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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干,重楼

李万华

夏初,峡谷两面的高山上开出蒙古绣线菊,远远看去,山坡似乎罩一层蒙蒙白雾。这些高达两米的灌木,枝叶扶疏,造型质朴,白而细碎的花开出来,裹在横斜的瘦长枝条上,繁密如霜。我已经许久不曾近距离看它们,都快忘记花朵是何模样了。车在高速路上来去,每次都凝神窗外,甚至扭头回望,希望能看清它们。然而它们在车窗外移动时,始终只是大片的白色剪影,仿佛无数看不清眉目的白衣士人,衣裾飘飘,清气散逸,正在背身离去。

有时,那些弥漫的白色花朵之间,会夹杂一些开红花的植物。高原上,我所熟悉的植株较高而开红花的山野植物,除去头花杜鹃、百里香杜鹃,便是扁刺蔷薇、红花岩生忍冬和柳兰。头花杜鹃和百里香杜鹃不会开在这些山坡上,这一点常识凭经验便能断定。扁刺蔷薇枝形散漫,容易长成庞大繁茂的一团,但它开出的花,异乎寻常的稀疏,从远处看,肯定见不到。红花岩生忍冬枝条柔韧,通常又是细弱一丛,即便开出花来,也会被其他灌木遮去。至于柳兰,它喜欢长在湿地水畔。还会是什么呢,猜不出来,便想爬一爬那山坡,爬不上去,站在山底仰望一下也好,或者,从峡谷底部蜿蜒的普通公路上走一走,也不错。

从未付诸行动。觉得还有机会,这次错过,还有下次,时间总是稠密,菜畦里冒出的萝卜缨子那样,被虫子咬掉几片,被冰雹敲碎一些,都不足以慌张。然而时间很快过去,冬尽春来,夏去秋又回。深秋时,山上植物仿佛又换作另外一层。带刺的小檗突然多起来,红叶漫开,果子一簇簇挂起,颜色比叶子还要深浓。小檗枝条本来就是红褐色,现在,它通身浓艳,紫气东来。占据山坡主要位置的白桦和青杨,叶子明黄如小号嘹亮,它们铺开,满山金甲。而那些生长在沟壑的祁连圆柏和青海云杉,针形叶子罩上墨色,使得沟壑愈加成为深渊。

如果跑得勤快,两星期便要在峡谷中来去一次,两年多过去,算下来,也有五十多趟。次数变多,景色便熟悉起来,知道哪一座峰下隐有村庄,哪一座峰顶经幡飞扬,但爬山的愿望始终不曾淡去。那年逢大雪车不能行,等待的间隙,打开车窗,用手机拍下几张照片,是积雪覆盖的山峦与树木,不见水的河流,以及一方寡淡如白水的天空。将照片放在微博,加一句话:唐公主经行处。

当年那位进藏的大唐公主,就是穿过这座峡谷,自平畴沃野的古都进入茫茫草原的。

老大夫家,我拿出自带的签字笔,在一张张印有“湟源县东峡公社卫生院”字样的处方笺上写下药方。许多中药名,都是第一次听说:徐长卿、威灵仙、山慈姑、木蝴蝶、桑寄生、七叶一枝花(有时叫重楼)、仙茅……有些字不确定是哪一个,就听老大夫解释:神仙的仙,茅草的茅。黄芪和炙黄芪经常用来配伍,好多次都被“芪”字卡住,不好意思问,便在开药方前,先将“芪”字默写一遍。

半身不遂的老大夫原在省城一所社区卫生院坐诊,慕名而来者不绝,生病后,回到县城老家休养。每一次见他,他都坐在炕上,身后垫着被褥。白发短而硬,寡言,如果说话,言辞简短,目光稍稍有点迟滞。我对植物感兴趣,开药方时经常就一些草药问东问西,他从不厌倦,耐心说明。中医大夫都是一肚子花叶根茎,让人觉得亲近。有时我也给老大夫描述我熟知的草药:柴胡、白及、秦艽、款冬花、沙参、防风、黄精……早春挖出的款冬花苞叶淡紫,形同含苞的玫瑰,开花季节却绽放出色如蒲公英的黄色小花,不可思议;秦艽的根总是向左扭结成一团,我们称其左扭根;柴胡开花染黄一面山坡;防风看似白色的小花,在相机的微距下其实有粉色边缘……

