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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系未名湖

詹克明

整整三十年没回北大了。这次从上海来京是为了参加李政道教授主持的一个国际研讨会,顺便还有些学术上的问题要去燕东园,首先的去处当然是经常萦绕梦中的未名湖了。

未名湖是北大的眼睛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从一个人的眼睛你可以感觉出他的气质、才智、性格、心灵,你可以初步判断出这个人的综合素质。同样,要想真正感知北大的气质和品格,要想直接贴近北大人的心灵,不是在教室、实验室,不是在学术活动中心,也不是在大图书馆,而是在未名湖。

未名湖的整体氛围让人一看就像个沉静的学者,只有心态静如止水的人才好做学问。未名湖的沉静是一种充满生机的沉静,绝不会给人以死气沉沉或是无所作为的感觉。这种松静的环境勃发着一股生命的活力,透射出一种奋发的张力。真的,这里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北大跳动的脉搏,一种年富力强的学者所特有的沉稳、舒缓而又健全的脉动。深邃的湖水有如学者的渊默,似乎还带点未知的神秘。水平如镜的数顷湖面映射的却是无限精彩的大千世界。

未名湖的旖旎风光烘托出一种宽松的境界。松是做学问的前提。有了松才不感到心理上的压力,才好自由探讨,才能依据事实得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科学结论。有了松才能摆脱束缚,避免僵化,开拓创新,永葆学术青春。宽松使人心态平和、凝神静思。宽松是思维最松软的沃土,也是自信和力量的体现。

未名湖畔没有什么伟岸的建筑。这里虽然曾是皇家的淑春园,但并没有威严的王者气派,倒像个家学渊源、学富五车的谦谦学者。沿湖举目一望:民族风格的大屋顶、倚傍湖心岛的石舫、大清丙申年铸造的铜钟、面湖而立的四扇石屏诗碑、数百高龄的名贵白皮松以及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这种整体的文化氛围营造出一种世代书香的大家风范,完全没有小家子气那种眼界不高的卑缩浅薄,也犯不着像暴发户那样底气不足地作势逼人。犹如一位天生丽质无须刻意修饰的知识女性,它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随分自然,似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它总是一副平常模样而又清韵自出,宛若天成。而且要的就是这种貌不惊人的居家常态。你看,那些走过这里的教授们也都是家常的衣着、老式的公文包、陈旧的自行车,不过大脑可绝对是国家级的。

湖和塔的天作之合构成了未名湖的主旋律。这绝妙的搭配堪称大手笔的杰作,真不愧是大匠之心,那么富有哲理,那么耐人寻味。湖和塔一个动一个静,一个纤巧一个伟岸,一个空灵一个凝重,一个活泼一个肃穆,一个变幻一个守恒,一个天性平顺一个崇尚正直,一个透着女性的秀美一个蕴藉着男性的阳刚。北大所特有的博大精深就在于它能集多面于一体,有如一颗名贵的硕大钻石,每个棱面都闪烁着绚丽的缤纷。而且这种高贵典雅的折光来自于它内部井然有序的层积与强劲有力的键合。北大的风格总有那么一种永恒的魅力,它是那么的隽永,那么的深湛,又是那么不可思议的超稳定。

未名湖是北大的魂

湖光塔影的宁静是一种北大所特有的沉思的静。从这种静里你可以感受到灵魂深处涌动着一股不甘寂寞、不耐平庸、永远探索、永远求真、永远迷恋、永无终极的追求。这是一种自觉的使命感,一种出自内心的虔诚,一种独立的思维,运思如转轴,格格有声。这就是北大人的灵魂,北大人的生命价值观。在这块弹丸之地,他们宁可蜷居在拥挤的斗室,吃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在万籁俱静之时独对青灯黄卷。他们宁可在一片下海声中生性澹泊地留守在这座孤岛。只是因为这里尚能保有一方做学问的净土;这里密集着一批特别聪慧的大脑群体;这里有着频繁引发思维的信息刺激;这里有着同世界各国学者之间最紧密的联系;这里有着自由探讨的民主、科学传统;这里还有最富灵气的学子保证了北大生命之树常青。在这里,没有学会思考的人算不得真正取得北大的户籍。在这里,权威的见解并不能覆盖自己的思维。在这里,思维的箭头永远指向真理,甚至一些怀有赤子之心的人们都没怎么顾及思考的结果是把自己引向天堂的大门还是地狱的入口。

