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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祖父

◎智啊威

在你恓惶的一生中,那个未被粮食填饱过的胃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你竟会死在自家的粮仓中。新打下的麦子散着甜香,那气味混合着你身上常年不散的尿臊和汗臭,给你的死盖上了一条体面的毯子。

多年来,你睡在这间偏房里,无数个失眠的夜,你睁着混浊的眼在黑暗中,反复核算着自己的死,究竟能换来孩子们的几滴泪。在那仅有的几滴中,有几颗是为了敷衍乡邻?有几颗真真切切属于你?算着算着,一股凉风便从你脚底翻涌了上来,吹刮着身体里那些摇摇欲坠的零件。

一九八九年,你的小儿子去了山西,整天和煤在一起,他的世界终年黑乎乎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他不去想。他的脑袋被未来的老婆填满了,虽然他未来的老婆,指不定还在谁家当闺女。无论在谁家当闺女,终究要成为他的老婆,从此烧火做饭生孩子,这一点他非常笃信。因此,每当身体疲乏时,想到这儿,眼前那一块块煤,就顷刻间幻化成了一个个女人的脸。他才挣下一个女人的脸,而乳房、腰身和屁股,还遥遥无期呢,于是他紧握手中的铁锨,加快了装煤的速度。

你老婆死在一九七三年秋天的尾巴上,那时你的小儿子还没满月。清晨起来,你见她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褂,扣子解开三颗,两个乳房干瘪,一个乳头被你的小儿子含在嘴里吮吸。“咋又流了?”生完孩子,你老婆像被打通了血口子,血时常从双腿间流出来。你的手碰到她的腿,像摸到了冰,你的表情被从指尖上传来的寒意瞬间给冻住了。

你的巴掌顺势扇在你小儿子的肩上,“龟孙!把你娘吃死了还不罢休?!”

你小儿子的嘴离开他娘的乳头后哇哇大哭。

你在小儿子的哭声中跪下来,瞥见老婆微微张开的嘴里塞着观音土,你知道她饿了,你也饿了,身上没有力气,跪在地上,像一棵秋风中的芦苇。

十年后,你的大儿子抱着两个洋瓷碗和一口铁锅,领着他老婆,在一个傍晚,从村东搬到了村西,钻进那两间土坯房另立门户,和你断绝了来往。

从此,你和你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小儿子早早辍学,十六岁时趴在镇上初中女厕所的墙上偷窥,被逮到后吃了一顿打,学校领导找到家里,小儿子又挨了你几脚。

三爷说:“孩子熟了,该讨个老婆了。”

你转过脸瞪着你的小儿子说:“学学你哥,去山西煤矿上,挖一个老婆回来!不能啥事都指望老子!”你的嘴巴张得很大,仿佛要一口吃掉小儿子的头。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珠,背着一个化肥袋子,连夜去了山西。

临走时,村子里没有一丝风,傍晚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屋顶上,像一颗行将溶解的药丸。

小儿子走时,在泪水里发着狠,同时,仿佛把那三亩薄田砸在了你身上,一时间你趔趄着后退几步,又迅速稳住脚,笑容在你核桃似的脸上荡漾开来。

“钱别指望我寄,三亩地你自己伺候去,娶老婆的事,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一条狗!”你的小儿子把这话“哐当”一声撂在堂屋的地上,震得屋顶上的碎土唰唰地往下掉。你脸上的笑还未完全绽开,就僵住了。

你坐在一九八九年黄昏的门槛上,从嘴里喷出的烟雾缭绕着脑袋。小儿子离开的背影像一块冰,囤在你的胸口子上不融化。两个孩子,终究还是成了“叛徒”,你咂巴咂巴嘴,站起身的同时,顺手抄起竖在墙角的农具,向着黄昏的田野走去。

麦子泛黄,在霞光中像块巨大的黄金。你站在田垄上扛着锄头,打量着田地,竟没有一棵草需要锄——你的小儿子在农活上从不马虎,三亩地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遥想过去,小儿子偷懒耍滑,你总不急不躁地说:“不好好伺候庄稼,拿什么给你娶媳妇?!”这话很管用,一说到娶媳妇,小儿子瞬间来了精神,收起玩心,一头扎进了那三亩闷热难耐的庄稼地。

想来惭愧啊,你心里无比清亮,即便地高产,交了公粮,除去吃喝,还能拿什么给孩子娶媳妇?

一九九一年的新麦还没有成熟,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突然灌满了你的鼻孔。你睁开眼,看到屋子里站着一个女人,下身赤裸着,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褂,扣子解开三颗,两个乳房垂挂在肚子上,像两个空瘪的布袋子;血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淌,脚底下殷红一片。她看到你后,往后捋一捋头发,喊了声:“他爹,我饿!”

