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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序

周汝昌

什么原因,使我从很小就对节序种下了深厚感情的种子,自己也说不清。大约感情本来是一种复杂的事,而自己又没有养成“分析家”的习惯和能力。

我喜欢节序。佳节啊,加上的这个“佳”字就使我高兴,它带着喜气,吉祥气。佳节总是喜气洋洋的,所以这本来就吉祥。为了维护自己的“论点”(实在是感情),可以假设辩论如下——

我的“对立者”:中元节,七月十五,老时候也叫“鬼节”,作盂兰盆会,“超度亡魂”;十月(初)一,叫“寒衣节”,家家烧纸,或者上坟——这喜气吗?吉祥吗?

我:哟,可说呢!不过你加上清明扫墓,也无非一年就这三个例外,别的节是压倒多数。况且追怀逝者,悼念亡人,总不是为了“同归于尽”,正是不忘先河,开来继往,要更好地活下去。

辩论嘛,有点儿官腔盛气,夺理强词,也在所难免,情有可原。总之是假设辩论结束,自己的论点宣告胜利了。

真的,我以为每一个节序都是美的,可喜的,吉祥的。

二十四节气,那恐怕是天文历法家(后来还有农业家)的事。光有科学家不行。使节序带上了美好色彩和浓厚意趣的,是诗人、艺术家。

这诗人、艺术家是谁?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最广大的人民大众。

每一个节序,都是一篇诗,一种综合艺术的杰作。

这种诗和艺术,不是能靠几个“专业”诗人、艺术家就创造出来的,只有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才能创造得出。我们中国的节序,当然只有中华民族的人民大众才创造得这样美好,这样民族化。

当然,诗人、艺术家也绝不是毫无功绩,没有他们,会使节序减色,但他们只是在人民创造的基础上增添美好的程度。比方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没有心灵手巧的艺术家,那花灯一定还不够精巧奇丽。至于诗人,他们创造的文学语言实在和节序本身一样可喜可爱,也许更美妙更理想。比方“腊鼓”“饧箫”,我看见这些语言就好像听见了它的声音韵味——这是一片节序的气氛、境界,你或者叫作诗情画意吧,均无不可,总之它是如此可喜。它们有特殊的魅力。曹雪芹写端午,只八个字,道是“蒲艾簪门,虎符系臂”(附带一句闲话:臂,一本作背,红学版本家又有得争论了),你看多好!姜白石的《暗香》《疏影》咏梅词,享有大名,我却同意王国维:那太“隔”了。白石词,我最喜欢的倒是那几首专写节序的《鹧鸪天》,有情有味,篇篇可诵。他写新年元旦,开头说“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已是极好;收句更云“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这是指春联门对),尤有别趣。要问为什么,我也并无高明的“文艺理论”,只觉真实亲切,一片中华民族老百姓的生活气息。过新年,百般点缀,富采多姿,总括为一个字,就是“新”!我们民族的几千年创造积累的这种过年的精神和面貌,都集中在一个重要的“新”字上,要讲意义嘛,我想也是十分深刻的。就是在封建时代吧,只要治道仁明,民力富足,那最朴素的老百姓也要换上一件新衣,哪怕那只是粗布疏棉;有些家常用具,比如最普通的杯勺碗筷、炊帚笊篱,也要添换一二新买的,寒家小户也各有一点“家珍”,未必是宝贝,但“敝帚”“青毡”,如有节序价值,也是一年一度地拿出来摆设一回,这看来“卑琐不足道”,可是却给节序平添了无限的意境。扫房净舍,换上崭新的春联门对,朱红的颜色喜气迎人,春风扑面。新哪,真是万象更新哪!万象更新是人民的最大的心愿,这怎么表达表现呀?人民有办法,上述的那些(以及很多别的方式)就完全是人民创造出来的最美好的表达和表现——最艺术的表现方式。所以词人说是“事事新”,真实不虚,他头一句就抓住了新年新岁的“精神实质”。

过新年,除旧迎新,家家都要守岁,力所能及地欢度这个除夕,灯火辉煌,往往彻夜不眠,天还未亮,就开始拜年了,父老居邻,提着灯烛,见面拜揖、互贺新正——“隔篱灯影贺年人”,好一个“灯影”,你看写得多么传神,令人如见如闻,真是画境所难到,而人民之间敦厚亲切的风土人情又是如此地令人感动——我这里不是作“姜白石词论”,是借此说明我上面的那个意思:由于我喜爱节序,所以连写节序的诗词文学,也就是字面上的、纸上的节序我都特别喜爱。