这里的湖水也像是在思维。它有时迷蒙又有时清朗;有时像明月秋风那样冷静,有时又像乌云密布那样沉重;有时像微风细波一样地思绪起伏,有时又像波涛拍岸似的心情激越;有时头脑像一阵疾风掠过,霎时湖水一片乱白,有如空台的银屏,有时忽地又突然清晰得湖光塔影纤毫可鉴;有时它又冰封湖面,只有冰盖下面才有活水和生命。

如果说湖水的沉思有点像个聪慧清丽的女性带着那么点感情色彩,那么宝塔的沉思则更像一个静悟哲理的男性带有浓重的理性品位。也许是因为它站得高些而且又惯于缄默,它总是更加深思熟虑、高瞻远瞩地作大范围的联想。有时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地突破传统的思维框架。它总是回肠百转地反复思虑,当它适时和盘而出时往往捧出的是一整套振聋发聩的新学说,像塔身一样地层次有序、棱角分明,像塔砖一样地砸下去掷地有声。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这座塔就想到罗丹那著名的雕塑——思想者。未名湖塔似乎更加平和、更加超脱,一副文质彬彬的学者派头,静静地伫立着、观察着、回味着、深化着,思维如斗转星移,永远运作,永不停息。只有安静的灵魂才能够进行这样的思考。思考是北大与生俱来的天性。当然有思考就必然会有焦虑、有痛苦、有折磨,甚至有时还会有风险,但思考对它来说已修炼成为一种本能,时时刻刻自动进行。思考是它的生命,至少是生命的一种支撑。思考构成它最主要的生存空间。

未名湖实在太完美了,任何好心的添置物往往都会成为不明智的画蛇添足。但如果一定要问我还缺点什么,我倒建议在湖滨最僻静的绿草茵里塑造一座罗丹的思想者青铜雕像。不要太伟岸,平易些,但必须是高水平的精品,千万可别粗制滥造!喜欢思考的北大人都会乐于资助它的实现,因为思考者的灵魂总是相通的。

未名湖是聪明泉

古人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可见水和智慧密切相关。凡是喝过未名湖水的人都会长点灵气。每年那些从全国各地云集到这里的青年学子喝了几年未名湖水后都会才智陡涨,与来时判若两人。

不论什么时候你来到未名湖,你都会看到手捧书本的大学生们散坐在垂柳依依的湖滨长椅上、石凳上、太湖石上或是周围的小山上。他们或静静看书,或朗读外语,那么的聚精会神,几乎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也有些年长些的人在湖边慢慢地踱步,思忖着什么。未名湖边的阅读效果也许完全不同于阅览室。这里天高水阔令人心旷神怡,可能使人思路更加开阔;这里和风细细、草虫唧唧,一派天鸣地籁也许更具诗意、助人文思;这里独钟天地灵秀,历代文曲英魂飘逸也许更容易诱发灵感、顿悟哲理;这里独处静谧、互不相扰也许更有利于理清思路寻迹溯源。这里真是读书人的仙境福地。也许正是由于这个道理,中国古代著名的四大书院都坐落在风景清秀的名山幽谷之中。这种天地人合一的治学环境绝非摩肩接踵地挤坐在图书馆中所能相比。

这里的价值观念和社会上明显不同。对于新潮的打扮、华贵的服装,对满身的珠光宝气,人们似乎并不大理会。但对渊博的学问、独到的见解,对新颖的思路、敏捷的思维,对超凡的才华、过人的勤奋,则是看得重之又重。这里尤其注重人的内秉气质,这是一种金钱买不到、师傅教不会的天生气质。这里首先看重的是动脑,然后才是手巧。这里最看重的是聪明,而不大看重精明。这里崇尚“大脑发达”,而不大看重“小脑发达”,习惯于正路子,而对“野路子”冷淡。

这里的人生性散淡,自成一格。既不想统治别人也不愿意受制于人。因为不管是统治还是被统治,两者都不能算是自由人、自在人。这里最重才气,不管是人才、鬼才、歪才,都有展示自己的正当途径。这里长见识不见得都得在一本正经的学术报告、系列讲座之中。聪明人之间那种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百无禁忌、直至深夜的侃谈神聊常常令人大开眼界,迸出智慧的火花,给你一个惊喜的新思路。教授给学生授课中突然有如神来之笔似的加上几句借题发挥的议论,不仅幽默,有时会使你受益终身。这真可谓是智慧的“奇点”、思维的“舍利子”。没有高深的道行绝出不了这种奇点和舍利子。个中潇洒飘逸岂是照本宣科的“文抄公”们所能望其项背。

