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盛夏,天热文学也正热的时候,《人民文学》杂志社在大连金州湾畔的金县(现在叫金州吧?)举办笔会,汇聚三十余位作家。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性文学活动。说是笔会,其实只开了半天会,依稀记得冯牧讲了一番话。其他时间都是游玩,游遍了大连所有可玩的地方,还去蚂蚁岛的渔村盘桓一日,享受了专为作家们捕捞的一餐地道的海鲜。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海,第一次赤脚走进海滩的浅水里亲近海,还特地掬水尝一尝,真咸,立马忆起父母说过当年二斗小麦才换一斤盐,每天一顿的稀面条总是淡得没有盐味,就傻想到,如果住在海边,舀一瓢海水倒进锅里不就得了?没看到巨浪滔天,只感到海很温柔,很狎昵,荡漾起一道道长长的弧形波纹(文友说,那不是浪,应叫涌),切切地摩挲我,浸润我,双腿双脚乃至全身都麻麻的、酥酥的、痒痒的,好舒服。水面呈碧蓝的羽状、瓦状,波纹却是银白的,映着夕阳的丝丝片片霞光,忽而紫,忽而红,忽而橙,忽而黄,宛若蘸了颜色的画笔描一下,又描一下,再描一下。这情景很美,想到故乡五月里南风吹起的麦浪,麦浪灿烂,粗犷,像大地一样浑朴,而晚照里的海面却是那么旖旎,灵动,似童话或神话一般启人遐思。
说真的,我没有看到大海的大,如我一直想象的浩渺无垠,因为身边就是海岸。
玩七八天,笔会结束。为了真正在海上看海,特地和西安作家李廷华结伴到大连港乘轮船,绕道青岛再回河南。那是我第一次坐海轮,有儿童般的兴奋,虽然已人到中年。到港口,见海水是黑色的,很脏,漂些泡沫、垃圾,溅起的浪花也不洁净。第一次看见海鸥。念中学时,在孙静轩的《海洋抒情诗》里读到过海鸥,它曾引我想象大海,向往大海。今天目睹真容,那矫健而飘逸的翅影,真切令我激动。海鸥千百只,飞上飞下,一次次掠过水面,搅乱了天空。我不禁想起儿时故乡的乌鸦,它远没海鸥漂亮,却也众多,黄昏中,千百只结阵在村庄上空盘旋,扇出呼呼风声。那景象,“大跃进”砍光林木以后就绝迹了。
吼一声长长的汽笛,轮船出港,我俩凭依船舷而立,顶着海风四下看。海风也有咸味,杂有淡淡腥味。海岸远去,海显得开阔,水面的波纹呈鱼鳞状,闪闪烁烁,明明灭灭。船尾拖出两道V字形的白浪,翻滚着,延伸着。想起老家池塘里的鹅鸭,凫游时屁股后也划出两道长波,使水塘变得生动。当然,没有眼前的气势,但样式是相同的。
过不多久,再也看不到岸,四面都是海。偶尔有几个岛,或高或低,或有草木,或光秃秃,突兀地插在海面。我发现,海是圆的,和天空同样圆,两个圆边缘紧紧相扣。我想起故乡的大平原,也是上下两个圆在天际相合,那圆比眼前的圆似乎还要大些。海上的岛屿,颇似大平原上散布的村庄,却没有村庄大。我甚至想起圆圆的打麦场,那些岛屿像堆在场边的草垛。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无论在外边看见什么,缕缕思绪都会牵扯到生我养我的南阳盆地,即便到了巴黎、纽约,我的参照系也仍将是千万里外依然贫穷的故园。
