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海上书

王月鹏

夜宿渔村

是在某个夏日午后,我们去到那个叫初旺的渔村。住处被安排在镇上,距离渔村有段距离,说是条件相对好一些。我们住了一晚,感觉并不好,执意要搬到村里去住,文化馆老仲于是陪我们去考察了渔村可住的几个地方,最后选定一家招待所,我们戏称这是村里的“五星级酒店”。

招待所房间有些暗,潮湿。没有书桌,老仲临时从学校借来两张课桌,桌面上是厚厚的污渍,想擦一擦,越擦越脏,我用几个牛皮纸信封铺在上面,开始伏案工作。

一种异样的感觉激荡在我的内心,不知道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在这个渔村会看见什么,写下什么。坐在招待所的屋子里,时常就会听到一声闷响从远处传来,脚下的地面随之颤动,有下沉感,房屋也似乎有些摇动。据说渔村附近在搞一项填海工程,需要把一座小山挖空,爆炸的声响不时传来,有时强烈,有时悠远,说不清跟自己以及自己所在的渔村是否有关系。村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大地在爆破声中颤动,他们看起来很淡定,除了牢骚几句,似乎并不真的介意。

房间隔壁住了四个河北民工,他们是来渔村的工厂安装粉尘设备的,开一辆夏利车,每天早晨出发,夜里归来。我想跟他们聊一聊,又觉得他们属于我的文章主题之外的话题。当我想要跟他们说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搬走多日了。在渔村,在这个招待所的院落里,我们保持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房间与房间不相往来,心怀警惕。午夜时分,我在招待所院子里踱步。招待所的大门紧锁,门外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院子里的狗,起初因为我的踱步而狂叫,一会儿就适应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渔村的夜晚,是以海为背景的。

海成为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背景。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浮在这夜色中,身边的一些细小的恐惧,会随时侵袭我。比如,像蜈蚣一样的虫子,常从脚边倏忽溜过。书桌上偶尔可以看见爬行的小蚂蚁。它们在我的书桌上跋涉,我们也许是同路的人。午夜时分是不能临窗远望的,因为一抬头常常就看见一只壁虎正在身前的窗玻璃上与你对视,白色的肚皮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朋友告诉我,在厕所里他曾看见一只蝎子在疾走。夜里解手,是需要去院子里的,我恨不得眼神变成两条线,只看到该看到的,除此之外一律视而不见。我不知道我会看见什么,我缺少看见的勇气。我总觉得在我的身前身后有另一种存在,就像无边的夜色里隐藏着巨大的喧哗。

白天见到的事,在夜里逐一回想。渔村之夜,像一个巨大的过滤器,将白日的所有杂念过滤掉了。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有定力的,在渔村,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多么浮躁,只是这浮躁被一种所谓思考和忧虑的面孔给掩饰了。住在渔村,我觉得我的心并没有真正在这里停栖,我一直记挂着的,其实是村外的事情,难以抵挡来自渔村之外的巨大惯性。手机在遥控着我,微信朋友圈不知疲倦地传递外面的消息。身在渔村,我每天需要拿出大段时间处理渔村之外的现实冗务。想到这个广大的世界有那么多琐事在等待着我们,茫然的情绪就在心底涌动。

渔村的夜晚是安静的。远远地传来狗吠声,越发地衬托了渔村的安静。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窗外的声音就渐渐有了。村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起初以为是在吵架,侧耳听了一会儿,很大的嗓门儿里其实夹杂了夸张的玩笑,也就释然。这是渔民的说话习惯,普遍嗓门儿大,大约是因为海上风浪大,说话的声调在不知不觉中就高了起来,以至于成为一种习惯。

早晨四点半起床,去海边码头。果然,看到众多船长聚在码头,大约分成了六帮,随意地聊天。这已成为每天的功课。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船长们就陆续走向码头,不管是否出海,他们都要到码头聚一下,看看船,聊聊天,风雨不误,越是有风有雨的坏天气,越是要到码头看一看,他们惦记着自己的船。

填海的石头,堆在海边。年初筹备“中国渔灯文化之乡”授牌仪式的时候,我曾长时间站在这些填海的石头跟前,感慨,抚摸,似乎听到石头内部涌动着大海的潮汐。遥看守海人的龙山庄园,依然是彩旗飘飘。不远处是大片的海参养殖房。在路的拐弯处,才发现老龙山脚下被挖出了一块巨大的空地,看上去竟有悬崖感。猜想大约与当年建渔港有关,但又说不准,改日问一下,想要弄明白。

