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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的意味

冯骥才

奈良的味道

如果到奈良东大寺拜观日本最大的佛,先要和鹿儿打交道。离寺门远远的,就见三三两两的鹿儿站在道上,与游人相戏。还有些大大小小的鹿儿趴在道边歇憩,倘若从小贩那里买一些饼干似的又薄又脆喂鹿的面饼,就会招得鹿儿上来索食。性急的鹿儿常常用又圆又硬的鼻尖,顶你的肚子或腰眼,向你讨要。那可不怪它们,是你去招的它们!待面饼散尽了,手上遗留食物的香味,难免还会引得鹿儿一路尾随,直至山门。大概是山门左右两尊八米高威严下视的金刚大力士把它们吓住了,才放你脱身。如果你回头瞅一瞅,鹿儿停在高高的台阶下,眼巴巴望着你。往往还会有一只跟着吃残渣的鸟落在这鹿儿的背上。

奈良的鹿儿给人的感觉很好。它叫你忘掉城市,想到大自然,幻觉出遥远的历史图像,触摸到早已消失的时光。

奈良太老了。对于日本人的历史,它是京都的父亲。它先是七代天皇的驻地,此后皇城才迁抵京都。这座建于公元八世纪的平城京,完全按照中国长安的模样,红门白墙,青瓦绿树,几乎把长安搬到这里来。然而时间乒乒乓乓过了一千多年,长安经过无以数计的战乱与革命的洗礼,如今面目全非;奈良躲过二战的轰炸而依然风韵犹存。

这是一块地面上的活化石。一个不死的历史。

我喜欢奈良,并非它像中国的过去,也不是由于它那尊的确博大恢宏、光芒四射的大佛,而是因为它整座城市都有一种浩然之气,一种旷古的时代感,一种略带荒凉的野味,一种被人遗忘了的气息。

这可能与奈良的历史有关。当年作为皇都的平城京,是一座“没有市民的城市”。只有皇室贵族和官员僧侣,以及他们使用的奴婢仆从、工匠耕农。没有一个自由市民,也没有民居与市井。如今遗存的古迹之间,一如当年都是荒草野林,奔鹿飞鸟。日本人很会保护自己的过去,不占有这些空间,不让“现代”肆狂无忌,而让历史在原来的位置上尊贵地活着。

在奈良看不见一座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

古建筑的一切木质构件上的色彩,大都脱落,任其斑驳,绝不刷新。没有旅游的味道,没有讨厌的金钱欲望在作祟。连刻意保护的痕迹都隐藏起来,来到奈良才像走进日本的历史。奈良是个时间隧道,在这里,人们凭着各自的历史知识与素养,在想象中复活昔时的图景,再将自己置身其间,历史便变得无比崇高。

朋友们问我在奈良的感觉。

我说:“在古迹中最好的感觉是,忽然自己不是局外人了。”

如果再过一千年,奈良依然是这个样子。那它将是地球上最美的城市。

细雨品京都

牛毛细雨绵绵密密洒落京都。这向例宁静的千年古都,多了雨声,只有雨声。偶有风来,吹飞雨点,在光亮的地方晶晶闪烁地飘舞。伞必须迎风撑着才遮雨。日本人身小,伞也小,很快打湿我的衣服。凉滋滋贴在皮肤上,给游览古迹带来诸多不便,糟糕……可是,一仰头,重峦叠翠,烟雾空蒙,清水寺的山门宝塔就立在这之间。日本的塔尖,修长似剑,在细雨霏霏中更显峭拔之势。此时,隔过山谷,飘起一缕轻岚,在空谷中白纱般的游动,使我想起喜多郎的声音。这缕轻岚,正好从山那边耸立的一座橘色琉璃佛塔前飞过,佛塔一点点模糊又一点点清晰出来,烟岚飞去,塔身竟像给拭过那样洁净光亮……其实这是雨水的反光。在金阁寺里我发现,那雨中镀金的金阁反比阳光下的金阁更加夺目,景象真是奇异。还有花草松竹,给雨水一洗,更艳更鲜更亮更香,而花味草味松味竹味,似乎也更加清新醉人。是来自苍天的雨激发出大地万物的生命气息吗?

金阁寺一株六百年的古松,被园林艺人修葺成船的形状,名为“松之舟”。当年列岛上一无所有,最早的一切都是渡海从朝鲜和中国学来的,船就成了日本人的崇拜物。如今它所有松针都挂满雨珠,珠光宝气,倒像一只珍珠船……我想到去岁来此,秋叶正红,一些精美娇艳的红叶落在这松船上,我还对同行的一位日本朋友说,应该叫“枫之舟”。如果冬日里它落满厚厚的一船白雪呢?日本大画家的名字“雪舟”两字,忽然冒了出来……

最美的景色,便在任何时候都是美的,无论仲春或残秋。好似一个女人,无论青春年少还是银丝满头,她都美。真正的美是一种气质。那么——

京都的气质呢?

