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澈而巍峨的思想家帕斯卡尔说:“思想成就人的伟大。”
由此而产生一个思想依赖者阶层,思想傍大款者阶层。他们未必不能达到遥深,但必须由思想者领入一个特定境域之后,方能进行有效的开拓。因而他们没有足够的智慧独立完成自己。
企业家出资架桥供人过渡,思想者的思想被人汲取,成为他们企图跨越思维沟壑却又跨不过去时的唯一桥梁。我经常在这样的桥上走过,因而感激的意志一直强化,从不草率地判说别人的桥造得不对。
思想者居住在自己的隐秘本性里,生活在生命所能达到的时间范围内以及智力所能达到的空间范围内,借以经营既非劳而无功也非事半功倍然而收放得度的安恬精神状态。
任何思想者都须依托一个具体的时代,一块可大可小的地盘,一个可大可小的人群,以及头顶上方一块深邃净蓝但是并不太大的空域——这些是他们超卓思想的源泉。
普通人的思维特别在意分割,而少数思想者更在意分类之后的重组,实际上他们才是“1+1﹥2”的伟大发明者。
我记着西南联大梅贻琦校长的话:“通才为大。”他所聘用的年仅二十八岁的教授、实际上也是他的学生的钱锺书,终其一生都是向着“通才”的高峰,艰难困苦地走,攀,爬,滚……我确信他以身家性命为赌注滚过了无以计数的地雷阵。
个人的特殊素质已为这个人如何施展才能做了安排,以决定他向哪个方向成长和从哪个方向为社会服务更有利。不能要求学者人人都能“通”。
思想者经常遇到的一个难以拆除的壁垒,是对于“知”与“无知”的确认和选择,实际上是如何理解思维的边界。
人的思维无力抵达处即是无知世界的外墙矗立处。思想者就是比常人享有更多“无知”和较早看到不能穿透的思维壁垒的人。
大思想家都是大怀疑家,别人的结论他是不轻信的;不过怀疑到不适当也会失去稳固的精神家园,被不成其为思想的思维次品堵住了他本来熟悉的家门。
所以,思想者在否定一个什么之后,要对自己已经发生了改变的思想库藏及时进行整饬和重组,选种和培育,以便肯定一个或一些理念,谨防因为只顾否定却无意中造成一个长久的“空”,此种情形下不好的东西会乘虚进入,而你的主观意念可能不加拦阻——“反正那里空着呢,又不像空的实体房可以换取租金。”
一种人把别人倒霉作为自己的经验,一种人反复碰钉子也白碰,自己倒大霉别人捡洋捞,等于奉送聪明人一个开启智慧、认识深度人生的切入点,这就叫没思想。当然整体而言也还利于人类进步。
思想浅近者即使听到重要的生命几微也往往会有“不过如此”的厌倦感,少数思想者却由之推演抽绎,进而提升了精神层次和认知能力。同一种人生精要,有的人很厌恶地当成垃圾抛掉,有的人却仿佛听到神的开示,居然一步跃升到九重天外。
思想者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获得较之普通人五倍十倍或更多的生命体验,这才叫真的不枉来红尘一遭。而对于一个聪明的观察者来说,思想者的阴影和跌跤的印坑也能告诉他该走的路。
思想修养到了特定高度,无论见闻到什么都是动力,赞扬讽刺都是成全,他因此而由衷感激将箭矢射向自己的人——谢谢你射中并揭去了蒙蔽我心灵的那层陈年浊纸。
思想者不怕被人利用,当某个非善的理念企图利用他,他已迅疾因势利导利用了对方,或者有效地改变了它的进击方向。
与人交谈,别人的尖刻提问往往成为我们的思想酵母,而我们自己本来朦胧的意念瞬时变成有条理的思想。
思想能够招引思想,不仅招引近亲思想,更多的是对立思想。常跟高人在一块儿,如果有心,善听有言之教并善察无言之教,境界不知不觉就提高了。
当我蓦然得到一个正确的启迪,有种高度近视者突然戴上一副度数合适的眼镜的感觉:亮、透、爽,跟着毒霾尽扫,腿脚的弹性突然好得几乎要把人弹到月亮背面。虽然享用了如此美情美境,我却不知道那个重要的瞬间我是如何接受别人的思想的,更不知道别人的思想与自己本有的思维机制发生了怎样的磨合过程。
普鲁斯特说:“当诗感本身有了足够的力量,就力图从脆弱的人体冲出来,因为这人可能在当晚死去。”借用这一逻辑模式,就可以说:“当思想本身有了足够的力量,就力图从脆弱的人体冲出来,因为这人可能在当晚死去。”
如果一个想法持久袭扰我,我是该认真对付了,首先判断它来自我自己的头脑还是他人的书页。
当我从大脑的混沌整全状态结晶出一点什么,我的大脑会因此而动荡不安以致发生内斗导致整体破损吗?我是否结晶出一些“无意义”的思想?然而这个世界有“无意义”的思想吗?如果自己的思想没有了,那么自己这个“人”还存在吗?人究竟如何证明自己生活过、思忖过、拥有过生命?
