轨上,拧开油桶盖,正要将煤油倒在山神老爷的脑袋上,其中一个贱客已经按捺不住地跳来跳去。

邬天坐在站台的枕木上,抱着胳膊,看到白杨举着铁锨,从宿舍里冲了出来。三贱客一哄而散。白杨稍作犹豫,便去追那个拿打火机的贱客,一锨砸在对方大腿上,对方干号一声倒在地上。白杨正要转身,铁锨被另一人抢握在手中,第三个人飞起一腿,踹在白杨肚子上。白杨倒地,拳脚便如雨点落下。

邬天从枕木上跳下,喂了一声。三贱客一愣。邬天径直走了过来。打头的伸左手推了邬天一把,没推动,便挥了右拳打了过来。这犯了大忌,先手还没收,便出后手,胸腹以下洞门大开。邬天沉下身,抢前一步,中指关节扎扎实实扣在对方的剑突上。对方全身一震,疼痛迅速在全身弥散,人也瘫软在地上。另一个贱客显然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邬天身子一挺,又一拳重击在他的下颚,邬天能感受到对方的门牙碎了。

最后那名贱客要跑,却被白杨抱住了小腿。他提起另一只脚,正要踹,又犯了失去平衡的大忌。邬天右掌砸在他的耳根,他便一言不发倒在了地上。

趁三贱客倒地不起,邬天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挨个儿检查手机相册、聊天记录、直播视频。除了几个戏弄傻子,以及一个从门缝里偷拍遥梦换裙子的视频外,没有更多有价值的内容。

邬天把偷拍视频拿给鼻青脸肿的白杨看。白杨跳起来,要踹三贱客,被邬天给拦了下来。邬天知道白杨这样做不会把他们打死,但极有可能会把他们打伤。

邬天问三贱客为什么要偷拍遥梦。

三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答道:无聊呗。

邬天又问:傻子怎么突然就疯了。

三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邬天把手机还给他们,放他们走了。

白杨点燃一支烟,龇牙咧嘴地抽一口,咕哝道:身手不错。

碰巧打中要害了。

白杨像吐唾沫一样吐出一大口烟:这世界没有碰巧的事,至少在林场里没有。

邬天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微缩版的山神老爷:这是在遥梦失踪现场找到的,你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白杨接过木雕,有些怅然:这是我送给她的,希望能保佑她平安,她一直带在身上。白杨翻眼瞅着邬天:你在查什么事情,恐怕不只是遥梦失踪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想?邬天反问。

整个林场人都这么想。

哦,思想够统一的。邬天调侃道。

狗屁!白杨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问:你有什么发现?

只有那几张偷拍遥梦的照片。邬天淡淡地说:不过你的手机里也有偷拍遥梦背影的照片。

烟蒂夹在白杨两指间,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白杨的眼中露出了防备。

你暗恋遥梦,但是她不喜欢你,不过这并不妨碍你们有相同的志向,所以你们经常在一起。也正因为如此,你们才受到了林场居民的排挤,慢慢被边缘化。

白杨狠狠抽了一口烟,说:你他妈的接着说。

你把自己扮作森林之子,栽种红松林,给黑熊投食,还建了这座山寨版的山神庙,希望林场居民能够重新回到林业工作上来;遥梦在课堂上教孩子们保护环境,通过手机直播来让更多人关注山林。你们这样做都是因为你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白杨眼中的防备渐渐退去,惊异与敬意开始占据他的瞳孔。

你不愿去药厂上班,因为你认为药厂污染环境,但不管怎么说,你是林场的子女,你可以和亲戚朋友唱反调,但不能揭发他们,因此,你便以不合作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但遥梦不同,她是外人,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然后拍屁股走人。所以她一定采取过很多惹人恼的方式来号召大家抵制药厂,也选择了更为有效的方式来曝光污染环境的行为。因此,遥梦老师遭到整个林场居民,至少是那些从药厂得到利益的人的憎恶。他们想让遥梦老师赶紧滚蛋!