虽然药方我自己写,还是很认真地写上姓名、年龄、日期。有时,在处方背面备注一句,比如感冒,比如腹痛,比如咽喉发炎或者胸部骨骼疼痛,比如失眠。也写老大夫建议的一些偏方:比如解药物中毒,嚼一口肉桂,喝一勺香油,吃一勺白糖;比如治疗失眠,睡前用茯神煎水,冲一枚蛋黄服下。还有时候,记下准备给老大夫要买的药,华佗再造丸、脑心通、人参再造丸,因为每次去,都习惯给老大夫拿点营养品,抓只鸡,买点药,或者给老大夫的孙女买些学习用品。记得有一次,我曾网购一套内衣,送给老人。还有一次,从超市买了些袋装零食,让老人消磨白天的漫长时光。

每次开完药方,都会喝一杯老大夫爱人煮好的茯茶。茶色总是深浓,盐和老姜之外,加入荆芥。荆芥是一种散发浓郁草药味道的植物,放在有咸味的茶水中,显得怪异,不过喝过几次,便也觉得理所当然,觉得这粗梗糙叶的黑茶只有这样才显得狂放。喝茶时闲聊几句,老人的家世和孩子就业都有所了解。老人的母亲曾是民国时期的小学教师,镶了镜框的黑白照片放在柜子上,里面的短发女子优雅温婉。算是书香门第了,到老人的下一代,却有两个孩子跑出去打工做粗活,只有一个儿子坚持当教师。常常为老大夫的医术没有被孩子们继承而遗憾,想来老人也应该心有此憾,却从未听其惋惜感叹。

临走,想帮老大夫躺下,但老大夫总是说:我自己来。从未说过再见,我们都明白,最多两星期,或者三星期,我们会再次见面。因为这种肯定,我们去看老大夫之前,甚至从不打电话,尽管那是几十公里的路程,来去一趟得花去多半天时间。离开时,趁老大夫不注意,将准备好的处方钱放在桌子上,通常是两百元。一直没问过其他病人,一张处方留多少钱。起初,老大夫不收钱,后来见我们一直坚持,便不再出声。

那些药方,抓药之后,由我自己保存。我给它们编号,按顺序整理,收藏。不止一次,我想,说不定这些药方将来又有可用之时。

起初,老大夫开出的药方大而猛烈。下猛药,以毒攻毒,然后慢慢调理,我自然明白老大夫的用意。每剂药配伍都在三四十味以上,每一味,又都在二十到三十克之间,有一些甚至大到六十克。药剂量太大,普通的煎药罐装不下,便用早年的搪瓷盆在灶上煎。木鳖子和龙葵毒性太大,需要先煎三小时,将毒性挥发一些,再加入其他草药。木鳖子的剂量从五克开始,五克五克逐一增加,直到第六个药方三十克。木鳖子扁圆形,灰褐色,光滑,如果剖开,里面乳白色果仁稍带苦涩。一粒木鳖子大多在一克左右,每次煎药前,将五六粒木鳖子拣出,拿在手中把玩,有儿时午后在阳光下玩石子的感觉。

吃到第五个药方,已经能明显感觉到木鳖子的毒性,唇舌发麻,恶心,身体打战。老大夫交代过解毒的方法,嚼一口肉桂,喝一勺香油,吃一勺白糖,尝试一次,比喝药还难。嚼肉桂可以,小时候过节,大人煮肉,先拿一点肉桂施舍给小孩子,慢慢嚼,品其甜味,但香油实在喝不下。我平时饮食就清淡,受不了食物油腻,要一大勺香油直接吞,怎么都办不到,于是放下解药不吃,等毒性自己散去。胆子也是大。想一想,正因为胆子大,在长达八个月的医院治疗期间,在每次被一针打倒之前,还能盘腿坐在病床上,重读插图版的《水浒传》,背《金刚经》。到第六个药方,木鳖子的毒性已经达到耐受极限,每喝完药,不到十分钟,便会全部吐掉。一直记着医院里大夫叮嘱的话:吃下十口饭,吐掉九口,只要还能吸收一口,就要吃。因此明知药物十分钟后会被吐掉,还是坚持喝下它。一个药方抓六剂,一剂药喝两次,如此便有十二次,都是喝完药,一动不动蜷在沙发上,等那十分钟的吸收。