不能成为思想者就力求成为爱思索者,当被恶念重重围困因而不得不突围时,自己的思想即是自己的救星和向导。
一个难题终于破解,心情自然清爽,仿佛一连旬日淫雨霏霏蓦然放晴,“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然而素常毕竟因为想不通彻而苦闷的情状居多。有时仿佛极艰难地攀到了珠峰之巅,正要稳稳神儿然后顺原路下去,不意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居然还有十多丈高的琉璃峰头。原来峰顶之上还有峰顶,奇险之上还是奇险。瑰丽惊险的好去处就在头顶上方不太高的地方。我的性格是希望上,但已站在梯子最上一杠这个高危境地,手已没有任何攀附之物,身体随时会因一阵微风栽下雪谷。此时我便搜寻顶级思想家的思想库里有没有符合当下要求的“梯子”,结果是绝对没有!我只好搜寻他们关于建造梯子的或隐或显的指导元素,居然自己造了一个,虽然毛毛糙糙总是可以短暂使用一阵,攀上新顶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思想的幸福恰在于此。
即使完全由自己思索抽绎来的思想,仍然极有可能蕴涵了别人的东西。我就生存在无数已死和未死的别人的思想中,我的任何一种思想都极可能是别人思想过甚至公示过的。别人的思想散布在广大无边的已逝的历史和未逝的现在中,时间和历史的利刃逐渐将他们完整的思想分割为细碎的思想元素或思想酵母,而我幸运地将这些思想元素或思想酵母接收到了——当然这也很难——我转而以自己的结构方式将其凝聚为某种完整的想法,就算是“思想”吧。它的确是我的,但又不全是我的,我不能忽略那些思想元素或者思想酵母,就像饱满苍郁的浓云不能忽略生成它的丝状的云絮。
我的精神仿佛一座水池,我的语言仿佛钓丝,竭力要从深池里钓取什么。很重的鱼根本钓不出,况且钓丝也承受不起,而我也完全看不清它们躲在哪里,所以我能钓出的多是小鱼小虾,偶尔看见一条肥大的水生动物,在我目瞪口呆短暂打量时它已从容离开,所以我看见与看不见结果近乎一样。那些不能到手的肯定暂时不属于我,即使它们就逍遥畅游在我心灵的池塘中。
这使我对自己疑惑起来:自己精神世界的东西何以不全属于我?它们凭什么独立于我?这个属于我的“我”究竟是谁?什么叫“属于”我?“属于”又是什么?肯定不像“我的退休金属于我”如此简单。
我的思想是一个精神集合体,我不知道我有多少成形的“思想”,也不知道我的潜意识里有些怎样的“意识”,而这些“意识”既是思想的源头也是思想的半成品,因而对我至关重要。
我有时在散步中产生了某些还够不上“思想”的零星想法,开始并不在意,结果就散佚了。后来及时笔录,积少成多,也积成几本书。这些东西的可贵在于它们确由自家心田产出,字字含血、句句通心。我越来越珍视这种思考方式,我称之为“屋檐接水”式的方式。屋檐滴水,星星点点,但无少不成多,只要留心加以收集、规整、串珠,便成为自己的独立的思想。
口渴难忍之时张口于檐下接珍珠似的水滴,自然不足以解渴。如能于不渴之时放一只深口水碗慢慢收集,口渴之时就够解渴了。这或者是未雨绸缪、笨鸟先飞的方式?
假定甲的思想深度仅为乙的十分之一——当然,这样说很不科学,但也只好比较着说——甲完全不可能进入乙的思想纵深,而乙的精神空间腾出小小一角即可将甲整体吞纳,如此情形下甲怎么可能懂得乙?如果乙以为凡事没有必要跟甲较真因而主动退让,甲却以为乙怕了他,可笑吗?这类事世间比比皆是。
有些人被他人称赞因为地位和钱财而非思想。其实他们还没有思想,或者仅有些够不上思想的坏点子。
前辈思想者的躯体躺在泥土里,但他们的思想却活在书页和世世代代后人的脑海里,因而仍像在世一样同活着的读书人交谈。书在,人们的头脑在,他们就还没死。
《老子》的思想需要高尚人格配套,到了小人手里有些就成了奸诈术。
思想者常为当世人不容,他的妻子儿女往往并不觉其伟大,所以他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家人未必是他真正的知音和承传者。
仅凭衣着和发式是发现不了思想者的。发现思想者的难处在于他们并不急于与普通人饶舌,何况对于普通事物的表浅议论他们肯定不如普通人,一遇此类谈论者他们往往会即刻认输或干脆逃脱,以便尽快缄默口舌图个耳根清净。这就是我们接受智慧哺育之难,求得思想援助之难。
有的思想者的思想异常超前,他的思想可能连他本人都难以践行,因而他在说与做上存在距离,我们不能要求思想者的一生是彻底践行自己思想的一生。
一个人过去的思想只能是他过去的思想。人只要活着他的思想就是不断变化的,我们不能只凭某人过去的言论判断他当下是怎样的人。
思想成果卓荦者懂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因而百倍珍护身心。较之普通人所崇拜的“少年早慧”,他们更看重“大器晚成”,他们因珍护身心而延长的生命会反哺自己的思想。
思想者是不会孤独的,因为孤独跟他在一起,养护他的美好习惯,仿佛最好的保姆与他在一起,一直侍奉他到再也不能运用这些之时。当然,即使最好的思想者最后也不得不请来一位名为“无为”的导师,做自己生命的临终护持。
思想者应该将自己的思想成果加以分类:哪些是用于同大众交流的,哪些是同小众和极小众交流的,哪些是只给自己享用的。精神层级太低的不要同他做深度交流,他可能因为并不真懂而好意地曲解并四处宣扬,你好长时间都清除不完这些并非恶意的垃圾。
既然人的胚胎生长过程反映整个人类的进化发展过程,那么个体的人的思想从幼稚到成熟,是否也反映整个人类思想的进化发展过程?
上帝不会让一个思想者一直思考下去,如果他太过执迷,上帝可能要他病,要他残;也不会让一个不思者一直不思下去,当他最终脱离人籍接受末日审判——如果真有这样的审判——他可能必须很振作地思量如何答复那些完全陌生、无论哪位特级教师都预测不到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