烟蒂燃到白杨的手指时,白杨才慌忙把它扔在地上。

邬天接着说:你一定也想到了这一层,那无所不在的敌意。但你和我都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毕竟遥梦距离支教结束只有不到两个月,要让这些大山里的居民举起屠刀,不管是从情感还是理智上,都是说不通的。

你都查到遥梦是通过什么方式曝光药厂污染环境的事情?白杨问。

我只知道她带领学生们爬到山顶写生,让孩子们画药厂边上漂满了死鱼的水库。除此之外,遥梦老师的办公室、宿舍,还有她在网上的全部视频、聊天记录都被清空。有人偷偷做了场大扫除。

也许是她主动清空的。

为什么这么说?

她在失踪前有一段时间神经非常紧张,经常半夜里跑到山神庙里躲着。

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那段时间,当我听到“砰”的一声响时,便能看到遥梦躲进山神庙里。

“砰”的一声响?在这庙里?

不是,我想应该是从林场小学发出的。

这里距离林场小学至少有五百米。

非常响,非常脆,所以听得清楚,整个林场都能听得清楚。

哦,这倒是很有趣。邬天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看月亮,长吁一口气,说:咱们把山神老爷抬回庙里吧。

白杨跳到铁轨上,把木雕扛在肩上朝庙里走,邬天跟在后面,打趣道:明天一大早,他们又知道你和我这么个外乡人混在一块儿了。

白杨朝天伸出中指:去他妈的!

11

长夜将尽,邬天想着三贱客被揍的消息应该已经传遍林场的每一只耳朵,便早早起床,来到药厂班车接驳站,瞅着那群穿着蓝色制服等待上班的林场职工。等车的人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是在寒风中沉默不语的人,另一边是那三个苦歪歪的贱客。

陶书记远远挥手走了过来,脸上说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陶书记开门见山:有个叫陶同福的不见了。

陶同福?

他三天前进的山,说是到蛤蟆房看林蛙的养殖情况,后来就不见再回来。

他的老婆孩子呢?

他啊,单身汉一个。而且他……陶书记故做吞吞吐吐状。

他怎么了?

这个叫陶同福的单身汉曾骚扰过遥梦老师。

你想让我去找他?

巡山的时候可以顺道去蛤蟆房里看一眼,没准有什么发现。

邬天眨眨眼,他的脸就要贴到陶书记的脸上了:先是支教老师,再是傻子,现在又冒出来个单身汉,我不会去了就回不来了吧?

陶书记打了个冷战,随即憨笑道: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在开玩笑。邬天说完,搂着陶书记的肩膀哈哈大笑。那些等药厂班车的林场居民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

山里的蛤蟆房有许多间,分散在密林之中。初雪前,林蛙会离开养殖房,在山里自寻栖息之所开始冬眠。来年开春,这些林蛙便都一个个大腹便便,等待人们采集药用价值极高的蛤蟆油。

邬天辗转三间蛤蟆房,连一条蛤蟆腿都没发现,空空的房间像是在唱此地无银三百两。这非但没使邬天感到无聊,他甚至开始兴致盎然。当他推开第四间蛤蟆房门,光线照进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十字架。定睛后才意识到那是一只被钉在墙上的信鸽,头侧向一边,翅膀张开,眼珠被抠掉。这是他的信鸽。

传递的信息明白无误。但真正让邬天感到惊讶的是,当结束和陶书记的对话后,他还回屋喂了这只信鸽。对方竟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布置出这么个精巧的杀戮现场。看来对方不仅在威胁他,也同时秀了把力量。

邬天小心翼翼将信鸽的尸体从墙上解下,浅浅埋在了蛤蟆房外的土壤里。然后,他沿着山脊爬到顶峰,眺望济世药厂。在钢筋水泥和烟囱周边,是一圈被砍伐后剩下的树根,再往外扩,是更多凋敝的树木,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树干扭曲,显出痛苦的形状。邬天闭上眼,似乎看到一只雪豹立起尾巴,从密林里走出,久久俯视山下的人间。它嗅到了血腥的味道,那种在西南密林里经常嗅到的兴奋的味道。

山风渐平,邬天慢慢缓下气息,然后一步步下山,回到了林场里。

12

回到林场,邬天便收到一条暴风雪即将入侵的短信提醒。林场首富陶柏正在宿舍门外等他。邬天瞥了一眼,打开门,请他进屋。

邬天靠在桌上,任由陶柏四下打量这间守林人小屋。陶柏问:你是哪一年入的伍?

