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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与诗

女真

过冬天

十月中旬,最低气温已接近零摄氏度。

东北大地,准备迎接漫长的冬季。

依依不舍呀。

白菜、油菜、茼蒿、茴香,叶子还绿呢,要尽快吃掉。菠菜和小葱刚露尖尖角,别看现在幼小,其实小苗不怕冷,经过一个冬天的严寒洗礼,春天早早返青,是园子里的报春菜。

一个勤快的庄稼人,过冬前会把土地翻耕一遍,据说这样能把地里的虫子翻出来,让严寒帮忙把虫子冻死。

那些长短粗细不一的竹竿,要捆起来,来年再用。

有空还要去寻找肥料。牛羊粪,农家肥。如果我能在这个时候就把肥料弄到园子里,经历一个冬天,肥料熟透,春天下到地里少生虫子。鸡粪劲大,更容易找到,但已经失去我信任。成规模的养鸡场用合成饲料喂鸡,据说为了预防鸡瘟,必须不断给鸡用药,鸡粪已经不再符合我的绿色标准,不用也罢。再说鸡粪的气味特别大,真下到地里,会给邻居带来不良感受。我不嫌粪臭,但不能让邻居跟着一起享用。牛和羊吃草,更让我放心。

收藏种子。秋葵种子、丝瓜种子、蛇豆种子,都留了。红苋菜的种子,秋天落在土里,明年自会长出不少小苗。紫苏、薄荷也会自己长出来。神奇的蒲公英、马齿苋、苣荬菜、小根蒜,在园子里一旦落脚,年年自会发芽,免去我到野外寻找的辛苦。

关掉室外水龙头阀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低温,自来水管如果存水,会冻裂的。

关好门窗。擦亮玻璃。让阳光透进来。

准备好了冬天的读物。等雪来。今年雪频,真好,种地人喜欢。我不是先知,不会看水晶球,预测不到阅读计划会被什么突发事件改变——个体的人,永远离不开你置身其中的环境。这个冬天刷屏的文学书是外国小说《鼠疫》《霍乱时期的爱情》,很多人重看的老电影是《卡桑德拉大桥》。非常时期,小区封闭,出门不便且浪费口罩,幸好有一屋子书。把书架上有关瘟疫的几本书找出来,我读得最认真的一本是《逼近的瘟疫》,《新知文库》的一种,三联出版,作者是美国人劳里·加勒特。细菌、病毒,过去、现在、将来,会一直与人类、与我们的肉身共舞。作为渺小、普通、肉体凡胎的人,我们能做到的只能是不断强健自己,多一些与细菌和病毒周旋的能力和资本。这本书,我在“非典”之后买回来却并没阅读。不知道是否有人像我一样,瘟疫来临之际,恐慌、惊讶、激动、愤慨、焦虑、忧伤……但过后便渐渐淡然,仿佛时间能够疗治一切,可以遮盖住伤口假装看不见。如果不是新的病毒来袭,这书会不会就在我书架的角落永远蒙尘了?“非典”过后十几年,躲在屋子里读与瘟疫有关的各种沉甸甸的文字,再一次从常识出发,我心情复杂。而时下新媒体日渐兴盛,读书之外难免还会经常翻看手机。手机上一些现实感极强的记录文字,快捷、有力、鲜活,似比厚厚的书本文字更有切肤之痛,比翻译过来的国外文章更贴近我们正身处其中的现实生活,让无数人产生追看的欲望。每天早晨或者入睡之前刷一会儿手机,成了这一段时间很多人的生活常态。

庚子年元宵节过了,天仍旧冷。外面在飘雪。洁白的雪花还是好的。清朝人纳兰性德写雪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一个人,如果不经历北方的酷寒,如果没看见过雪花伴着寒风疯狂飞舞,如果内心没有无边的苍凉,是写不出这般咏雪的句子的。

听春雨

古代很多诗人吟诵过春雨。唐朝诗人杜甫这样写:“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首《春夜喜雨》广为流传,入选多种语文课本,一些学龄前儿童也会背诵,可以说滋润过许多代中国人的心田。好雨要下在最需要的春耕时节,最好是在夜晚,默默滋润万物而不张扬——这样的雨情怀高蹈,堪与做好事不留名比肩。

我个人更喜欢的,是宋朝人陆游在《临安春雨初霁》中所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杜甫写春雨是上帝视角,诗人俯瞰大地,全知全晓。陆游是个人视角,写出“我”——一个血肉丰满的个体而不是抽象的人,“我”在倾听。一场春雨过后,第二天深巷里就会有杏花卖,春雨给普通人带来审美、乐趣,还给千百年后的读者留下悬念:诗人为何彻夜不眠?即便是种地人,虽然渴盼雨水但也不必整夜不睡吧?诗人心中有什么隐忧?在这首诗中,春雨是否有暗寓,暗寓的是什么?

