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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茶

邓友梅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芯色碗转鞠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明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这首宝塔诗是唐人元微之写的,算不得最早的吟茶诗,足证明中国文人和茶结缘并不比酒晚,亲密程度也不比酒差。文人如此,普通人更甚,如果做次调查,喝茶的人八成比喝酒的人总数多。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北京的“六必居”据说是当年专卖六样生活必需品,只比以上少个柴字,两者都不包括酒。

中国人喜好喝茶,有时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赵佶当皇帝时,放着多少急事不办,却写了本研究茶的专著《大观茶论》。从产地、种植、采摘,到制造与喝法写得都地道,称得上是全世界自古至今唯一有皇帝衔的茶叶专家。他当皇上要也这么在行,不至于后来又当俘虏。我老家有个本族大辈,每天茶不离手,日本鬼子扫荡时,大家逃难,他不带行李却手中提把茶壶。走在半路受到日本兵的追击,叭的一枪正打中他的茶壶。人们全为他的性命担心,他却提着一对铜壶梁说:“可惜了这一壶好叶子!”是我一生中碰到的第一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

中国人喝茶的本事,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个以修洛阳桥著名的状元蔡襄,在喝茶的功夫上就有独到之处。据一本闲书记载,有人得到一点名贵的“小团茶”,知道蔡在这方面是权威,就请他来品尝。蔡听了高兴,临时又请来一位朋友陪他一同去。到那里后主人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就叫仆人献上茶来。蔡襄喝了两口,主人问他印象如何,他啧啧嘴说:“茶是不错,只是里边掺了‘大团茶’,不纯了。”主人心想这茶是新得到的珍品,自己亲手交与仆人煮的,怎会有假?为证实心迹,就把仆人召来当面问道:“我亲手交你的茶,你可曾掺假?”仆人见问得单刀直入,只好如实说:“原来备下小团茶是两人份,我见多了位客人,怕分量不够,又不敢找您要,就掺了点大团茶。”主人听了大惊,对蔡状元的品茶功夫再不敢怀疑。这是名人逸事,可能有帮闲替他吹嘘,我的老师张天翼却给我讲过一个叫花子品茶的故事。闽省有位旧家子弟,不务正业,只好饮茶。最后穷得卖了老婆沿街求乞。因在家乡受人白眼,便流浪到了潮汕地界。这天要饭要到一家著名的大茶庄门口。店主拿出几文钱给他。他说:“钱不敢收,只求赏杯茶饮。”店主就叫人把日常待客的茶端来一杯给他。他喝了一口,却又吐了,摇头说:“四远闻名大茶庄的茶不过如此,承教了。”说完扭头便走。这下子刺伤了店主的自尊心。就把他叫住,连忙吩咐把最好的乌龙泡一杯来。过了会儿茶冲来了,叫花子喝了一口,叹口气说:“茶是上等的,可惜泡法低劣,糟蹋了!”店主听了大惊,便悄悄叫人到后宅,要他小妾泡一杯来。这小妾是他新买的,模样平平,就是善泡茶,店主就冲这一长处才买的她。过了片刻茶泡好送来,那叫花只饮了一口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店主忙问出了什么事,那叫花说:“这茶的味道使我想起了前妻,我从没见有人达到她这样火候……”那店主一问他的籍贯、经历,果然和那小妾一样。二话没说,叫人给他包了一包上好茶叶把他打发走了。

皇帝和我那位同乡大辈,对茶的嗜好虽如一,但我想他们喝的不是一种茶。宋朝时兴的贡茶是福建产的“龙凤团茶”,从书上记载的制法看大概是“红茶镶绿边”,所谓半发酵茶,可能类似今天的铁观音、乌龙之类,近年市上也有“龙凤团茶”卖,但不知是否就是赵佶和蔡襄喝的那一种;我那长辈喝的茶我却喝过。早年山东的农民全喝那个,是在集上卖酱油、糕点的摊上买来的。茶叶装在一个大木箱中,黑不溜秋,连梗带叶,既没有小包装,也不经茉莉花窨。沏成后褐中透红,又苦又涩,我估计其助消化的能力是极大的。我很奇怪,我的家乡是糠菜半年粮的苦地方,肚子里没什么需要茶叶帮助消化的,为什么家家却都喝茶?我问过老人此风由来。他说是无茶不成礼,山东是礼仪之邦,饭可以吃不饱,茶不能不喝。这话不能令人信服,我觉得家乡人还没傻到不管肚子饥饱只讲精神文明的地步,可也找不出更合理的理由来反驳他。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出生于天津并一直在天津度过童年,山东只是我理论上的老家,对它的了解不深的缘故。