1995年。

我是1997年,你是老兵,我应该向你敬礼。

后来怎么退伍了?

不想干了呗,不自由。

山里面自由?

也不自由。陶柏耸耸肩,反问道:你为什么退伍?

邬天做了同样的回答:不想干了呗。

沉默了一会儿,陶柏说: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但你真打算把遥梦失踪案继续查下去?

邬天点点头。

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不知道什么是环境污染,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持续发展,他们只知道那家药厂给他们开工资,你这样追着药厂不放,让他们很慌张。

遥梦失踪和药厂有关系?邬天没有接陶柏的话,而是抛出这么个问题。

陶柏的眼球转了转,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你和遥梦的失踪有关系?

我说没关系,你会信吗?

那么,你和药厂有关系?

陶柏盯着邬天的脸看了很久,半晌,陶柏叹一口气:药厂是我拉来的企业,我和药厂谈判,安排林场居民到药厂上班,我还承接了药厂的一些附属建设,我甚至还从药厂的利润中抽了两个点。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吧。

邬天把那尊小号山神老爷放在桌上,转过身,看向窗外。三贱客正远远地望向屋内。

陶柏叹口气,说:你为什么非要查下去不可?

邬天转回身,午间的日光照亮了他的轮廓,却暗淡了他的面孔:我在西南边防的缉毒部队干了二十年。边境无人区里有许多隐没在丛林里的小道,甚至是地道,境外毒枭雇佣当地人走这些小道运毒,而我的任务便是搜捕这些毒贩。他们不会束手就擒,很多人还有枪。但是他们不是最大的威胁,让人神经紧张的是毒蛇,是各类猎人的陷阱,是战争时期埋下的地雷。我喜欢神经紧张,它让人聚精会神,做出最为谨慎的选择。我常常一个人行动,在热带雨林中走很远很远,直到我找到那些跨越边境的贩毒通道,然后我便等待,几个小时、几天,甚至是几周。

每次都有结果?

邬天摇摇头。

不会出现意外?比如擦枪走火,误伤无辜什么的?

陶柏说这话时,没看邬天的眼睛。但邬天猛然回头,一块桌角被他的手指碾成几瓣。

你已经不是缉毒警了,你只是一个守林人,你的任务是把山上的林子给守好。陶柏有些底气不足。

邬天冷冷地说:或许我们俩对如何守好这片山林的理解不一样。

陶柏想拍邬天的肩膀,手伸了出来,却始终没有落下: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陶柏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邬天的小屋。

13

入夜,万籁俱寂。

林场小学原本用来播放广播操的喇叭突然亮起了工作灯。一声枪响般的爆裂突然响彻整个林场。不一会儿,林场书记陶胜利、三贱客,还有许多居民都从家里奔了出来,向林场小学汇集。三贱客中的一人边走还边打电话汇报着什么。

邬天关上喇叭,从小学后墙翻出,朝着山神庙奔了过去,半路还拦住要去凑热闹的白杨。推开山神庙门,只一瞥,邬天就意识到那位山神老爷有些许不对劲儿。邬天走上前细看,才发现它的脑门上贴了一张邮票,一张普通的生肖邮票。邬天瞅着邮票思量会儿,把它轻轻揭下,用保鲜膜轻轻包裹。

在山神庙睡过一宿,邬天起身,翻山向药厂边上的小水库进发。药厂门口的保安从两个变成了四个,水库坝顶上也有人在巡逻,乍一看还以为是军事禁区。邬天悄悄下到水库底部,从还未干涸的小水洼里取一瓶水后便往回走。回程路上还在溪流里捕了两条小鱼。

回到山神庙后,邬天把水库水倒进盆里,又把一条小鱼也放了进去。没多久,小鱼便死了。邬天在另一个盆里倒进溪水,又放进第二条小鱼,然后把那枚邮票浸在水里。第二条小鱼死得比第一条还要快。

邬天把两个盆里的水取样,分别灌进两个矿泉水瓶,做好标签,藏在站台枕木的夹缝中。然后回到林场广场,连接上Jishiyaoye的无线网设备,在浏览器里搜索:邮票毒品。很快,带有致幻剂、强毒性、惧光、LSD等关键字的网页便弹了出来。邬天没有看这些网页,他只是把手机放在一边,让那些信息在空中再多飞一会儿。