再也没了岛,真正进入大海。我说不清海的颜色是蓝,是碧,是青,是黛,或者是白,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不像我的大平原,春天苗绿,五月麦黄,秋日庄稼苍青,落雪后四野覆盖银装。海的颜色看似复杂,实则单调。久久地站甲板上看海,说实话,我仍没有看出大海的“大”,只觉得它就是那么一个目力能及的稍稍鼓起的圆,半径似乎就那么五六里,若在陆地,恐怕一口气就能走到边。又觉得,海就像倒放的底面稍鼓的菜盘子,天是扣在盘子上的青瓷大海碗。我乘坐的轮船一直被严严地扣着,再往前冲也冲不到外边去。还看见一艘又一艘来来往往的船,总是先露出塔楼或桅尖,而后显出船身。同伴说,这里是公海了。我则想,海路也挺忙,正像我的乡亲去街上赶集的大路一样繁忙,都是急匆匆地朝前奔……刘再复写过一篇《读沧海》,以他的胸襟和学养,读出了海的深奥内涵和悠长哲思。那是大家文章。他心中,海阔大而渊博。我看海,只能看出些琐屑意思。这就显出了我的小家子气,奈何不得的。
夜宿船舱,梦中才依稀听见咆哮的涛声。绕山东半岛拐了个牛轭形的弯,次日上午,抵达青岛。
1998 年 7 月 4 日,下午近五时,乘车离开中央电视台影视之家。过天安门前,见故宫上空的白云映出了琉璃瓦的金黄,染上了皇家气派。六时到首都机场,办完手续,坐候机厅等待时,看见玻璃窗外天低云暗,担心来阵雷雨,就要误事了。我为什么总往空中看?还是父辈传下的庄稼人的习惯,出门先看天。走进机场,仰头见一天瓦片云,灰灰的,晕染了薄薄嫩黄,镶着茄紫色的边。将落未落的日头,光芒很硬,针一样刺眼,也很热,火一样灼人。有风,并不柔和,也不清爽。
坐进飞机就朝舷窗外看,机场的水泥地敷一层柠檬色,机翼上霞光跳跃。发现云层越来越厚,厚得很有重量,好像还在涌动,涌动得很有气势。浅黄也在加重变厚,颇如瓦罐里咕嘟嘟熬的中药,色泽渐渐酽了。我从未如此专注看云,因为此刻除了云,没有别的风景。
七时十分,波音 737 开始滑行,似乎一下子搅扰得落霞回荡。起飞了,冲向高空,冲进炫目的辉煌灿烂中。看下面的行人、车辆、道路、田畴、屋舍、河流等等,都浸泡在黄澄澄的晚照里。那黄也在变,由米黄而橘黄,而橙黄,而杏黄,而柿黄。几乎没有过渡,转瞬间幻作红色,由粉红、绯红,而桃红、朱红、猩红、火红——如大火熊熊,烈焰滚滚,红得深沉,红得汹涌,红得极浓,浓得化不开。想起前人的诗句“红霞万朵百重衣”“干青霄而秀出,舒丹气而为霞”。儿时在老家,无数次看晚霞。乡亲们管这叫火烧云,说法很形象,云彩确像被火点燃了一样。当年是仰视,觉得离着了火的云太远,即便站上大树的梢头也够不着。这是第一次在空中看火烧云,在火烧云里看火烧云。此刻,红霞就在身边,仅仅隔一层玻璃。舱内充盈红光,乘客皆为酡颜,空气也泡成了红的,好似呼呼吸吸的皆为玛瑙色的气息。又好似感到热意,像在火边烤。不知为何,竟突地想到了 1966 年“红八月”里的“红海洋”——其时,我正在红袖章的包围中挨批斗,批斗之余,被囚“牛棚”,在红卫兵的训斥声中交待“反动思想”。于是乎,不禁又反而感到阵阵寒意……
飞机在赤云中穿行,仿佛有意飞行在七彩霓虹的最上层。忽发现,红霞下降,只能俯瞰了,又仿佛一幅大大的红氍毹平铺在天之下地之上。顷刻间,窗外的烟云成了赭石色、荸荠色、深灰色,而后就是墨黑的了。细想想,舷窗外的斑斓晚霞持续时间并不长,接下来就是沉沉夜色,夜色十丈厚,看也看不透。
又想起家乡的火烧云。机舱里隔着一小块玻璃看晚霞,所见只是那么一片,格局其实太窄。大平原上的火烧云总是布满整个天穹,处处色彩、形状各不相同,显出辽阔、壮丽。那是大美,美不胜收,而且慢慢变幻,变幻莫测。特别是春秋二季的云彩更多样,晚霞更漂亮。所以,乡谚说,“二八月里看巧云”。还有,原野上的彩霞持续时间长,从白云或乌云染上颜色,到完全褪去,总有一个多小时,往往,点亮油灯吃晚饭了,西天边泼墨似的云朵边上仍沾有一弯一弯浅黄——顺便说一句,乡亲们管吃晚饭叫“喝汤”,因为夜里不干活儿,晚饭不吃馍,只喝稀溜溜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