节序本是天时岁历的事,过节当然离不开自然景物的映衬生情,比方中秋节的皓月呀,中元节的红莲呀,清明节的绿柳呀,这“不待智者而自明”了。但是,人民的艺术创造有时候是很不寻常的,比如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那岂不也是月圆之夜,何不也闹一番玉兔嫦娥、广寒桂树的故事?不,人民大众是不会那么低能单调的,他们创造了另一个人间仙境——元宵灯节!到了这一夜,虽说是“灯月交辉”,但天上的冰轮,实际上是黯然失色,人间的光彩,已然是取而代之,胜而过之:万家灯火,倾巷出游,无数的火树银花,照耀出一个美妙的境界,绚丽的乾坤!夜里要光亮,和黑暗战斗,这是人类的生活常识,也是文明的开头,但是运用灯火而创造出一个佳节、一个奇境,我以为,这只有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天才才能设想、设计,并且使之实现在人民的生活之中。

绛蜡红灯,彩纱画壁,潇洒的流苏,风标的丝穗,一步一境,一境一奇,仙境是人造的,于此留下了最好的证明。

这一夜,封建禁闭下的妇女也得到“解放”,她们可以呼姊邀妹,联袂出游,走州桥,踏明月,听鼓乐,看龙灯,她们的节日梳妆,被灯辉烛彩加上了一层奇妙的美化,个个都成了仙姝。她们这一夜是快乐的、兴奋的,姜白石(我又回到他这个词人身上来了)写道:“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连马都显得特别高兴呢!“花满市,月侵衣”“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他写下的这些笑语欢游的少女,好像一直还在活着,为她们获得了无限的艺术生命。

伟大的文艺作品,恐怕有很多是和节序紧紧关联的,曹雪芹写《红楼梦》就是一个。在他的书里,每一个节序都写到了,而且写得那样的好,而上元、中秋这两个节序,更是他情节构局里的重要关目,如果雪芹对节序是“无情”的,我想他不会那样落笔。

人遇到节序,并非是一味游赏玩乐,也会“感慨系之”的,因为节序本身就是时光的流逝之长河中的纪里碑碣。正如诗人陶渊明说的“日月推迁,已复九夏”,词人苏东坡说的“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深婉的感怀慨叹,流露在大艺术家的笔端。女词人朱淑贞说:“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姜白石说:“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时光是不肯停留的,而节序正是人们对时光的宝爱和警醒,在行进中停顿一下,休整休整,总结总结,有值得欢庆的,有值得留恋的,有值得爱赏享受的,有值得深思玩味的,有令人惆怅的,有令人感叹的,有令人激励的。自然,一番小结之后,重新奔向更好的生活的愿望和理想,也就含在其中。

所以,我喜欢节序,它的内容是丰富的。它富于诗意,而诗本身也是内容丰富的。

节序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原先的很多盛行的节日,后世已不再举行。上巳修禊、寒食禁烟,都成了“典故”,古人十分重视的习俗,只有辞章家们还在“想象中存在”着;“冬至大如年”的大节,也只闻其语,不睹其礼了。人民大众又在创造新时代的节序。我的“哲学”是,只要是节序,都是喜气的、吉祥的,这应该是不成为问题的。

诗人范石湖说过两句话:“今人不好事,佳节弃如土”。每一诵此,便觉怅然。

人民自己以独特的艺术天才,创造了美妙的节序风俗,这是人民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如非无可如何,绝不会自己不愿再去举行自己的节序活动。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一段话,大意是,迎神赛会,一年一度的盛会狂欢,是老百姓终岁辛劳的一个唯一的娱乐形式和机会,你把它当迷信反掉了,他们就连这仅有的一点欢意也被剥夺了。所以,迎神可以免除,赛会并不可弃。范石湖是南宋人,他那时候国势阽危,民无乐业,佳节如土,这绝不是盛世明时的气象。由此而言,节序的“时义”也可谓大矣哉。

我爱节序,因为我爱我们的民族文化传统、我们老百姓自发创造的生活诗篇、人民的才华智慧的艺术表现。照我看,端午实质上是庆祝麦秋的节序,却又和大诗人屈原联系起来,创造出角黍、龙舟(挂葫芦,制五毒,其实又是我们祖先的“夏季卫生运动”的良好措施);中秋实质上是庆祝大秋的节序,都是和岁稔丰登紧紧联在一起的,却又和月宫的美丽神话结合起来;七夕,虽说是牛郎织女的佳话,而穿针乞巧,实在是我们民族的“少女节”——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可以举天津的一桩地方风俗:每逢七夕,有热心好事的妇女,要“敛七月七”的盛举。敛是邀聚的意思,也含着醵资会餐的意思,到这一天,“敛百家女”,举办“织女会”,青年姊妹,或旧识,或新交,欢聚一处,共度七夕佳节。我想,谁都举不出“重大”理由来反对少女们的这种自发的节序生活。

想了解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精神世界、艺术感情,如果不知道需要研究一下我们的美好的多彩的节序,我看那也是不行的。 mEcSi9WUSDs3r1GPnJ5j7IBrk53bqV0XQSLApGAos7PGn8a41souX0UUaq+dXa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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