14

入夜,山神庙后山的红松林突然着起大火。邬天稍一迟疑,便披上防火毯,抄起一把铁锨冲进了山里。林场的居民也都抄起工具,紧随其后。

山林灭火讲究建立防火线,控制过火面积。连日阴雨,火情不容易扩散。但红松油性大,燃烧释放热量极高。那些松果遇热炸裂、飞溅,成为一粒粒浴火的子弹。

邬天和林场居民一起砍伐了东南西三面没有着火的红松,勉强建立了三道防火线,随后便向北侧山顶转移。那里正笼罩在一片彤红中,千万火星飞散到夜空,又落在山阴里。

邬天爬到一半,才发现没人跟来,山顶却已传来人们的呼喊。身后的来路重又烧成一片燎原,而本来向上蔓延的林火,也已调转方向,如成群嘶鸣的野马,顺势而下,朝邬天迎面撞来。

没有时间思考,邬天匍匐在地,用防火毯把自己包裹严实。下一秒,野火便像几百辆后八轮货车从背部呼啸碾过,把邬天死死摁在土里,无法呼吸。时间已经失去了度量,他的意识慢慢遁入一片黑洞。只在黑洞的中心有小片亮光。

那是上帝投向舞台中央的一束光:密林中央,一名缉毒武警的枪口正对着毒枭,而毒枭的枪口则抵在一名边民的太阳穴。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三个人,以及包裹着他们的那无处不在的湿热。毒枭已经失去理智,咆哮变得语无伦次。那名武警只得按照毒枭要求,慢慢蹲下身,把手枪向前抛去。毒枭的目光追随抛出的弧线,手中的枪也离开边民的太阳穴,指向这名边防武警。弧线的末端是一根树干,枪柄砸上去反弹回来,被向前翻滚的武警接在手中。接连两声枪响,第一发打在毒枭持枪的手上,第二发则正中毒枭的眉心。

毒枭轰然倒下,那位被劫持的边民也瘫软下来。武警上前抱住边民,掌心却沁出了鲜血。原来,第一发打在毒枭手上的子弹撞上了枪柄,碎成两片,其中一片扎进了边民右肋。

武警试图给边民止血,但鲜血汩汩而出。武警抱起边民,在密林里狂奔,但那个瘦弱的生命,还是无可奈何地消失在他的臂膀里。

上帝投下的那道光暗淡下来,世界归于寂静,困乏将邬天淹没,他想好好睡一觉。当意识逐渐消散时,他听到了人声,断断续续。邬天掀开防火毯,夜空重归澄澈,他愣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而四周已经成为一片焦土。

脚步声慢慢靠近,邬天拖着防火毯沿着半山腰飞奔,一直跑到林火蔓延的另一道边界——一处落差足有二十米的瀑布。邬天把防火毯,和一只鞋丢在崖边,然后沿着瀑布边上的一条小路,悄悄下到山神庙后。

白杨正坐在枕木上抽烟,全身上下没有烟熏火燎,却多了许多血痕。白杨掐灭烟头,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他的宿舍,看起来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拳击手。邬天猜想,趁着红松林失火,有人向自己索命的同时,还有一拨人给白杨好好上了一课,但愿他能吸取教训,对林场发生的一切袖手旁观。邬天暗暗祈祷,转身返回山林,抄一条小路,翻山向林江城进发。

15

夹杂着冰粒的细雨不仅让山路更加湿滑,也愈加模糊了那头跛脚黑熊的踪迹。回城三天后,邬天悄悄潜回山里,寻了许久,才来到一个山洞边。遥梦正盘腿坐在洞口,仰着脑袋,对邬天的出现并不惊讶。那头黑熊从山洞更里侧的一个石穴爬了出来,站在遥梦身后,像是一个等待命令的保镖。

我带了罐蜂蜜,听说熊最喜欢吃这个。邬天从背包里摸出那罐蜂蜜,打开瓶盖,向前几步,放在一块大石上,然后退回到原来站的位置。

那头黑熊晃悠悠坐到大石上,抱起蜂蜜罐开始舔。

遥梦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或者是死了,被火烧死了。林场的那些人或许会被你骗到,我可不会。

为什么是我?邬天正色。

你是缉毒警,还是战斗英雄,我当然要选你。

既然你对我的过去了解得一清二楚,应该知道我退伍做护林员的目的是想过安静的日子。

这不代表坏蛋横行时,你会袖手旁观。

邬天耸耸肩,问道:发生了什么?