人的力,在改变很多的东西。这些被改变的东西,同步也改变了人的某些部分,已知的和未知的。我对渔灯文化的书写,随着采访的不断深入,越发体会到了其中的复杂况味。这是一种注定消逝的事物。我的书写,对这种注定的消逝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做这个事情的过程对我是有意义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从现实冗务中挣脱出来,与渔村和渔民朝夕相处那么多日子。我所收获的,比我所想到的更多,它们必将影响到我以后的生活与写作态度。我觉得我的书写并不仅仅是一种表达,它更多的是一种留存。在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中,这种留存颇有几分悲壮意味。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一辆北京牌照的小车开进招待所院子。他们来自北京,自驾游,从网上找到这个渔村。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会像我这样,在这里度过一些日子,然后带着自己的体会,离开这里。对于一个村庄,对于这个世界,其实任何的人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可是很多人倾其一生也难以懂得。包括我,也是这样的。我常常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人生,其实任何人在抵达终点之前所看到的,永远只是自己的某一部分,他永远看不到完整的自己。

也许该与招待所的主人聊一聊了。采访了半个村子,我却很少与他说说话。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对身边的故事,却迟迟没有去了解,潜意识里似乎觉得身边的故事太近了,即使对于我这样的驻村体验者,也很快就把招待所当作了自己的“地盘”,我的目光更多地用在搜寻散落于渔村四周的故事,他们的隐秘和不确定性,对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我把昨天的我复制到了今天,无论思维方式还是处事态度,原样地复制到了今天,虽然我所面对的人与事都已迥异。

我犯下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在我看来的那些所谓神奇物事,不过是渔村和渔民的日常。这样的日常,被忽略被抽空已经很久了。

日常的力量,也许这该是我在渔村的最深发现。当我试图描述和表达这份日常时,我才感到了那些既定语言的无力。我已经被它们操控很多年了。也曾想过,即使从中突围,脱身,又可去往何处?

走在渔村,不管是村人还是打工者,只要是静止在某处,站着,或者坐着,几乎都在低头看手机。手机已经奴役了所有的人。在渔村,可以看到通信公司的若干个充值业务点,甚至连渔民家的春节对联,也是通信公司印制的。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复制到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不采访的时候,我与友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埋头写作,互不干扰。渔民只看到了我们散步,像某类闲杂人员,在村子里到处晃荡,听他们“说瞎话”。他们不知道,夜深的时候,这两个人伏在招待所闷热的小屋里,跟自己较劲,跟整个世界较劲。这在他们看来,显然是吃饱了撑的。有几个晚上,我与友人因为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不同,竟然争论到了下半夜,这丝毫没有影响隔壁房间的酣睡声。我们的争论,与渔村有关,却不被渔村所知,这样的争论在渔民看来是可笑的。

驻村之前,有几件必须要做的事,没来得及落实。在渔村的日子里,我一直惦念在心,一个月下来竟然渐渐地淡忘了那些事,想要再去落实的时候,又觉得其实是没有必要的。生活中的很多事,大抵如此。看似务必去做的,其实未必重要。有些事,不做,即是态度。这与躲避是两码事。

我所期待的理想状态,是拥有一套自我封闭系统,它对于这个世界时刻是开放的,但是在独自的时候,又是懂得自我封闭的。而渔村,世世代代都在向着大海讨生活,如今它除了面对大海,还在面对大海之外的世界。渔村的意象,由零星的、分散的,渐渐地有了一条隐秘的线索,渐渐地汇聚,形成一个看法,变得越来越清晰。我说不清楚这该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当我终于从迷乱中形成一个稳固的看法,同时很多具体的事物在我的看法中被遮蔽被清除掉了,至少从这一个多月的观察和记录来看,这样的变化未必是好事。我不希望一个月的驻村生活最后仅仅归结为一个看法,就像人的一生,不是为了一个所谓的评价和结论。我更看重的,是这个过程的打开与拓展,一段生活是这样的,人的一生也是这样的。这里的陌生感,这里的无序状态,都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多意外的收获。对于渔村之外的世界,渔村是一个思考的过滤器。在渔村,我理解了整个世界。当我离开这个渔村,重新回想和打量,抑或故地重游,也许会生出一些另外的感受。那是以后的事了。