有时候,十分钟根本算不上是时间,它不过是一个挖空心思编造的谎言,是一回聊胜于无的玩笑,是一次摔碟子砸碗的暴躁,是喝一口汤就一口馒头的平淡凡俗,但有时候,它就是时间的核心,是时间的重中之重。“二十年没有多长,不够我们脱胎换骨,只够我们世故些、困顿些、幻灭些”,钟晓阳写人生哀伤,从未将十分钟看成是时间,然而就是那短短的十分钟,足够另一些人彻底地脱胎换骨。

也有一些药,灵活,不固执,可以稍作调整。马勃是一种圆球状菌类,野外山林随时可见,幼时白色,据说可以食用,一旦老去,外包变成褐色,虚软如棉花,用手指一弹,褐色粉末状孢子自圆球顶部小孔散出。煎药时不小心触破,大量褐色粉末喷出,熬出的药汁黏稠黑褐。实在不想吃,请求换一味药,好脾气的大夫就用射干将其代替。射干是一种有传说、有文字记载的草药。荀子认为它是一种树木:“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葛洪也认为它是一种树木,千年之后树液成人血,取血涂于脚尖,涉水不沉,涂在鼻梁,潜水时水会自动分开,而一旦涂在双耳,则可隐形,出入宫殿。在另一些著作中,它又是一种类似狐狸的小兽:“青黄色,像狗一样集体活动,在夜晚嚎叫如狼。”它们会爬树,会窜入市镇找寻食物。我对射干充满好奇,不知作为药物会是什么模样,查资料,原来是鸢尾科的一种,花似萱草,却比萱草纤秀。然而实际上,药橱里的它,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根茎,有点像大黄。

因为常用的几味药有毒性,无法在正规医院买到,每次都是拿着药方去一家私人药店抓药。私人药店的药,进货渠道灵活,好几次,我看到柴胡就是那种挖出来晒干便拿来卖的样子,根茎裹一层黑泥,煎药之前得一点点掰掉。老板解释说,柴胡秦艽这些当地药材,来自寒冷高山,比外地进来的药更好些。也许吧。老大夫曾说,一定要对所吃的药持有信心,一旦怀疑,就立即停掉。这多么像疑人勿使,使人勿疑。

在老大夫家,时常会遇见另一些病人,他们同样由家人陪伴,辗转而来。都是身体羸弱之人,病痛是他们体内的吸血鬼,吸走了他们的所有精华。我们偶尔说几句话,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个像样的话题,要么直奔主旨,却在关键处保留隐秘。在病痛面前,最自尊的人,未必是那些绝口不提的人,随便一说的,也未必是豁达之人。

这也是一群被赶到悬崖边上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傻到站在悬崖边上还继续前行,面对深渊,反戈一击是正常反应。然而他们用来反击的,不是刀枪剑戟的十八般兵器,不是羽扇纶巾谈笑间的智慧学识,而只是没有任何选择后的孤注一掷。已经是得无所得失无所失了,还有什么可值得去挑剔,既然风云暗淡,前路茫然,回转身,徒手一搏总比束手就擒解气。

在这个问题上,西医和中医始终不能面对面平心静气地说话,我因此在西医面前不说中医的话,在中医面前,也不转述西医的看法。可我确实游走在两者之间,看中医时相信中医,看西医时相信西医。西医带了更多的科技成分,是数据,是精准的学理分析。人体在它面前,是细胞形成的一堆组织,可以切割,可以剥离。西医的治疗因此冷冰冰的,箭镞一样,直射标靶中心。西医因为直来直去,可供选择的路径明确在前,一种方式一旦失败,另一种方式须挑起全部重担。中医不一样。中医面前,人体不仅是一团血肉组织,还是五行之秀,是天地之心,有阴阳,可运化,中医因此讲究四气五味、八纲辨证。中医的治病方式如打太极,迂回萦绕,曲径通幽,从隐秘处着手。中医扶正固本的治疗需要时间,比较下来,西医在治疗时间上拥有优势,对疾病没有耐心的人,选择西医是一条愉快路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可以停留在时间线上从长计议。

原先,我还坚持自己的做法,西医为主,中医辅助,无非是在争取时间的同时,不放弃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可能。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策略:西药的毒副作用大到身体的耐受限度时,改用中医缓和;中药吃到某一天突然生疑,继续西药。如此反复,直到某一天,主治大夫质问:为何如此迷恋中药?

