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床头早茶是装在软塑料杯里的,这种塑料杯本来是盛冷水用的,热水把杯壁烫得软塌塌的,杯子在手里几乎立不起来。早茶很淡,尝起来净是淡牛奶的味道。我喝不下去,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样才能好起来。做过手术后,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茶。我得跳过这个话题。我知道听人絮絮叨叨地说病情会让人很厌烦,所以我不打算细说。但如果你愿意听的话,那就给我点儿时间,听我讲讲令人不悦的事情。当然你也可以跳过这几页,我不会怪你的。我想带你去的那个地方很美丽,道路也很曲折,这样的路,你不一定要走。
癌症会改变一些事情。它不仅能吞噬你的细胞和精力,还能左右你周遭的一切。
我第一次患癌症时,病情开始得很突然。癌症扩散得很快,我不得不在发现它几天后就开始化疗。那是在2004年,那时我刚刚创办稀有茶叶公司。我在中国签完第一单采摘合同,回来就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我接受了化疗;接着是手术,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然后是放疗。再接下来我接受了一种新的静脉注射疗法,当时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没有提供这种疗法,是一位在美国的肿瘤学家朋友强烈建议我,如果想活下去就接受这种疗法。我必须支付几万美元才能开始治疗,而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我当时的合伙人帮我筹集了资金,多亏了陌生人的善心,我得以开始治疗。我努力争取NHS的资助,并且成功了。随后的五年里,我每天服用同一种药物并持续监测。破坏性的化疗解决了我的肿瘤,但也损害了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我还是没有康复。
这些治疗耗费了大量时间。那么多次检查、预约、候诊、治疗,然后又是更多次检查——我一直在接受治疗,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从鬼门关闯过来后,我向自己保证,我不会再不知好歹,也不会再失望或痛苦了。我只有三成的机会能活下来,我已经很幸运了,但我还是躺在床上哭了。我站不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我身体虚弱,就像一只瘦削的灰老鼠。刚开始的时候,我看起来还不错,颧骨突出,留着板寸,但在化疗期间要长时间保持时髦的状态是很难的。我在茶叶领域的事业还处于起步阶段。最初的商业计划让我失望透顶。我取得的成绩微乎其微,而我投入到这个计划中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
但还算有些零星收获。我还有机会继续寻访之旅。我还有茶叶,那是我的救命稻草。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我还有事业要完成。我可以去当茶女郎,我才不要当病女郎呢。
我终于又设法站了起来,我钻研业务的劲头更足了。最初几年,我确实感觉有点儿像在到处碰壁。没有人想要散装茶叶。即便是非常体面的餐厅供应的茶叶,质量也是不好不坏。餐后喝杯咖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咖啡机上面可能会有一包积满灰尘的袋泡茶,这是给少数茶饮爱好者准备的。不过,肯定没人会主动推荐它们。茶壶就更少见了。而在中国,即使是米其林星级酒店和豪华酒店,提供的也是袋泡茶。
我不得不开始寻找突破口。我建议餐厅供应比客人在家喝的还要好的茶叶,不要供应那种劣质的茶叶。就像如果他们提供的是速溶咖啡,也卖不了多少。我必须设法引起客户的注意,我必须打开一个不存在的新市场。要么我就得放弃所有关于茶的梦想,回去做我不喜欢的工作,只为了赚钱。患癌的经历让我得到了成长。有人曾说过,癌症绝对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这段经历让我重新鼓起了勇气,或者说让我不再害怕了。还有什么事会比患癌更让人糟心呢?
十年后,癌症卷土重来。那时,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茶了,生意也蒸蒸日上。突然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
请耐心地听我说,我要讲到精彩的部分了。
做完肿瘤切除手术之后,我带着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疤痕去了克拉里奇酒店。他们邀请我住在他们的酒店疗养,还留下了我带去的茶叶。NHS又一次救了我的命,当然,还要感谢医生出色的医术、辛勤的工作和仁慈,但我不想再待在医院了。我看上去很是狼狈,身上插着四根管子,每根管子都连着一个瓶子,从我的伤口引流体液。在一位好友的帮助下,我坐上了一辆黑色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得很慢,慢得像是送葬车,免得路上颠簸让我遭罪。
我走进酒店大堂时,酒店经理和他的下属都在那里迎接我,好像我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浑身插着管子弄得我很尴尬,我想把它们藏进裙子的褶皱里。他们假装没看见,轻轻地扶我进了电梯。克拉里奇酒店的电梯里放着一张沙发,方便客人坐下休息。
他们给我安排的房间是有原创装饰艺术风格的套房,它有两扇门,门牌号分别是116和117。我被领着四下看了看房间,既高兴又有些困惑。
(现在回来就好。)
康复期间,在克拉里奇酒店喝到的床头早茶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
