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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犬子有二，一曰莫凡，一曰莫达。今年生肖属狗，且先谈谈莫达。
莫达之所以能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确属有缘。三年前，有一天我路过信义路与新生南路交叉的那几家狗店，一时兴起便跨进了其中的一家，只见铁笼中关着各种各型的小狗，除了极少数如北京狗、狐狸狗、博美、秋田之类，其余都叫不出品种来。有的冲着我龇牙咧嘴，唁唁而吠；有的神情冷漠，目中无人；有一只正在午睡，鼾声隐微，旁边一只则三脚朝天，另一条腿搁在栏杆上，其状丑陋，愈显得相当悠闲自在。这时我突闻嗯嗯之声，发现另一只笼子里正趴着一条长相极丑而性情又极温驯的小狗，当时老板告诉我这类狗的学名叫“巴哥”。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极佳，见到我即大摇其尾，好像遇到了亲人。我把手伸进笼子去摸它，它立刻反过脸来轻轻舔我的手背，痒痒的，暖暖的，顿时人畜心电之感两相契合，我二话不说，立刻以高价把它买下，搭计程车带回家豢养。
巴哥犬为西藏名产，矮小微胖，毛色米黄，鼻短，脸黑，皱成一团，尾巴朝上卷一圈半，性温驯，憨厚可爱，又活泼好动，纯粹是一种宠物，据说清朝王公大臣和宫内的太监最喜欢养。但这种狗由于缺乏斗性，脾气好得不得了，不但不能负起“看家”的重责大任，说不定还有被小偷顺手抱走的可能。
为小狗取名字颇费思量，杰克洛可太洋，阿财阿旺又太土，由于它的脸形结构奇诡，故最后决定叫莫达，正式归宗莫家。莫达的美德很多，缺点也不少，它最好的德行有二：一是沉默寡言，非必要时绝不乱叫，起先我们还以为是一只哑巴狗，后来才发现它并不是不会叫，而是有目的有节制地叫。譬如说，偶然它嗅到了沙发底下有块肉骨头而它的爪子又够不着时，便蹲在那里嘤嘤而鸣，却不汪汪大叫。它的耐性极好，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及到家人把沙发移开，它兴奋地把骨头叼走为止。莫达另一项德行是“塞奶”（撒娇），依人性很强，平时在家中紧紧跟着我一步一趋，如影随形，你骂它跟屁虫，它还是紧跟不舍。每当我一坐上书桌，它便趴在脚边呼呼大睡，或偶尔舔着我的脚趾，一阵搔痒，灵感泉涌，写作非常顺手，但有时它老兄鼾声大作，刚抓到的一点灵感也给吵跑了，一气之下，我便把它赶出书房。
其实莫达撒娇的手法最能博得我太太的欢心。太太坐在沙发上看报，它经常冷不防地往她怀里跳去，然后以湿湿的小舌头舔她的脸，舔得老妻乐不可支。我太太最喜欢给小狗抓跳蚤，一抓就是一个小时，而莫达也真懂得享受，四肢趴拉地朝天仰卧，任你摆布。我太太也是它的避难所，每次我写书法时，都要先将写好的字搁在地板上使其阴干，莫达偶尔跑进书房来遛一圈，略一疏神便让它在宣纸上留下四个脚印，待我上去要揍它时，它已躲到太太的脚下去寻求庇护了。有一回，它又在一幅写好赠人的字上踩上几个浅浅的脚印，问题不大，同时我也没有时间重写，只好在字的后面题了一个跋：“纸上略有污损，此乃犬子莫达之杰作，无心之过，尚祈谅察。”
提起莫达的缺点，有三项可称天下之最：最丑、最馋、最臭。先说最丑，莫达的长相非常奇特，骤看很像美国电影中的外星人ET、够“酷”的了，塌鼻、阔嘴、招风耳，额头皱得乱七八糟，但又颇有章法。许多比它大的狗都有点怕它，见它就躲，其实它是面恶心善，每次带它去公园或爬山，路人对它莫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暗忖，也许这时它心里在想：“我虽很丑，但我很温柔！”
