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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有味

钟叔河

青灯有味

年将尽时,天气越来越冷,加上刮风下雨,蛰居在家里,即使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免会无端地觉得凄凉。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在糊着纸的窗户下面,点上一盏油灯,让那青荧的灯光照亮摊开的书卷,随意读几行自己喜爱的文字,心情才会开朗起来,慢慢便觉得寂居的生活也自有它的趣味。惭愧的是无人与共,只能由我独享了。

——这一节并不是我的文章,而是我“今译”的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一封短信。过去文人写读书生活,如宋濂之自叙苦读,顾炎武之展示博学,都很可佩服,却不易使人感到亲切。“纯文学”作品“绿满窗前草不除”之类又嫌做作,总不如此寥寥数语,更能写出岑寂中的趣味。

原文的开头是:“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周作人在《灯下读书论》中抄了这几句后写道:“这样情景实在是很有意思的,大抵这灯当是读书灯,用清油注瓦盏中令满,灯芯作炷,点之光甚清寒,有青荧之意,宜于读书,消遣世虑。”对“青灯”这样解释,我很是同意。

抗战八年,我一直在湘北大山中读书。电灯本来就没有,“洋油”这时也断绝了来源,夜读全靠油灯。平江盛产茶油,价钱比菜籽油和桐油还便宜,那灯火的外焰总带着一层青蓝色,正如炉火纯青时(如果火炉烧木炭,极旺时在暗中蓝色更鲜明)。学校规定邻桌二人共一盏油灯,全班十多二十盏灯作一排挂在教室后墙上,晚自习前自去取灯点燃,摆在两张课桌居中位置。灯低亮小,同座之间常因争光而发生争吵。

寒暑假不能留校,在家里“夏有蚊虫冬有雪”,我又是并不用功的学生,从来没有“十载青灯黄卷,争得琼林盛宴”的大志,照理说不必夜夜挑灯苦读了。但山居少伴,闲书和小说是唯一的娱乐,我便乐此不疲。三根灯芯的亮度,大约等于十支烛光,读木刻大字本正好。但正经书读起来太易入睡,只有有光纸石印小字的《聊斋》《阅微》《子不语》等看不够。微风入室,灯光摇曳,自己巨大的身影投射在昏暗的墙壁上总在动,好像书中写到的异物正要扑下来,禁不住心惴惴焉,那情形真不容易忘记。

青灯给我的印象,虽然带点寒意,总的来说还是“佳趣”居多。老来怀旧,陆放翁“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之句,很容易引起心中的共鸣。悲哀的是眼睛早已被用坏,根本无法夜读了。

关于书房

古埃及和巴比伦五千年前就有了书,但那时的纸莎草书卷和黏土书板,模样和现代的书很不相同。中国的简策(册)起源于西周,去今也差不多三千年,那用皮条或麻绳编起来的,近时在长沙、江陵、临沂还出土过,虽然皮和麻都已腐朽,只剩下一支支的竹简。

一支竹简上最多写十多个字。《老子》五千言,两面印不过几张纸,竹书却有一大堆上十斤。庄子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试想五车书得有多大的房子来装。因此我想,古人读书放书,也必有专用的书房,写书就更不用说了。但就我所知,“书房”一词(包括其别称)却出现较晚。“秘阁书房次第开”“仰眠书屋中”和“书斋望晓开”,都是唐人的诗句。我读古书少,不知博雅者能告知更早的例句不。

查《古今图书集成·考工典》第七十五至第一百十六卷宅、堂、斋诸部,有关于卧室、药室、佛室的叙述,而独无书室。唯“椅榻屏架”条中有一语云:“书架及橱俱列,以置图史,然亦不宜太杂如书肆中。”这些“图史”即书,看来是为了陈设,而不是为了读的。

明清之际,江南士人的读书趣味和生活情调,精致化到了最高程度。李笠翁《闲情偶寄·居室部》却只有一节论“书房壁”,但颇多精义。如说:“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石灰垩壁,磨使极平,上着也;其次则用纸糊,可使屋柱窗棂共为一色。”这种四白落地的装修法,本也最适宜书房,不仅采光好,朴素处也与读书的氛围正合。

