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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追求不到的“情人”

资华筠

记得十几年前,曾有一位年轻的话剧演员要在某部作品中扮演舞蹈演员的角色,她向我请教道:“把握舞蹈演员的特征,是不是应该胸脯挺一点,两脚走路向外撇一点,说话嗲一点……”望着她那双真诚美丽的大眼睛,我不忍心用任何刺激性的语言去回驳,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问话对我的刺激却愈加强烈,它时常引发起自己对于苦度舞蹈生涯的种种回味。

幼儿园里正在演出《咪咪小黑猫》,我身穿一条大红的连衣裙,手捧着一只小盘子,围着“小黑猫”又唱又跳,用自己认为最美的姿势——双腿交叉着蹲下,细心地喂它们吃食,抚摸着它们身上的茸毛(其实,那不过是我的小伙伴,穿着黑绒布制成的连脚衣,头上戴着猫耳朵帽子,身后还佩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啊!那时候,我是那么容易相信自己就是小黑猫的主人,没有任何对舞姿的修饰,却获得阵阵掌声。大人们纷纷夸奖:“这孩子节奏感真好,动作灵活,有舞蹈天才……”

上小学,我扮演“蝴蝶仙子”,穿着临时缝就的长裙,披挂着两片绸子制成的“翅膀”,在花丛中飘然飞舞,怡然自得。也算得上是个“校级明星”。

我第一次知道学舞蹈必须“委曲”自己的身子骨,是我的钢琴老师瞒着母亲偷偷地把我带到业余芭蕾舞学校,请俄罗斯专家瓦谭柯夫人进行形体训练。好端端的两只脚,不能像生活中那样自然站立,却要掰开站成横“一”字。每天要从活动脚腕子——“绷脚擦地”练起,几乎身体的各个关节都要重新“修整”。

但是,两年之后,当老师教我表演世界名作《天鹅之死》时,我依然若无其事地在心中唱着那优美动人的旋律,把老师教给的动作,从头到尾一个不差地跳下来。也难怪,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还不大懂得短短几分钟的舞蹈作品负载着的感情的分量,不懂得垂死的天鹅的颤抖的翅膀所表达的是人所共有的对生的渴望,也不懂得那如泣如诉的旋律所表达的是艺术家对人生的体味。勇气和自信似乎与童稚紧紧地相连。

次日,《俄侨报》以醒目的大字标题预言:“这只小小‘天鹅’将有望成为中国的芭蕾舞星……”

一切的一切像梦一样地消逝了。自从开始了专业舞人生涯的那一刻起,“天才”便不翼而飞。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甚至连“站立”都要重新学起。

唉!千万年前,自从猴子进化成猿人,就自然地学会了站立,区分开了上肢与下肢。而我们——现代社会的专业舞人,却要重新学习站立。

是的,学习舞蹈的第一课,就是克服人体自然站立时的松懈、弛散。要使头顶到脚跟维持于同一直线——重心取中。身体各部位的幅度、力度、速度超常化的训练,必须建立在这样的“站相”的基础上,而学习这粗浅的“第一课”时,甚至连呼吸都会变得不顺畅。

孩童时期跳舞的自美、自信和随心所欲的创造感,就此离我而去。单调、枯燥的动作一遍遍地重复,似乎永远也没个头,几乎没有一个动作是自然而然、舒舒服服地学会的,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教练严格的训导纠正下,小心翼翼地体会动作的要领,却难以得到一句满意的评估。

每当想起那可以收怀入袖、肢体柔软的旋娟,或是扬袖飘舞似乘风飞去的赵飞燕,我真是钦羡不已,为什么我跳离地面一寸都是这样艰难?

渐渐地,我体验到一种自身形体由自然向着理想化铸炼过程的快感。我可以把腿轻松地抬到一百八十度;把腰向后弯去抓自己的脚腕子;我可以腾空大跳在空中保持各种瞬间造型;我可以快速旋转;我可以稳稳地用足尖独立支撑身体的重心……人们常赞叹空军驾驶员能在瞬间最大限度地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生命机能,操纵机件复杂的飞机凌空飞翔,我却感受到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业舞人也能在瞬间控制、摆布自身形体的各个部位使其达到动静格局的合理、协调——这同样大大超出了人体的常量机能。

但是,这就算是会跳舞了吗?舞蹈大师们所谓的“用心灵去舞蹈”“用舞蹈去说话”……那似乎是一个更加遥远的梦境啊!