你慌忙从床上下来,一脸惊愕地望着她问:“你咋回来了?”

“我饿!”

“早知道今天,就不让你生了!生第一个是叛徒,生第二个搭了你一条命结果还是叛徒!”

说着,你从厨房给她拿了一个白面馍,“晚上刚蒸的,还热乎着呢,快吃吧。”她狼吞虎咽吃完一个馍后舔着手指头,你又去拿了一个。两个白面馍下肚后,你问她:“还饿不?”她摇了摇头。你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向院子里的压井旁走去。你让她坐在那个她生前洗衣服用的大盆里,而你自己则蹲下来,一点点洗她腿上的血。你皲裂的手,沾了水,颤抖着在她腿上游。

一滴泪砸在你的头上,你仰起脸。

“你对我没这么好过。”她说。

“为了续俺老智家的香火,搭上了你一条命。”

“可惜……生了俩叛徒……”

“不怪你,都是命。”

洗着洗着,院子里那只公鸡突然叫了起来,紧跟着一道黄光从东边的院墙后跳上来,那束光愈加强烈,你不得不闭了眼去,在闭眼的一瞬,只感到手心一滑,老婆子的腿像一条泥鳅逃出了你的手。

你的手突然空了,像你的心突然空了,日头骑在树梢上,院子里金灿灿的、空荡荡的……

一整天你心神不宁,走着路会突然停下脚,陷入沉思。“老婆子三天两头回来一次,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你喟叹一声,摇着头,又继续迈开了腿。

新麦已熟,四野金黄,你顺着田垄,走在绵延的黄金的爆炸中,在一座坟前停下来,蹲下去点燃冥纸,在腾起的纸灰中,你看到她去世时微启的嘴,像一方等待你走进的墓穴。

“该理理发了。”你拍掉身上的纸灰,握紧铁锨,铲去坟头草的动作缓慢、娴熟,神态专注而又认真。

“收完麦,我来陪你。”你铲完最后一棵草后直起腰,望着土坟呆愣了片刻。坟包饱满、高耸,像她刚嫁来时的乳房。但你清楚,随着风雨日月侵袭,会一点点塌陷、干瘪,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想到这儿,你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你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越近村,新麦的气味越淡,而当你走进屋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你皱着眉,颓然地坐在床边上,墨水般失控的夜色迅速涂抹着你的眼……

你在堂屋的地上画了个圆圈,直径一米七,不多不少。在圆圈里洒些水,土地洇湿后,你举起铁锨,朝地上铲去,土地吃下铁锨的三分之一;你拔出铁锨,大地的血肉从铁锨上往下掉。

深一米五,你嫌不足,顶着汗珠子继续往下挖。入夜,你老婆站在上面,探出半个身子,问你这是干啥。

“该收麦了,挖个麦穴子囤新粮。”你挖着,你老婆子用个竹篮帮你往院子里运土,三个夜晚的工夫,一个新的所谓的麦穴子完工了。你顺着木梯子,一天下去个八九趟,站在麦穴子里,背着手反复观摩。

一天晚上,你拉着你的老婆,在麦穴子潮湿的底部躺了下来。

“啥感觉?”

“像二十年前嫁给你那晚,躺在你家用茅草铺的床上,没那软。”

“还有啥感觉?”

“像生完小娃那年我在坐月子里饿死后,你用桐树板给我钉了一个小棺材,把我埋进东地的坟院里,没有那暖。”

“还有啥感觉?”

“像你也死了,我俩躺在地底下说话,说不完的话……”

这时,一滴泪从她眼角滚了出来,你慌忙用手去接,那滴泪滴落在你手上,热辣辣的,几秒后就从你的指缝间消失了。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三号,鸟鸣在树枝上弹跳着,小羊庄升腾的烟雾像一块橡皮,擦着村中的事物和人影。狗慌乱的叫声,从你家院子里飞出来。那叫声从早晨开始,中午还不停歇,三爷觉得蹊跷,拍门喊了几声无人应,而大门又分明从里面反锁着。他找来梯子,喊三奶扶着,自个儿爬上去跳到院中。他嘴里喊着二哥,走进屋子,床空空的,一低头,瞥见脚下麦穴子里,你躺在里面,几只苍蝇围着你嗡嗡叫。

你的尸体僵硬,像你活着时的臭脾气。

最终,你被几个壮汉七手八脚地从麦穴子里抬上来,那几只绿头苍蝇围着你唱着一首令人厌烦的歌。

面对你的死,三爷颇有微词。

“死就死呗,还糟蹋了一麦穴子粮食!”