张宗子的《陶庵梦忆》是我最佩服的文章。书中说“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又说“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每至于夜分不以为疲”,写到他自家亭园楼阁的篇目也不少。有《梅花书屋》一篇云,“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之后却只记叙前后的花木,言不及书。又《悬杪亭》云,“余六岁随先君子读书于悬杪亭”,也仅介绍其建筑的奇巧。只有《天镜园》写到了读书生活,算是唯一的例外: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这种境界,在六面钢筋混凝土中的我辈心目中,恐怕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如今很有权或很有钱或既很有权又很有钱的人,当然营造得出“受用一绿”的环境,再加上高科技设施,享受肯定要超过张岱的水平。但他们身心俱亡,“幽窗开卷,字俱碧鲜”的味道只怕难得尝到。

但张岱也只写了这一小段,接下去便写的是春老时运笋过园:

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桨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一百多字的文章便写完了。

我猜想古人会读书,会写文章,何以却不多写自己的书房呢?大约他们把读书只看作个人私生活的一部分,未必都有曾国藩那样修齐治平的志向,也不会个个像刘禹锡似的想作秀出风头,所以写不出也不想写《求阙斋记》和《陋室铭》那样虽以书房为题而意实不在书房的“古文”来。亦犹人人都要“居室”,写“行房”的究竟也只有白行简等少数几个人也。

吃瓦片

随着房产政策放开,房产市场形成,如今城市里有两套以上房子的人,也慢慢多起来了。还记得五十年前“对资改造”后接着搞“私房改造”,那时兴起过一个很不光彩的称呼——“吃瓦片”的,似乎比资本家还“剥削”些,差不多就赶上乡下的地主老财了。最近看枝巢子的《旧京琐记》,才知道这个称呼倒并不是后来的新发明,卷一“俗尚”中有这样一条:

京人买房宅取租以为食者,谓之“吃瓦片”。贩书画碑帖者,谓之“吃软片”。向日租房招帖,必附其下曰:“贵旗、贵天津免问。”盖当时津人在京者,犹不若近时之高尚……

可见在清朝时,北京城里早就有了“吃瓦片”的人。他们还可以像现在散发“谢绝中介”的传单一样,到处贴出招租的小广告,正常地合法经营自己的产业。

房子不愿租给天津人,枝巢子说明其原因是,早期来北京谋生的天津人,从事的职业和社会地位,都“不若近时之高尚”。这看得出对“卫嘴子”的一种歧视,但也说明当时租房的人多招租的房少,“吃瓦片”的才敢这样挑剔。用现代观点来看,这种地域歧视总是不对的。

而“贵旗免问”所指的旗却是“八旗”,此乃大清朝的统治阶级。当然宗室觉罗、贝勒贝子等王公贵族都有赐第,不会到民间租房子;但最下级的旗丁也都有“铁杆庄稼”一分钱粮,房租也是付得起的。那么,为什么“吃瓦片”的也要请他们免问呢?恐怕的确是出于“畏”,也就是害怕吧。

平头百姓不敢和带特权色彩的大爷们打交道,看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要说这也是一种歧视,反常的是被歧视者乃是政治上占强势的“领导阶层”。歧视者本来居于弱势,因为有几间房“瓦片”可吃,在社会上也就可以说说话,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旗免问”了。

辛亥前宣传民族革命,大讲“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亡国之恨。当初扬州嘉定等地的八旗兵弁,的确无人敢请其“免问”。但经过若干年互相妥协融合并流,慢慢也就能够“和平共处”了。历史的变化,于细微末节处看来,有时不仅饶有趣味,也很可发人深思。

“吃瓦片”的称呼,如今在长沙又有人用起来了。“吃软片”这一称呼,则似乎并未在“贩书画碑帖”行业中复活,代之而起的是三百六十行以外的另一种新的职业——“吃软饭”,这和买卖字画完全不搭界了。 IYgrYnoNZB8g6k/OGSQQ1/0YjlwBuIeafDArBKsCxkNFKp7AP+6cQdnADJDCso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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