聪明智慧的发挥与民主、自由的学术环境息息相关。北大民主的学术风气与蔡元培先生任校长是分不开的。他主张“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他说:“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在此思想指导下,许多进步学者纷纷受聘北大,他们热情地、合法地宣传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共产党建党初期的著名活动家中至少有五位最主要的领导人出自北大,他们是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张国焘、刘仁静。当年如果没有他们的关键作用,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也许要向后推迟。北大的传统学风对推动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是曾起过积极作用的。人们不会忘记这些北大人。现在蔡元培校长的半身铜像就坐落在未名湖南岸临湖轩的苍松翠柏之中。

未名湖让人感受到一种内在的纯

它犹如一个满身灵气又不谙世俗的纯情少女,那么的宁静自然,那么的清丽单纯,又那么的坦诚善良,似乎给人以不设防的感觉。步入这方清净之地似乎人也得到净化,浮躁的心也渐渐沉静。似乎尘世的喧嚣、市井的嘈杂、俗界的纷扰都被围绕湖滨的一脉土山阻隔在桃花溪外了。这里只有风声、水声、读书声。浓重的文明、宁静气氛使得再粗俗的人也不敢在这儿撒野。仅仅空气就有这么大的约束力量!

我沿着南岸钟亭的小路走下去。一片茂密的草地上,四位女大学生和一名男大学生正在“放牧”一对可爱的小白兔。我不敢扰了他们的兴致,准备从旁绕过。哪知当我距离他们尚有五六米远时,突然一只小白兔离开他们一跳一跳地径直向我奔来。跑到我面前一米远处停下来,仅用两条后腿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抱成作揖状向我拜了又拜。女大学生们一下子惊喜地笑了,说:“还真有缘!它平时可不这样。”我兴奋地告诉他们:“我毕业离开北大整整三十年,今天第一次回母校就享受到如此殊荣,真让我高兴。”我接着问:“小兔真可爱,有名字吗?”“有,随便起的。这个叫茸茸,那边那个叫毛毛。”看着他们一张张像未名湖水一样清澈、单纯而又富有灵气的笑脸,我心里暖乎乎的。多可爱的北大学子,多可爱的母校,连校园里的小动物都这么可爱。我感到他们可真幸福。三十年前我们当学生时虽然也单纯好学,但遭遇到不少鼓吹极“左”的政治运动。这些人为的“阶级斗争”不仅浪费了许多宝贵美好的青春年华,还不可避免地使人们的灵魂受到些扭曲。他们现在的生活要美好得多了。哪知他们也有困惑。他们是英语系二年级学生,在眼前商业大潮的冲击下搞纯学术的都不景气。北大文、理科学生在毕业求职方面不免有些潜在的不安和忧患感。我敞开心扉直述己见:北大是出学问家思想家的地方。这所世界著名的一流学校里汇集了许多国内最著名的教授。这里有最深厚的学术积累,最优秀的文化传统;还有着最正派的学风和最高素质的学生。老师给我们的本钱是足够丰厚的,论做学问北大人是得天独厚的,当然可能会清苦些。就我毕业三十年的体会而言,在官场上你遇见的北大人可能不多,但在学术讲坛上你到处都可以碰到北大人。与他们的故园邂逅我们都感到一种北大人之间的血缘亲情。我向他们告辞,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

我仍旧折回湖边,漫步在弯曲的湖滨小路上。这里的空气对我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熨帖,和我的心是那么的合拍。我在北大的七年真像是在未名湖里浸泡了七年,血液里、骨髓里、每一个细胞里都是地道的北大味。混迹社会三十年,这种北大气质常常使我受益匪浅,有时又让我碰壁吃亏。但我必须公正地说,北大所给予我的是一个真正的学者所应该具备的最重要、最优秀的气质。这是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都应受到尊重的气质,是一种融合了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最优良传统的上品气质。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是处在顺境还是逆境,也不管我是年富力强还是耄耋之年,我都不会忘记我是个北大人,我都不会忘记未名湖。这里是我的魂归之处。我的灵魂只有在这块圣洁之地才能得到安静。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我的灰分一半撒入浦江,而另一半必须回归未名湖畔。 v2+LWNf6RT5idW74npCNd6J1yL2KwwbIOthGW2MUVaBuc++KCxaFQCB9P1zKoi4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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