你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需要知道细节。

遥梦想了想,说:陶柏拉来药厂后,我先是发现山里的水质受到了污染,还有那些免费领药的人身上出现奇怪的症状,比如有人可以三天三夜睁眼不睡觉,比如有人开始啃木头吃,还有那个傻子,突然发起疯来。又过去一段时间,我看到玩直播的三贱客跑到学校给学生们贴画。我把那些贴画没收了,但当手指接触到那些贴画表面后,我的全部感官突然被放大,我的眼睛能够看到平常看不到的微观,我的耳朵也能听到平常听不到的低鸣。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感官世界又开始急剧收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一直向前。这种感觉持续了一整天才有所缓解。当我神志清醒后,我在网上查询这种贴画为什么会让人产生幻觉,直到我看到一个介绍新型毒品的帖子。遥梦沉一口气,说出了毒品的名字:LSD。

你查询LSD的记录被人获取了。邬天说。

也是等到快手账号里录制的视频被全部删除后,我才意识到,当我用药厂提供的免费无线信号连接局域网时,药厂已经在后台默默地关注了我的一举一动。

那个鲍经理原先是做软件工程的。

调查工作做得够细的,看来你这趟城没白回。

还是说说你在林场都是怎么制造恐慌的。

我不会傻到号召林场居民反对他们的财神爷,我也自知光凭自己无法完成那些调查,并获取到药厂制毒的证据。所以我便故意制造了失踪事件,把你给扯了进来。

不像是失踪,倒像是一场蓄意的埋伏。

当然,要不你也不会怀疑到药厂和陶柏身上。我在网上提前泄露要到山外报案的信息,然后在出山的路上遇到了埋伏的陶柏和他的手下。我跑到水帘洞边上,黑熊正在那儿等着我。黑熊要攻击陶柏,他们落荒而逃,只把我丢给了黑熊。

邬天说:他们以为黑熊会转而攻击你,以为你慌不择路,跳进了洞穴的地下河。可实际上,你和黑熊关系很好,是它保护了你,然后栖居在这里。

说得对!

你潜伏在山里,观察着林场发生的一切,还在山神的脑袋上贴了那张邮票,引导我发现毒品LSD。

我是不是有些急性子?遥梦故作可爱地说。

考虑到马上就要大雪封山,有必要加快调查的进度。

说说你这趟回城都有哪些调查成果吧。

我在收容所里看到了那个疯了的傻子,显然他不具备语言表达能力。我还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看到了那个养蛤蟆的单身汉,出于保密需要,我没让他发现我。我把浸过邮票的水样,还有水库里的水样交给派出所的小高。他送去检验时检测到了毒品LSD成分的存在。我还获取了最近的天气预报情况,以及今年两河口最后一趟水运的时刻表。

就这么些?遥梦眨了眨眼睛。

我还到饭店好好吃了一顿,又到澡堂好好泡了一下午,再到超市买了些零碎儿,就回来了。

你对我有所隐瞒。遥梦说。

邬天沉默片刻,说:在陶柏、你和黑熊遭遇的事情上,你也有所隐瞒。

遥梦严肃道:他有枪,你要当心。

我知道。邬天淡淡地说:陶柏打了黑熊一枪,不过没有打中要害。

遥梦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不过我很好奇,那些从林场学校喇叭里传出的枪响声,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邬天看着遥梦的眼睛。

遥梦嘿嘿一笑:你猜。随即,遥梦正色道:图穷匕首见了,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做,在这里藏好就行。

遥梦没有接话,邬天也没有什么再说的。两人沉默会儿,黑熊已经把蜂蜜罐舔了个干干净净,它赌气似的把罐子摔在石头上,然后扭着屁股回到了石穴里。

快冬眠了。它要积蓄能量。遥梦看着黑熊,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她转向邬天,说:你要注意安全。