陆游对春雨这个意象好像格外敏感,他在一首名为《春雨》的诗中这样写道:“拥被听春雨,残灯一点春。吾儿归渐近,何处宿长亭?”儿子在远方,寒春夜雨,老父无眠,牵挂儿子住在何处,焦虑等待游子归来。这样的诗句,作为父亲的“我”跃然纸上,贴近普通人的情感,更容易打动读者。当然,这诗里并没有可以供人摘抄的那种励志金句。

在描写自然方面,古人比今人能力强。不是古人更聪慧,而是今人离自然越来越远。即便抽时间去踏青、郊游,多数人也是快步向前走,奔着午餐的农家饭菜而去,少有闲暇和心情去关注风吹草动,欣赏原初意义上的风花雪月。我们对自然的印象,多数来自前人的文字描述而不是自己的独特发现,这是事实。

又一个春天来了。作为种地人,我也是多么渴盼春雨。在我们东北,积雪会给土地带来适宜的墒情。但我感觉这些年冬天的雪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个冬天竟只下三两场雪,还经常下得不太像雪的样子,浮皮潦草,将将能盖住地面。冬天雪稀,春天如果再少雨,地里的庄稼怎么活?不种庄稼的城市里,栽植了许多好看的树和草,但城市绿化如果只靠地下水浇灌,恐怕也是不行的——且不说地下水位越来越低,连人类的饮用水都已经告急;即便有水,人工浇灌肯定不如来自上天的甘霖更能给土壤提供养分,更能让土地解渴。

看窗外春风已起,树枝乱摇。我像小兽竖起耳朵。夜已至,春雨,来吧,来吧!土地等着,种地人盼望——从前的祈雨女巫,这种时刻,应该点起篝火,载歌载舞、念念有词了吧?

苦盛夏

三十七八摄氏度的无雨高温里,地里的青菜,正受煎熬。

我没安空调,与青菜同在煎熬中。北纬四十一、四十二度之间名叫沈阳的城,我生活多年的这地方,每年夏天有十到二十天高温酷暑,剩下的日子都还好过,不安空调无大碍。没安空调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觉得实用的日子有点短,空调多数时间空挂墙上,比较碍事。在这里居住,最需要考虑的是冬天如何保暖。与长江沿线的火炉城市相比,这里的酷热天数少且不算难熬,只要不在太阳下暴晒,问题不大。望窗外艳阳,我想到盛唐时代,人还不知道空调是什么,酷热中,大诗人李白“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其实就是脱光了钻进林子里。那时候人烟稀少,一个人钻林子里想不让别人看见,大概不难。而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想找一片人迹罕至的林子,不容易。你真脱光了在林子里潇洒,无论男女,万一被人看见,会不会被告伤风化、耍流氓?

人可以如李白脱掉衣裳,或者躲进空调房,或者去海边避暑,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田野有一望无际的玉米、高粱、水稻、麦子,我自己种了二十几种菜。菜叶子已经打蔫、耷拉头。白天日照强烈,夜晚也闷热。田里的菜,不像大棚菜可以享受人工调温、调湿。谁能想出办法给大地里的庄稼、青菜遮阴?

喝凉茶,手摇扇,我以李昂的诗句解暑。唐朝人李昂——不是那个当过皇帝的李昂,是诗人,但远不如李白、杜甫、白居易有名。他留下的诗句不多,《全唐诗》里大概只录了几首。在《夏日联句》中,他写:“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是的,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炎热预示着季节将要走向反面。眼下虽然热得难受,但满目青翠,收获在望……热啊,热啊,知了在枝头呼喊。

心静自然凉。也可以想一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比我这里更水深火热的。我的大学同窗,有住在上海、杭州、武汉、南昌、长沙的,酷暑天,将近三十摄氏度的最低气温,让我对生活在那里的老同学充满了怜悯——人总归不能不走到室外,长时间躲在空调房里,身体极不舒服。

可能到了冬天他们也会怜悯我。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酷寒,你们东北人怎么活呢?他们不知道我们东北这疙瘩,冬天人们躲在有取暖设施的屋子里,望窗外飞雪飘飘,捏酒盅小酌,如果再有时间拿本心仪的书看,那种感觉,其实相当好。

想到冬天,顿时感觉凉爽多了。

窗外的翠绿,真养眼呀。

要相信。植物其实远比人想象的坚强。

秋点兵

东坡先生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我的园中无橙黄、无橘绿,但仍有一年最好的景色。

西红柿长势喜人。春天栽的秧苗全部成活,未生虫害。第一批果实下来,每天可摘三四十个,要送人或者速冻、做酱储存。我喜欢西红柿成熟时架子上那一片红彤彤的气势,忍不住多种。劳动成果与人分享,有成就感。