网里或网外的海

渔村招待所的南面是一家网厂,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网厂的院子。看门的是个老人,走路迈着外八步,腰间别着收音机,他在院子里一高一低、亦左亦右地踱步,腰间的收音机总是响着各种音乐,他什么都听,并不挑剔,似乎从不做任何的选择。我猜测他只是喜欢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他是孤独的。想起我们住进这家招待所的第一天,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从窗口斜对面的网厂传达室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夸张,无拘,像是一台戏正在上演。我越是难以入眠,就越是觉得受到那声音的搅扰,以至于有些愤愤不平了。天亮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网厂看门老人的听力不太好,夜里又睡不着,只能靠电视打发时间。我的心里生出顾虑:此后我在渔村要住一个多月,假若那个老人的传达室每天都传出如此巨大的声响,我恐怕只能另觅住处了。我跟招待所的主人说起这事,他说那个老家伙啊,没事的放心吧。第二天夜里,窗外就安静了。我对这安静,感到有些不适,也有些歉意。招待所老板找到我,说看门老头昨晚喝醉了,睡前没关电视。当天我们去网厂采访,径直走了进去,看门老人并没有出来阻拦我们,也没有询问找谁。我朝他点点头,摆摆手。他也朝我点点头,摆摆手。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却是早就认识了的,每天我写累了,就站到窗前,看天,看地,看网厂的院落,有时他会一高一低、亦左亦右地从院里走过,看我一眼,继续踱步。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在织网。蓝色的线绳铺在地上,他跟另一个人捋顺那线绳,在我的窗前走来又走去,速度并不快,穿梭似的,隔个三五天就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网线,然后会有货车开进网厂的院子,把网拉走。

雨一直在下。网,齐整地摊在地上。雨水从西往东顺势流淌,流经这些网,然后继续流下去,就像海水从网中漏出的样子。有什么东西留在了网中?在目力之外,我看到时光的另一种形态。

我也想到了我自己。来这个渔村住段时日,对比渔村之外的那张现实之网,我的选择更像是在“隔岸观火”。透过一片巨大的水去看火,火的烧灼感被淡化了。我对于“火”的理解,因为水的存在而发生了改变。彼岸的存在,是“异”于此岸的。

网厂的黑狗是用绿色网绳拴着的。黑狗无所事事,见了陌生人也一声不吭,看它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心里装着的那些事更加纠结起来。

雨连续下了两天。雨是容易让人滋生乡愁的。此刻,在渔村,我的乡愁指向了三十公里之外的城市,那里有我的家,我的妻女和父母。网厂传达室老人的收音机正在播着音乐,音乐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像是一些莫名的情绪。这雨声一直延续到梦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竟然疲倦得没有力气醒来,只觉得雨一直在下,把网厂的院子淹没了。院里的网漂散开来,像被撒进大海的样子。我站在招待所的窗前,看眼前的海,以及海里的网。记得渔村招待所大门的两侧是被金色瓷砖包装起来的,其中一侧隐约有“网具厂”的字样露在外面,看来这个招待所从前也是网厂的一部分。走在渔村,可见各种残破的网用来做了门前菜园的围挡,到处弥漫着海的味道。

海的味道,大约是咸涩的。在高原,她随身携带了一小罐氧气,我问她,用得上吗?她说没什么,就是想尝一尝装在罐里的氧气。那是海拔三千米的大西北藏区。我们并不相识,是来参加一次笔会的。她身穿米黄色T恤衫,清秀洒脱,言谈举止都是青春的气息。“尝一尝装在罐里的氧气”,这是多么生动的讲述,让我想到从大海里被分离出来的,且装进了某种器皿中的水。当海水脱离了大海,它还是海水吗?

我来自海边。我从没想过尝一尝大海的味道。觉得它们是无须确认的存在,犹如这大海,是不必质疑的。海如此博大,谁有资格质疑大海?