邬天点点头,转身向前走了几步,整个人便隐没在密林之中。

16

邬天爬到原本种满红松林,如今已成一片焦土的山顶,披上一席灰毯,便和周围环境浑然一体。冰雨已经停下,大片雪花簌簌落下,不消一个下午,便层林尽染。

望远镜里,一排涂着冷链车字样的货车停在药厂内,林场居民正把一箱箱药剂搬进车厢。近处,白杨穿戴整齐,抄起一根橡皮棍从火车站出发,右臂上还别了个林木查缉的袖章。

傍晚时分,药品装车完毕,小货车沿着长岭公路向山外驶去。白杨则守在最近的隘口,向那些驶近的冷链车横起了橡皮棍。

货车司机和白杨起了争执,显然是拒绝白杨的查缉。争执演变成撕扯。那辆黑色悍马呼啸赶到,三贱客跳下车,把白杨揍倒在地,又五花大绑塞进SUV,掉转车头,回到了林场。

邬天咬咬牙,将望远镜重新对准药厂。陶柏四下观望,确定没有可疑情况,便进入一个稍小的实验室,在里面待了十分钟后,提着两个手提箱走了出来。一艘运煤驳船正停靠在两河口的码头边,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还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正等着陶柏。陶柏把那两个手提箱交给迷彩服。迷彩服开箱检查后,向黑衣人点点头。黑衣人把另一个箱子交给陶柏。正在陶柏开箱数钱时,那个迷彩服拎着两个箱子跳上船,将里面的袋状物塞进船舷焊接的夹层中。船老大坐在船头抽着烟,不去看身后发生了什么。

陶柏合上钱箱,和黑衣人握了握手。黑衣人也跳上船,船老大回到驾驶室,驳船嘟嘟冒出黑烟。灰毯下的邬天从口袋里掏出了警用对讲机。

三贱客把白杨扔进山神庙,又一顿暴揍后,陶柏出现了。他问白杨为什么要拦阻药厂的货车。他又问白杨都从遥梦和邬天的嘴里听到了什么。白杨咒骂陶柏毒害森林,毒害百姓。陶柏叹口气,耳朵一瞬间捕捉到房后传来的响动。正起疑虑,一声悠远的鸣笛从两河口下方传来。驳船已经顺利进入了航道。陶柏对三贱客说:处理干净点。

两分钟后,林场小学发出一连串如机关枪般的爆裂声。惊恐的林场居民蜂拥到小学外,有人说他们好像看到了支教的遥老师,也有人说他们看到了守林的邬天,甚至有人说他们看到二十年前的林场警察,穿着一身灰色警服,脑袋歪向一边。林场陶书记要大家不要大惊小怪,但还是有许多人往山神庙赶,好像在这片即将被大雪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那尊山寨的山神老爷能够保佑即将被上帝抛弃的他们。

这些林场居民闯进山神庙时,三贱客正将绳套勒在白杨的脖颈上。满脸涨红的白杨高喊:我是森林之子!我是森林之子!你们杀不了我!

这些林场的居民垂着手,愣在那里,唯有白杨还在一声声高号。林场陶书记从人堆后面刚挤进前排,正要说话,就被一个汉子踹在屁股上,滚到了三贱客脚边。陶书记坐在地上,指着白杨说:他拦着药厂的车不让出去,他是要让你们都失业。

有个老妇大声质问:就因为这,你们就要他去死?

他姓白,不姓陶,他会把你们那些秘密都说出去的。三贱客里为首的那个叫嚣道。

人群稍稍沉默会儿,便激起更为愤怒的咆哮。有人骂道:那都是你们干的坏事!有人在问:遥老师到底怎么了?邬天又怎么回事?还有人提到了消失的傻子和单身汉。

人们蜂拥而上,把陶书记和三贱客押着出了小庙。与此同时,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至。

17

陶柏离开愤怒的人群,摸黑回到他的越野车前,发现整个前挡风玻璃被涂满了红色油漆。他没有感到疑惑,更没有感到愤怒,刺耳的警笛声已经说明了情况。他从车里拿起装着人民币的箱子,一头扎进了山里。

遥梦在林场小学模拟了枪响的声音。当她看到居民们蜂拥到山神庙时,便一心一意观察陶柏的动静,并跟着他钻进了山里。

陶柏早已规划好逃跑线路,即便泥雪湿滑,但生于斯长于斯的他对这片大山再熟悉不过,脚步如飞的他甚至感到某种生命般的脉动。遥梦追了一阵,便失去了陶柏的踪迹。

陶柏下到一片山坳,沿着涓涓溪流不断溯源而上,一直走到沼泽和绝壁前,找到那根提前从顶上放下的绳索。陶柏将装钱的箱子系在皮带上,正要向上攀爬。邬天从一块大石后转了出来。