迷恋是日夜沉溺,是陶醉,是哪怕暗度陈仓也不放弃的一厢情愿,而取舍是犹豫,是衡量,是你我双方一时对立一时妥协的委蛇。

不论中医还是西医,大夫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然而身体不配合,如之奈何。我们的善于妥协于意志的身体,只有在疾病面前,才会与意志分割开来,显示出独立性,或示威,或反抗,或孤傲地一意前行。也只有此时,意志的无能为力才暴露无遗,它连讨好身体的机会都没有,徒留叹息。所以很多时候,朋友就西医中医的选择问题提出疑问时,我都不出声——有时候,选择不是凭理性就能决定的。

能抉择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是一件天地都显仁慈的事,是一件九万里风鹏正举的事。那些失去抉择后的路,那些人,不管看上去多荒谬,都需要尊重。

老大夫曾经叮嘱,万不可将停药时间拖到三天以上。凡事不过三,大约是一个俗成的限度。然而我不愿每一天都守着家,眼睛盯着墙壁,如囚犯。我是四季冷风中长大的人,出入于山野,草木为玩伴,如果能逮到一个外出的机会,自然不放弃。外出的日子不能太长,便将日期缩短到六七天。六七天也算阔绰,天风海雨,玉宇琼楼。于是每一次外出,欣欣然将药当作行李,走到哪儿煎到哪儿。如果外出之前,恰好去看老大夫,为携带方便,老大夫也会酌情减小药量。陶瓷的电药壶带起来不方便,每次都在所到地随意买一个。这样,每次外出,一到宾馆,放下行李,先去买药壶。有一次在苏州,闻着满街的桂花香到大润发,买到一个古画色墨的电药壶,喜不自禁。药壶质量好,煎几天,临走舍不得扔掉,找来报纸,层层包裹,塞进行李箱小心翼翼带回家。

2017 年 12 月底,因为贪玩,和朋友跑去南方。行程乱,估计其间还有逸兴遄飞、欲上青天之类不明智之举,想煎药不方便,胆子再次一撑,只拿些中成药出门。冬季的南方,红花还在树杪,白耳鹎和乌鸫飞来飞去,空气里许多水。氧气充沛,睡眠足,吃饭有滋有味,兼一位老友要看,香港、澳门、深圳、东莞等地走一圈,八九天过去。回到高原,逢流感暴发,被击倒卧床,竟有一个多月没去看大夫。

等到再爬起,拎只鸡,买了药,穿过湟源峡,去看老大夫的时候,老大夫的家门却怎么都敲不开。徘徊在门口,看到旧年的红对联已经撕去,折叠的轮椅不见踪迹,将耳朵贴近猫眼,听不到任何声息,打电话,电话关机,到楼下院子,只见枯草积雪。后来跑去药店询问,老板说,老人流感咳嗽,一口痰出不来,咳痰用力过猛,脑部血管破裂去世了。

回去时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弥漫整座峡谷。夏季的草木一旦枯去,峡谷便显得空阔。望过去,山顶旧塔依旧影影绰绰,一两粒雀鹰盘旋其上,天蓝出一种旷古幽深。山坡背阴处的云杉依旧如墨团簇簇分明,白雪在枝下,是一点点耀眼的孤清。河谷杨树未经剪伐的枝杈笔笔萧疏,鹊巢在上面如累卵。那几家庄廓还在山脚,屋顶的电视天线和热水器反射出几点银白亮光,围着槿篱的菜园全是荒芜。坐在车里,感觉不到风,太阳光偶尔在窗玻璃上聚集成束。古琴曲《神人畅》中若有阳光,也该是这样吧。伸出手,触到的却是冰冷的玻璃。任汽车在峡谷疾驰,一句话都不想说,脑子里反复的,全是雷蒙德·钱德勒在小说《漫长的告别》中的那句话:说一次再见,便是死去一点点。

想不起最后一次去看老大夫,临别时说的是什么话。老大夫则微笑着,目送我出门。

原来,所有的见面,都是为了告别。 k7V11C4X5rGc62jzfmAIII2JceTnpMnoXK9/iACrlmlMs3mBufUDQf6B9IR/H5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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