那“遥远的梦境”,一次次地激起我难以遏制的狂热,却又是在一种十分清醒的景况下经历着,唯其清醒才更加苦涩。

我常在舞蹈时清醒地感到两个“自我”的存在——一个在跳,一个在审视。“技巧要领”“动作规范”像紧箍咒似的纠缠着你,很难摆脱,无法忘却。对于舞体运动规律的审美认知,竟然成为束缚舞魂的一条绳索!我当然懂得这未脱学子气的舞蹈是不完美的,由此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

我也确曾有过彻底投入忘我境界的体验。然而,脱离了支配自身形体的自觉意识,往往是规范与分寸感的失控,甚至带来更严重的后果——舞台事故。我永远忘不了扮演“白荷花”,曾获得过怎样一种“花人合一”的惬意与洒脱,但几乎就在那同一瞬间,踩翻了荷花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使我清醒地意识到“忘却技巧”的高超舞境,应以真正纯熟的技艺为坚实的基础。无疑这必须经历更加艰苦的自我锤炼。

新的困惑接踵而来,当你置身于黛尔勃西荷拉世界,你会被她那变幻莫测的身影弄得眼花缭乱。

世上有多少被高山、大河相隔相阻的国家、民族,就有多少风格各异的舞蹈。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光芒四射却难以数尽。每种舞蹈都以其简洁的“语言体系”——韵律特征、体姿造型给人以鲜明的直观感受,表现出各个民族的心理特征、审美情趣以及与此相关的自然、社会生态。每学习、掌握一个新的舞种,几乎都要重塑自身形体。品种繁多各具特色的舞蹈啊,够你学几辈子!

但是,仅仅是“跳什么像什么”,不过是读懂了舞蹈的“三字经”,还没有步入创造的大门。要把自己从生活中蕴积的情感意绪,浓缩、升华、幻化成特色鲜明的舞蹈——它是自由形体的灵智之结晶,似乎是那“遥远梦境”啊!

专业舞人的真正悲剧还在于,当你的形体充满青春活力——具备着最大限度的可塑性时,你不一定真正懂得黛尔勃西世界的奥秘。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似乎练功本身就是一切,目标是不明晰的。而当你走向成熟时,形体也开始老化,心、形、体、魂,终难合一。

对于我,本有希望使舞体、舞魂相交相融之时——专业舞人的黄金期,正值十年浩劫,被剥夺了艺术生命。待到重返舞坛,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带着人生的体味去舞蹈,并终于在心中清晰地树起了理想人体的标杆:

我希望自身舞体是“用生命揉成的软泥”,交付给雕塑家当成“原料”,每一个瞬间稳态的体姿造型,都应该是一具完美的人体雕塑精品,放在任何背景下,经得起从任何角度去观赏、品味——那是喷涌着的感情的凝聚。

我希望自身舞体是一支珍贵精致的笔,任书法家自由挥洒如行云流水。那疏密有致、抑扬得当、变幻多彩的舞动流程,堪与一幅幅书法精品相媲美——那是气韵的游弋、宣泄。

我希望自身舞体是一架名贵的钢琴,任凭演奏家鬼使神差地按动黑白键盘,奏出一曲曲辉煌的生命乐章。身体各个部位动静交错组成的人体节奏与律动,与钢琴家手指下的杰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希望自身舞体是动态的诗篇,那是思绪的流淌,于空灵中任遐想翱翔其间。

我希望……啊!有如少女在心中默默塑造一个理想的“情人”,一个成熟的专业舞人用炽热的激情与冷峻的认知,掺糅着汗水、脑汁与泪水,苦苦地求索,像“上刑”那样重新铸炼自身形体的每一个“零件”。

当倾注着自己心血的一个个舞目,终于组成了个人的专场演出时,我确信,在黛尔勃西荷拉世界中,它只属于自己。观众与评论家的赞美确曾给我带来了“情人幽会”般的欢愉与激动,我却很快地发现了自己真实的舞蹈的斑斑瑕疵。我扪心自问,难道我苦苦求索的舞境,就是如此这般吗?我不甘心,于是又激起新的狂热的追求,之后是再一次若有所失……在狂热与清醒的两极循环往复,备受煎熬。

终有一天,我的头脑像触了电,黛尔勃西荷拉输入了一条闪光的信息:喂!朋友,你应有足够的明智认清,你的舞体与舞魂正在不同的两条轨迹上运行着,那相交相融的时机已经错过,永难挽回。

我突然感受到,我心中的舞蹈,恰似永远追求不到的“情人”,他完美、理想,却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我毅然结束这“苦恋”的历史——退出舞坛,义无反顾,无怨无艾。

我深知,每个专业舞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的“情人”,我祝福他们因天资与机遇、禀赋与勤奋具备而能与“情人”灵肉相融。而我,能当机立断地告别“情人”,也未必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呢! enAQh7drMxxS21YWsxi8frXMHyfagsZiEejqCPSW3K7h20lXO9nrFylpP3wp3g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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