一张网,是不甘心的。

网里留下的是海的馈赠。网之外的海,永远在看着那张网和撒网的人。老船长说,以前一网下去可以收获上千斤的鱼,如今海瘦了,休渔期有人还在偷偷撒网。他说网扣越来越小了,连产卵的鱼都不放过。海瘦了。这个瘦弱的老人,他说海瘦了。

一个又一个的“结”,拼成了一张网。想起结绳记事。每个人都有自己储留记忆的方式。我们都是在与各种“结”相处的。在渔村,一个老渔民可以随手打出若干的“结”,用来应对不同的状况。生活是一张网,我直到中年以后才算真正理解了这个比喻。网,看似相同的格子,并立于同一平面,而只有亲历了一些事,才会懂得格子与格子是不同的,正如城市的万家灯火,同样的窗口闪着不同的梦。一张网,筛掉一些事,留下一些事。网是由一个个的“结”构成的,那么多的事交织在一起,用来比对和筛选那些后来的事。在渔民心里,是信赖“经验”的。他们的很多经验是从风里来,从浪里淘的,甚至是用命换来的。

一张网,是人与海打交道的工具。从一张网可以窥见人的内心,网扣的大小,决定了人与海的关系,这里面有最起码的伦理和道德。人类与大海之间,不仅仅是征服与被征服、赞美与被赞美、想象与被想象,还应该有更为平和与久远的东西介入进来。而我们,常常忽略了这些。

海在我的心目中,是有人的性格的。我时常想象,石头之间也是有语言的,无非我们听不懂而已。鱼类之间的交流,比如一条普通的鱼,如何与一只鲸鱼产生对话?当那条鱼进入鲸鱼的体内,距离更近了,真正的对话是可能的吗?

海里的资源越来越少。一张面对大海的网,让我觉得整个思绪漏洞百出。

我看到网里的海与网外的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网厂的那个看门老人,我觉得他是渔村的智者,他同时懂得网里的海与网外的海。

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海面。海底是另一个世界。海洋里的生物如此丰富,必然是有着自己的规则与内环境的。我们所看到的海面与风浪,并不是海的全部。海的全部并不被我们所看到和认知。莫里曾说:“海洋是个巨大的哺乳室。”海底是一种均衡和稳定的生物世界。

水成为一道阻隔。水中的世界,成为区别于我们所在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未知,因为不同,当若干的水汇聚成海,面对这个巨大的未知和不同,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恐惧,其次才是所谓的审美。美,在保持距离的时候更易产生,比如海边漫步,岸边观海,等等。当一个人深入大海内部时,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恐惧。这是我的切身体验。这种体验让我对所有抒情和比喻保持一段距离。

海覆盖了地球的大部分。多少秘密隐在海底,因为探测的艰难,所以都被视为宝藏。所谓海底世界,因为它沉淀了太多,包括那些海难。那些在海上的一切,海底世界在他们眼中是神奇和神秘的。

一张网,把大海分成了网里与网外两个世界。比大海更为宽广的,是人的心灵。而最能透视人的心灵的,是一张网的密度。我曾在老渔民的家里见过一张旧照,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渔村的情景:海,是青涩的;船和人,也是青涩的。渔市边缘的那栋老宅,一个年轻人坐在自家平房上垂钓,飞溅的浪花,径直落进院里。有鱼,也随着浪花跃进院里。

那个小小的院落,是一张朝向天空的网。

无字钟

风从海上来。再桀骜的岩石,在海浪日复一日的撞击下终将成为沙砾。一些写在沙滩上的文字很快就被海浪抹平,犹似浪花的绽放,转瞬即逝。它们想要表达什么?它们表达了什么?那个在海边远眺的人,还有那个从海上归来的人,他们心里装着的并不是一码事。人们习惯于面朝大海倾诉,却不懂得海的倾诉,不甘心做一个倾听者。他们只想把自己的话说给整个世界听。

我走在海边,时常是沉默的。听海潮涌动的声音,就像在听内心的叹息,它并不是来自我的体内,而是来自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海从来没有明确地告诉你什么。你是知道海一直在试图告诉你一些什么的。我对海的理解,伴随了自我成长的整个过程。海不再是一个隐喻。它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它所讲述的和它所隐匿的,都与我们有关。只是,我们未曾真的听懂。

《福山县志》记载了这样一件奇事:一口无字钟从海里浮出,被渔民打捞上岸,挂到县衙的门前,后来又移到东城楼上,有两个人在楼下仰脸看钟,钟落了下来,一个人被盖到钟里,另一人被当场砸死……