陶柏松开绳索,说:我猜想你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出现。

那是因为你没有认真听我讲搜索贩毒小道的故事。邬天答道。

陶柏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邬天: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够走出这片山坳。

邬天哼笑道:你只当了三年兵,没怎么打过靶吧,居然连保险都忘了开。

陶柏的眼光稍一偏移,邬天便化成那只雪豹,身体的全部力量汇聚在肩膀,继而泄在陶柏软绵绵的胸口上。那把枪被撞飞,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块大石头上。

陶柏爬起身,瞅着那把枪,冷冷地说:你想把它捡起来吗?你已经忘了那个被你误杀的老百姓了吗?陶柏哈哈大笑,上前一步,要把枪捡到手中。

你忘了那头熊。邬天给他提了个醒。

那头熊?陶柏正狐疑,身后的黑熊已经直立起身体,挥舞前掌,发出了巨吼。

陶柏被黑熊拍晕,虽不致命,但脑震荡是肯定的。遥梦喝令黑熊走开,黑熊耷拉着脑袋,抱起一罐蜂蜜,坐到了小溪边上。邬天用对讲机向派出所小高汇报了位置。然后拎起手枪套筒,看一眼枪械上的编号,便对遥梦说:这是你父亲的,编号一个数字都不差。

遥梦一怔,说不出话来。

我回林江城,不仅吃了大餐,泡了澡,还查了支教档案,教育部门根本没有向金山林场派过支教老师。所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肯定不是什么浪漫主义在作祟。我想到山里那名殉职的警察,他如果有孩子,年龄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吧。果然,他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不需要我再告诉你了吧。

这个自称遥梦的女孩笑道:你果然厉害!

我查了二十年前发生在林场的警察殉职事件。档案里记录了你的父亲为了抢救散落到河里的木料而壮烈牺牲,配枪也随之下落不明。但抢险救灾是不存在的,真实发生的,是陶柏组织林场居民哄抢木料,被你的父亲出面阻止,有意或无意间,陶柏杀害了你的父亲,夺走了他的配枪。而那些哄抢木料的林场居民也无奈成了这场罪恶的集体共犯。这么多年来,陶柏一次次利用这种负罪感对林场居民实施心理敲诈,让他们在一次次罪恶横行时保持了沉默。

他们在今晚打破了沉默。女孩说。

我很欣慰,不仅为了白杨的勇敢,也为这些大山居民内心没有泯灭的良知。

女孩沉默了,她的眼中噙满了泪花。她说:谢谢你帮我抓到杀害父亲的凶手。

如你所愿,也如你安排。我们俩配合得很棒。邬天笑道:对了,还有个事情恐怕你也不知道。我在林江城时,还托派出所小高查了旅馆入住记录,发现两个鲍经理的同乡,也就是今晚和陶柏交接毒品的人。原来是鲍经理安排他们向陶柏订了这批毒品。不明就里的陶柏居然还傻乎乎地以为是他勒索了鲍经理,让他提供制毒的原料和设备。

遥梦鼓起掌:你比我想象得厉害多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邬天问:你准备去哪?

既然遥梦已经失踪,那我只能换一个身份,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那么,祝你好运。邬天伸出手。

女孩握着邬天的手,说:你也是!

女孩转过身,跳过小溪,钻进密林。那头黑熊有些不舍地丢下空了的蜂蜜罐,追随着女孩也进到密林里。一人一熊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邬天凝视着密林许久,他没有看被大雪覆盖的枝叶,也没有看被水汽笼罩的根茎,他只是盯着树与树中间的黑暗,尽可能极目远望。他看到了狂野与静谧,看到了危险与安宁,看到了正义与邪恶。他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看到了那头在其中纵身飞跃的雪豹。

【作者简介】米可,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小镇江湖》《回归爱》《蚂蟥》等。 md/Ezwy69nws5W5IBsN3NMG8GpIjUYWQqCrZ50b91ft/iRvqR5qFgiB68wTguz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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