我小时家在天津,家里也喝茶。喝得是小叶、大方、茉莉双薰等大路货,其喝法却是一家两制:我姥姥家是纯天津人,所以我家也一年四季桌上摆着个藤编的壶套,里边放一把细瓷提梁画着麒麟送子的茶壶。我娘抓一把茶叶,把水烧得滚开,滴到地上先听噗一声响,这才高高地沏下去,制成茶卤。以后她喝时倒半杯茶卤,再兑半杯开水,这虽有一劳永逸的好处,但实在喝不出茶叶的味道。我爹是山东人,但自幼外出,不知受了哪位高人指教,自备了一把小壶,沏茶时先用开水把小壶涮热,放茶叶后先沏一道水,用手晃晃再倒出扔掉,再冲一次才可饮用。一次只喝一两口,马上再兑新水。事不过三。然后就倒掉重来。这喝法虽然出味,可实在烦琐耗时。所以到我自己喝茶时这两种传统都没继承,完全另搞一套。

在天津我见过两次特殊喝茶的喝法。一次是在梨栈。那时法租界的梨栈大街、劝业场一带是最热闹的地方。在劝业场门口那个十字路口有个警察指挥交通。有天我坐“胶皮”去光明电影院看电影,车刚在路边停下我还没给钱,那警察就招手叫拉车的过去。拉车的说:“劳驾,你替我看一会儿车,不知吗地方又惹着他了。”我也有点担心。眼盯着车夫跑到警察身边,见那警察说了句什么,车夫拿着把缺嘴的大茶壶就跑了回来,满脸歉意地说:“没办法还得耽误您一会儿,老总叫我给他沏壶茶去。”过了会儿那车夫把茶沏好送去,这才回来找我收钱。我远远地看见那位中国籍的“法国巡捕”左手端着茶壶嘴对嘴地喝着茶,右手伸直,在两口茶之间抽空喊道:“胶皮靠边,汽车东去……”这事给我印象很深,我以为这是法国警察的特有作风,后来去巴黎,还有意观察了一下,才知道巴黎的警察并不端着茶壶站岗。

另一次是法租界仙宫舞厅。一个偶然机会我随一位亲戚进了那家舞厅。在“香槟酒气满场飞”乐曲中,一对对时髦男女正在翩翩起舞,却见一位老者,手执小茶壶在场子中央打太极拳,每做两个动作就啜一口茶,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多少年后我跟一个天津老乡说起这件事来,他说此人有名有姓,是位租界名人。可惜我没记住名字。

等我自己喝茶上瘾,已经是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我这喝茶上瘾,是从泡茶馆开始的。五十年代初我去西昌,那时的西昌还属西康省,不仅没导弹基地,没有飞机场,连汽车也不通。从雅安出发一路都是骑马。每天一站,住的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鸡毛小店。店里除去床铺有时连桌子都没有,要想休息、看书就得上茶馆。好在四川的茶馆遍地都是,泡一碗沱茶,可以坐一晚上。在这里不光喝茶,还能长见识。头天去喝茶,几乎吓得我神经衰弱。茶馆中间有个桌子,四周摆着鼓、锣、钹、板。坐下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敲打起来。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哇呀一声,有位穿竹布长衫的先生抚案站了起来。正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位先生开口唱了:“凄惨惨哪……”跟着周围的一些人就都吼了起来“凄惨惨命染黄泉哪……”众人吼过,那先生又有板有眼,一字一句,成本大套地唱了下去。我问同行的四川伙伴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是四川茶馆清唱的规矩,那位先生唱什么角色都是固定的,不管他坐在哪儿,场面一响该开口的时候自会开口。我说:“那打鼓的也没朝这边看,万一那位先生有事没来,或是迟到了不就砸锅了?”他说不会,要敲半天板还没人应,打鼓的会接着替他唱下去的。”这一惊刚过去,我正端起碗要喝茶,忽然从脖子后边又伸过根黄澄澄的竹竿来,一回头,那竹竿竟杵到我嘴上。我正要发火,忽见远处地下坐着位老头,手执纸媒,噗地一口吹着了火,笑着冲我说:“吸口烟吧!”我才看出那竟是根数尺长的烟管!他坐在中间遥控,身子一转可以供应周围几桌人享用,抽完一个他用手抹一下烟管,再装上一袋伸向另外一人。除此之外在四川茶馆还学到了另外许多学问。回北京后我便开始泡北京的茶馆,直到当了“右派”,也还是有空就去喝茶听书。

泡茶馆成了我的业余爱好。落实政策后有了旅行机会,到广东,住香港,游西湖,逛上海,甚至到欧洲美国,有茶馆都非泡一下才死心。

啰唆至此,读者早已腻烦,就此打住,茶馆的事留给别人写吧。 ADBsd2HIuRtYk3isxDdeqLBPCqclaAkdoBQ4GAGFrZ+BSDDEzMyd1yGgmqXQCU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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