这座至今整整有一千二百年历史的昔日都城,从皇室故宫、豪门巨宅到庙宇寺观,举目皆是;国宝文物,低头可见。如果导游向你介绍这些古迹古物的由来与传说——他手指的地方,几乎每移动一尺,就能讲出长长的一个故事。但死去的时光并不能吸引我。使我着迷的,是分明有一种东西,一种活着的、长命的、深切的东西,渐渐感到了,它是什么呢?

走出大云山龙安寺,穿过夹在竹栏间的沙石小径,低头钻过低垂下来的湿淋淋的繁枝密叶。陪同我们的朝日新闻社的村漱聪先生和町田智子女士,引我们走入一处庭院。临池倚树是一间精雅的房舍。坐在清洁的榻榻米上,吃这家小店特有的煮豆腐,享受着传统生活的滋味。窗扇半开半闭,可见院中怪石修竹,野草闲花,以及它们在池中的倒影。一只巴掌大的花蝶,一直在窗外的花丛上嬉舞,时飞时憩,亦不飞去。好像经过训练,点染风光,以使游人体味到千百年前京都贵族高雅幽闲的生活意趣。日本人对自己的历史尊崇备至,砂锅煮豆腐如今改用电炉丝加热,电门却放在暗处,好让游人的全部身心全都沉湎于历史中。这样我就找到京都的魅力了吗?

近黄昏时,町田智子问我:

“你们想到什么地方用餐?”

“当然是日本馆。中国餐可以回国后天天吃。希望是地道的京都小馆。”

撑着伞走进一条湿漉漉的老街。掀开日本式的半截的土布门帘,进了一家小馆。这种日本民间小馆,一切风习依旧,愈小愈土,愈土愈雅。从文化的眼光看,愈土才愈富有文化的原生态和文化的意味。

进门照例是脱鞋,穿过纸糊的方格隔扇,一曲腿坐在清凉光滑的竹席上。跟着是穿和服的妇女端上陶瓷和大漆的餐具,放在矮腿的小台桌上。但这一切不是旅游性质的仿古表演,不是假模假样的旧习俗的演示,而是千百年来传衍至今的不变的过去。

中国菜讲究“色、香、味”,日本菜讲究“色、形、味”。变了一个“形”字,日本饮食文化的特征就出来了。墨色的漆盘里,放一片菱形的鲈鱼片,嫩白的鱼肉上斜摆两根纤细的紫菜,上边再点缀一朵金黄色小小的菊花。日本人真是不折不扣传承自己先人留下的美。那床棚处,依照传统方式,下角摆一个“清水烧”的陶瓶,瓶中插一朵饱满的唐棣花,再撇出几根风船葛,中间竖着一根轻柔的白荻。也人工,也自然。日本的插花是把精巧的人工和充满生机的大自然融成一体。床棚正面的板壁上,垂挂一幅书法,只一个“花”字,淡墨湿笔,字形松散,笔迹模糊,带着花的温情与清雅,也引起人对花的联想。中国艺术的“空白”以及佛教的顿悟——两个高妙之处——都叫日本人“拿来”了。

妻子同昭忽有所感,对我说:

“雨天里,在这种地方倒蛮有味道。”

町田智子好像被这话启发出什么来,眸子一亮,点点头。

我不禁扭头望望窗外。小小院落,木墙石地,都因雨水而颜色深重。一束青竹,高低参错,疏密有致,细雨淋上,沙沙作响。仔细听——雨打在竹叶上的声音轻,在叶子上积水而滴落的声音重。前者连绵不断,后者似有节奏,好像乐器在协奏。大自然是超时间的,它这声音把历史拉回到眼前,并把墙上书法的境界、瓶中插花的幽雅、桌上和式饭食独有的滋味,还有这说不出年龄的老店的历史感,融为一体,令我莫名地感动起来。我知道,是这列岛上积淀了千年文化的精灵感染了我……带着这感受饭后在老街上走一走,那沿街小楼黝黑而耗尽油水的墙板,那磨得又圆又光的井沿,那千百年被踏得发光的石板路面,以及一盏一盏亮起来、写着黑字的红灯笼……仿佛全都活了,焕发出古老的韵味,以及遥远又醇厚的诗意。这意味和气息是从历史升华出来的。只要感受到它,过后你可能忘却这些旧街老巷名胜古迹的具体细节与来龙去脉,但会牢牢记住这种气息与滋味。

因为,文化不只是知识,它是人创造的精灵。 hssVox6TVdTQhYZynCPyUzZWhJ5HRKPqURGMCfQZe0xPg0GCvYnYnCX2n+iNlG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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