你那张能言善辩的嘴,这一次没再张开,面对三爷的抱怨,你显得出奇平静。

十一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二号深夜,你倚靠在麦穴子上,尿从裤裆里流出,先湿了裤子,又湿了麦粒。“我造了孽啊!”你感叹一声,继而闭上眼,任尿像失控的溪水从裤裆里流出。

“我造了孽啊!”你抓起被尿打湿的新麦,内心泛起一阵酸楚,然后迅速把麦子塞进嘴里,又疯了般去抓。你的嘴被撑大几倍后含泪咀嚼了起来,你嚼啊嚼啊!咔嚓咔嚓!嚼啊嚼啊!咔嚓咔嚓!麦粒从你嘴里掉出,又被你不断塞进去……

“我造了孽啊!”这近乎咆哮般的自责声,从屋子里射出,在院子里盘旋三两圈摔落在地,像一摊稀泥,连一声狗叫都不曾唤起。

十二

日子不多了,你感到日子不多了。

于是,你在一天清晨找来三爷,让他帮着,把新麦倒进了麦穴子。

过去富人家,有人死的时候,都会陪葬一些金银珠宝,那些东西你没有,也不稀罕。“不当吃不当喝,陪葬那玩意儿干啥用?”相比而言,你的陪葬品倒显得实用而又朴素。

十三

早些年打仗,家穷吃不上饭,后来自家分到了土地,打下的粮食又不舍得多吃。你总说:“吃恁饱干啥?人活着不能钻进去屁股不顾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现在,我咋就成了一个钻进去屁股不顾头的货色了呢?我咋就成了一个我以往瞧不上的人了呢?都一把糟骨头了,死就死呗,干吗还拉着大半穴子新麦给自己陪葬呢?自己这一身尿臊味的尸体往上一躺,这粮食谁还敢吃?可我这一辈子还不是被饿怕了吗?几十年里,我当爹又当娘,把你们两个抚养成人,临死了,不就拉了半穴子粮食陪葬吗?这点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我到那边和你娘加起来就是两张嘴,我不带点粮食过去行吗?至于你们咋骂,乡邻们咋说,都随便吧!老子眼睛一闭,啥难听的话都听不到啦!”

十四

此刻,你的胃被粮食塞满了,你的嘴被粮食塞满了,甚至连耳朵鼻孔都被粮食塞满了;你的双腿陷在粮食里,上身倚在穴壁上,颤巍巍地捧起麦子,一点点地埋着自己的脚、自己的腿和自己的腰……

十五

窗外雷声滚滚,雨像瓢泼一样,屋后树林里,杨树叶子哗哗响,枝干在风中相互击打。偶尔,闪电把夜晚浓稠的墨汁震开的瞬间,能看到院子里透明的雨线及杨树湿漉漉的皮。

“我给自己挖了个坑,我用粮食埋了自己,临死了,老天爷看我可怜,派龙王爷来给我吹了一场响器,值了!”

你闭上眼,听到雨水在耳朵里汇集,形成河流,你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河水托举着开始上升,麦粒从你嘴里掉出来,像鱼从烂网中逃出去。

十六

你的大儿子看到你死在麦穴子里的那一刻,一张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你的儿媳妇在心里骂道:“老家伙你毒啊,活的时候没挣下什么,死的时候连一粒麦子都不肯留!”

他们一肚子的怨气在发酵,因此葬礼上也没给你请响器班,你的死显得冷冷清清,但你也不在乎了,当想到昨天晚上,老天爷已经派龙王爷在小羊庄给你热热闹闹地吹了一场时。

十七

你的小儿子终究还是没回来,当你去世的消息通过电话线传到他耳朵里时,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带着哭腔吼道:

“谁死了?”

“你爹。”

“我哪有爹,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哪有爹!”

对于小儿子的回答,你早有预料,但当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你还是感到胸口上像被谁突然扎进了一根针。

你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看到堂屋里几个人正围着你的遗体给你穿寿衣,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操办着你的后事。

一群麻雀在雨后的杨树上叽叽喳喳。

十八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羊庄的街道黏糊糊的,送葬者歪歪扭扭地走。

你躺在棺材里,被杂沓的雨声包裹着,向东地坟院里移动。你的大儿子没有哭,儿媳妇也没有哭。只有抬棺者的号子在雨中嘹亮:“送一程,又一程,阳间大路向前行,金童玉女来引路,保佑善人往西行。”

你鼻子一酸,哭出了声……

十九

一九九一年,一个人在用痛哭声给自己送葬,而平原上的雨在为他的死敲锣打鼓……

【作者简介】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刊发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现居开封。 uMO1UR/OVz9khxShUehuH1VpezC4XtqkKNhLg2hLSD1EybFku8TDUk3bEzWXJ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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