再谈它的馋。贪吃乃狗的天性，可说无狗不馋，但莫达的馋却不是普通的馋，除了每天一顿正餐外，我们家人吃任何东西它都吵着要分享。它不挑食，除了酒之外，其他有吃无类，包括米饭、面包、面条（用手抓起悬空一根根喂）、牛奶、巧克力糖、水果，奇怪的是，凡我喜欢吃的它也都爱吃，譬如板栗，它不但爱吃，而且还会吐壳。当然，莫达也未能免俗，最爱还是骨头，家人吃饭时，它蹲在桌子底下，仰着脖子，两眼痴痴地瞪着你，这时你又怎能忍心不扔给它一块肉骨头？
莫达的第三个缺点是最臭。这种狗会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类似狐臭的体味。初次带它回家，家人简直无法忍受，开始以为多洗澡也许可以减轻异味，事实上不然。有时家中有客人来访，我太太会给它洒点香水，不料香水与臭两极气味的混合，结果形成了另一种十分暧昧令人更加难以忍受的怪味。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我们全家已渐渐习惯了莫达的体味。
尽管莫达一身毛病，但它某些可爱和惹人怜惜之处，足可抵消这些缺憾。譬如每次我和太太出游，一离家它便失魂落魄似的蹲在大门口，双目怔忡，不吃不动，家人哄了很久才得恢复正常。一旦我们回来了，它起先对我稍作打量，很快便认出它的主人，立刻跳上身来，又亲又咬，嘴里还发出唧唧哼哼的嗲声，直使人消受不了。狗性很痴，只要最初跟定了你，绝不再事二主。莫达虽与我太太和家人相处都很和谐，但仍只认我是它唯一的主人，时时看我的眼色行事，只要我一动，它便跟上，弃他人于不顾。有时我太太故意戏弄它说：“爸爸回来了！”它便立刻跑到门口等着，直到回头发现我正坐在客厅看电视，这才怏怏地跑回我的脚边蹲下。莫达的智商不算很高，买回家来后也曾训练它取物什么的，不料它老兄把拖鞋袜子衔去四处乱丢，报纸则咬得粉碎，看来不是块料，也就作罢。不过它另有一项本事，就是每天早晨叫我和太太起床，而且非常准时。
莫达至今还是一只“在室”犬，尚无交配的机缘。它在这方面颇为低能，每当狗子们发情的时候，它却只发乎情止乎礼地绕着母狗嗅一嗅，转几个圈子便敷衍了事，而别的公狗却都一副急色相。一天早晨，我带莫达到楼下的公园遛遛腿，一只公狗盯上了它，莫达恶作剧，结果使得那只公狗好不尴尬，讪讪而退。
狗子们都有一项通病：见树就尿。莫达也不例外，街边如果没有树，便朝着汽车轮胎或电线杆撒，有时即使无尿可撒，也会习惯地跷跷腿。最妙的是大便，它通常会找一些树枝或墙角等隐秘的地方解决，但总是头朝内，面孔藏在树枝下，却让屁股对着全世界。这是典型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其实今天这世上要脸不要屁股的人所在多有，也不比狗少。
近年来，我接受电视记者访问的机会不多，倒是莫凡，经常有电视台找他录影，于是莫达便无可避免地被迫充当配角。其实它老兄蛮上镜头的，只是有点紧张兮兮，好奇地绕着录影机乱转，尤其在访谈时不时发出一些怪声。今年是狗年，电视台为莫凡的“凡人二重唱”做春节节目，把莫达也带去录影，据说它一到录影棚，便紧张得两腿发软，别人带去的小狗又跳又跑，还会表演取物跳绳等节目，而它却趴在那里干瞪眼，啥也不会。好没面子，莫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