这口无字钟真是让人浮想联翩。一口大钟,在漂洋过海的途中,船只遇险,大钟坠海,后来又浮出海面……这个故事,我视之为民间传奇,是对历史的另一种讲述。一口大钟在海中沉浮了若干年,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的身上,凝结着关于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历史。因为“无字”,这个故事变得越发神秘,被赋予太多的想象和阐释,具有寓言色彩。巨钟沉浮,宛若历史的某种表情。在海涛声中,辨得出隐约的钟声,悠远,沉郁,像是来自地层深处,带着海的咸涩气息。它在遥远的昨天就讲述了今天的事,预言了更为遥远的明天。不着一字,这是神秘的书写,唯有海浪才可破解它们。有些东西,看似沉入了海底,终有一天它还会浮起,被重新发现与评说。

无字钟看起来更像一个倒置的容器,它不盛放任何东西,不占有任何事物。甚至,它拒绝任何文字和意义被附加到自己的身上。它的唯一使命,就是发出自己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这个声音。

它等待那个敲钟的人。一直在等待。

它被装到船上,漂洋过海,它的体内积蓄了另一种声音。翻船,坠海,所有的声音都沉入海底。它听到了海的声音。直到有一天它浮出海面,被渔民打捞上岸。一口来自海底的钟,与一口民间的钟,在世人眼中似乎并无两样。钟是沉默的。人们在钟下谈论这口钟。没有敲钟人。也没有听见钟声的人。只有看钟的人,他们比钟更沉默。它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沉默,不想再容忍这沉默。它在等待那个敲钟的人。它漂洋过海,几经沉浮,只为见到那个敲钟的人。然而他没有出现。他们像路人一样经过它,没人以为它是与自己有关的。他们谈论这口钟,就像在谈论别人的历史。

这世间的事,都是可以与这口钟发生关联的。它可以解释一切,警示一切。它的身上没有铭刻任何文字,但它记录了一切。它的沉默和声响,都是一种表达。

而我的所谓书写,仅只是一个人的感慨,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面前是无意义的。

因为“无字”,一口钟在若干年后获得新的解读,也让当年的那些讲述和言说都变得暗淡与尴尬。

海水不停地涌向岸边。海要对岸讲些什么呢?海把无字钟推向岸边,它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听懂了海与岸的对话,才谈得上真正懂得了生活。所谓“大海的召唤”,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解读。海明威笔下的老渔民在海里与大鲨鱼搏斗,我从中看到的,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巨大的孤独和恐惧。我曾采访过若干老渔民,他们对大海的普遍感受即是恐惧,因恐惧而心生敬畏。这是真正懂海的人。之所以常常把人置于海的背景中体现他的勇敢,这恰恰是因为对大海的恐惧感的存在。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理需求,可从同一事物中解读出不同的东西。人类对大海的所谓征服,被视为一种精神,这是对人与海的双重误读。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是需要以敬畏之心来看待的。

我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工作场合见到他的,很早就听说过他,那天是第一次相见。他的语速很慢,满脸的温和与平静。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经历,最初在机关里工作,仕途顺畅的时候却辞职下海,走过常人没有走过的路也吃过常人没有吃过的苦,他最终得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成功。这些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他的抱负,不是穿越大海抵达彼岸,而是成为一个“海”,包容所有的风与浪、成与败。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他的大海一般的沉静,给了我太多震撼。他似乎没有讲太多的话。这样的相认与相处,犹如一种阅读关系,并不需要太多讲述,精神的汲取与理解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刻意,不夸张,不迎合,甚至也不拒绝。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所向往的那种境界,我希望自己也能活成那个样子。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必行诸文字的,那些最深的爱,那些最真的牵挂,那些最值得珍藏的秘密,还有那些关于明天的忧思,它们是与所谓表达无关的。

一些没有写到纸面的文字,被刻在了心上。

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被那个渐行渐远的人听到。

风从海上来。无字钟随风而来,它并没有铭刻任何文字,只是向世人呈现了锈迹斑斑的样子。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从一段传奇与一段现实的对视中,看到了既不同于传奇也有别于现实的一种东西。我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我听到了无字钟的声响,它曾被大海的涛声湮没,如今越来越被辨析出来。无字钟以及它所携带的历史,并没有被世人理解,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些奇遇而已。围绕这口钟所发生的那些事被记录下来,若干年后有个人从浩繁的史书中读到,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无字钟以“无字”的方式说出了它所亲历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它带着时光的斑斑锈迹,来到你和我的面前。

它说出了那句古老的话。 gdIkOYsLUSrgpVHH+hpdD4uV1vZGWp+Kyorruucjf8mdRoV+nxD7JZPqrrjSn3G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