冬瓜六个,每个都在二十斤以上。食量有限,腾不出空吃。去年收藏的冬瓜,一直吃到春节,炖羊肉,鲜美得很。据说冬瓜经霜以后更好存放。那就挂在栅栏上再看些日子。等霜降。

压腰葫芦七个。葫芦都一尺多长,臀大、腰细、乳丰,除了好看,我想不出别的用处。嗯,好看就是用处。人也如此。

丝瓜前后结了至少百八十根,嫩时清炒或者做汤、做丝瓜烙;老了晒干,丝瓜瓤可以刷碗、搓澡。蛇豆也叫蛇瓜,两棵秧,结十几个蛇豆,一米多长近两米,弯曲盘旋真如蛇,垂吊或盘卧,审美多于实用。

茄子、辣椒正常开花结果,在你一时想不出吃什么的时候,它们已经在那儿静候了。

秋葵十五棵。金花葵、红秋葵、绿秋葵,各五。红秋葵花和果格外艳丽,拍了照片发朋友圈显摆,很多人表示不知道秋葵有红色品种。金花葵据说营养价值很高,果、叶、茎都入药。绿秋葵,果实比较长大。

秋天这会儿还在地里顽强生长的叶菜,有白菜、油菜、香菜、茼蒿、红苋菜、茴香、小葱、菠菜。看青翠小菜整齐站在地里,感叹“秀色可餐”这样的词真是好。

扁豆角开着串串小粉花。扁豆喜凉,春、夏两季不与别的菜花争艳,越到秋天越妖,粉嘟嘟的蝶形小花朵,超级可爱。

秋天的总结,不光要有成绩,必须讲几条缺点——我在单位写年终总结多年,有思维定式了——先成绩,后缺点不足,最好还有展望。

黄瓜已经是第二年不丰收。黄瓜秧苗容易起腻虫,叶子爱长霉斑,我头一年拒绝打药,第二年犹豫再三,打了一点,还是晚了。结果可想而知。类似的情况还有豇豆角。当我拒绝打药,预示着丰收必然离我而去。我非常喜欢的芹菜,清炒、凉拌、做馅皆好,据说有降压作用。芹菜身材颀长,姿态秀丽,站在一起清清爽爽,像整整齐齐排队春游的妙龄少女。但芹菜茎秆、叶子上长了斑,少女秒变老妪。

事实证明,绝对拒绝农药在小园子里也是行不通的,更何况大田。我认识的化工大学张教授是研究农药的专家,听他讲,能够进入生产环节的农药本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施用、监管。超量使用,不管水果、蔬菜上市多少天前不能再打药的禁忌,不遵守时间规则,种菜人自觉性不够,加上市场监管不到位,导致农药残留超标,食用者对农药谈虎色变,以为只有不打农药的水果、蔬菜才是安全的,以为有虫子眼的菜才是安全的。

肥料其实也有问题。去年我买了牛羊混合粪,今年只买到羊粪。买到农家肥不容易。农家肥可能“绿色”,但肥力显然不够、不全面,肯定不如化肥有劲。我种的白菜不抱心,茄子不圆润,黄瓜、豆角不直溜。我买种子,浏览相关网站时,不期然看到可以让黄瓜顶花、茄子增亮的各种药,看得我心惊肉跳,仿佛食客去门面光鲜的馆子吃饭误进后厨,看见里面蟑螂乱爬。我种的黄瓜、茄子,直溜的不多。春天买的韭菜苗,看上去非常茁壮,到了秋天,韭菜变得又软又细。反思起来,主要是缺肥。光上羊粪是不行的,可我真的又不甘心上化肥。家里的小园子可以将就,种出什么形状都高兴,孩子是自家的好;大田或者大棚,作为商品出卖的水果、蔬菜,要有产量,要有卖相,不上化肥不可能。这是现实。

这个秋天,当我摘下冬瓜收藏起来,当我把方便储存的青菜收进冰柜,当我把吃不掉的西红柿做了番茄酱,我还不知道人类将要与一种新的病毒正面相遇。冰柜里的存货减少时我戴口罩去超市排队的次数,也再一次证明,我们东北先民冬季储藏食物的习惯不仅是自然条件使然,也一定跟这块土地上曾经的战乱、饥荒、瘟疫等复杂历史有关。这里冬季漫长,在没有冰箱和大棚的年代,冬季如果不储存食物,人只有饿死一条路。所以我们东北人挖菜窖、晒干菜、腌咸菜、渍酸菜。这里的居民很多是闯关东人的后代,山东、河北等地生存艰难的流民逃难到冰天雪地,遗传基因里埋藏着对饥饿的恐惧。1910年,这里鼠疫流行,死了很多人。日本人强占的年代,中国人在自家的土地上吃大米算犯罪。在吃的方面,人是有记忆的动物。

我们储藏,因为祖先储藏。

在我们东北,秋天时一些动物也在储藏。譬如熊、松鼠。林子里的熊储藏过冬的蜜。松鼠把松子埋起来——不是为了让松子发芽长成小松树,而是为了冬天有东西可吃,可以活下去。 habzs5K864xrosiLS2vLR9NIulqYx5mWzGcZncTRBr2XG9hCukSvA6OWHKDrBv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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