在一家豪华酒店醒来,在床上点早餐,这无疑是生活能提供给你的最奢侈的一刻。这是一种你可以沉溺其中的快乐。住在酒店,你不必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什么都不必亲自动手。在家里,回到床上和半睡半醒的伴侣一起喝我刚泡好的茶,这让我心里有点儿失衡,就像一只小狗要和一只老狗共用一个篮子一样。而在豪华酒店的房间里,有人给你们端来茶,可以让你们在甜蜜的睡梦中待得更久些。
但也有个问题,那就是客房服务提供的茶并不是都很好喝。确切地说,大部分茶难喝得要命。最糟糕的是,他们端来的是一杯热水和一个茶包。服务员把托盘从地下室厨房端上来,穿过服务通道上电梯,然后沿着走廊来到你的房间。等你把门打开,这个时候水充其量也就是微温的状态。就算你急急忙忙地把茶包浸入水中,它还是会浮在水面上。你想用茶匙把它摁下去,可它又浮了起来。淡淡的茶液从茶包里渗出来,稍微给凉了的水上了点儿色。这杯茶几乎没什么味道,和大部分袋泡茶的味道差不多。
稍微好点儿的做法是在厨房把茶叶舀进茶壶,再倒满热水,然后把早餐托盘送到你的房间。这个过程中,茶一直在发酵。不过,一般来说,茶叶浸泡90秒的味道是最好的,所以你的茶可能会浸泡过度。你倒第一杯茶时,茶的精华可能已经被单宁所掩盖了。
单宁是茶叶中的一种类黄酮分子,它具有两种特性:苦和涩。涩味会让你嘴里产生干燥感,原因是单宁附着在了唾液中的蛋白质上,而这些蛋白质通常会起到润滑作用。单宁确实会让你的舌头变得干燥,但它们也会与其他蛋白质和脂肪结合,所以在茶中加入牛奶或者吃点儿涂了奶油的司康饼会减轻这种感受。
如果你加入牛奶来平衡茶里的苦味和涩味,这没什么问题。但牛奶是凉的,茶也放了很长时间,你再加牛奶,茶就变冷了。如果是绿茶,它在送到客房之前就彻底被毁了。
当然,还是有解决办法的。在厨房将干茶称重后放入茶壶中,再将热水倒入热水瓶中,使其保持理想的温度。然后,由客房服务员将它们端进房间,把托盘放在床头,从热水瓶里把一杯量的热水倒入茶壶。这样你就可以把茶泡到你想要的浓度了。有了热水瓶里的热水,你就可以一边享用早餐,一边往茶壶里加水了。这样一来,冲出来的每一杯茶都是完美的:热气腾腾,清香可口。无论你在哪儿住,都请用这种方式泡茶。我这么卖力地讲解,就是为了让你喝得开心。
我为克拉里奇酒店定制了这种服务方式。成为他们的茶女郎后,我冒险深入厨房,与厨师们打成一片。我看过所有的后台操作,但我从未想过我会亲自检验客房的床头早茶服务。
我第一次试探性地踏进克拉里奇酒店时,门童为我开了门,热情地微笑着对我说了声“下午好,夫人”,好像我出现在那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就是这家酒店的魅力所在。没有人会上下打量你,也没有人会凭你脚上穿的鞋子来评判你。他们真的懂得什么是殷勤好客。
酒店大堂那蛋黄色的墙壁被明火照亮,灯光在方格大理石地板上投射出温暖的光芒。正前方是餐厅,顶部有一盏硕大的威尼斯玻璃吊灯,上面装饰着许多鲜花。下午茶的桌子已经摆好,餐厅里坐满了人,却不拥挤,从来就没有拥挤的时候。我在等人领我去见一见那位与我一起做项目的厨师。趁这当口儿,我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服务。我不禁注意到茶叶在茶壶里泡的时间过久了。我努力克制着不去管闲事,我也真的这样去做了,但还是没克制住。经理就在餐厅门口,我走过去向他打听泡茶的步骤。我随后解释了沏一杯好茶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容易忽视的要点。他似乎很感兴趣,或许他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一位身穿西装的高个儿男士走到我身后,问我是不是亨丽埃塔·洛弗尔。他要带我去见厨师。我请他稍等片刻,让我把话说完。两位先生笑着顺从了我。我说完想说却不应该说的话,就跟着那位男士走了。穿过一扇小门,酒店公共区域的低调奢华就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灯火通明、铺着瓷砖的走廊上回荡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穿过走廊我们来到了厨房。厨房里嗡嗡作响,就像一个蜂巢,蜂群忙忙碌碌却充满生机。之后我们经过了一个无比宽敞的房间,里面到处都是花工、鲜花和花瓶,以及端着托盘匆忙穿梭的服务员,锃亮的钢制厨具闪着银光,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厨师们推着一车车的蛋糕。我跟着带路的男士穿行在酒店地下室迷宫般的通道里,这儿有点儿像佛塔下的兔子窝。
我跟在高个儿男士的后面,他把头转向一边,问我为什么不等到员工培训课再讨论茶水服务的问题,而在下午茶服务没结束时就指出来。我很庆幸他没有回头看到我脸红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显然是惹他不高兴了。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批评他们的茶水服务。我向他道了歉,并解释说我并不是酒店的员工。
他突然停住,转过身看着我。我身体后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笑了笑,又转过身去,领着我顺着走廊往前走。我们来到了堆满闪着银光的陶制盖碗的行政总厨办公室,他说:“我会把你引荐给厨师,不过我真的觉得我们在克拉里奇酒店的合作应该更密切才对。”说着,他把名片递给了我。眼前这位西装革履的高个儿男士原来是酒店的总经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为克拉里奇酒店供应茶叶,并关照茶水的方方面面,帮助他们轻松自如地追求卓越。成为他们酒店的茶女郎,让我非常自豪。
我没有显赫的地位,也没有巨额财富或很高的名望。但我还是来到酒店,被迎进了一间套房。我真是既入得了厨房,也住得了套房。我的两条胳膊几乎动不了,肯定提不起水壶,其实我也不需要提。这种体验太奇妙了,简直让我飘飘欲仙。因为服用了镇痛剂,我的脑袋本来就晕乎乎的,这下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我收到了许多礼物,心情也好多了。其中有一小罐玫瑰味噌,还有一瓶从哥本哈根诺玛餐厅的蜂房运来的蜂蜜,是诺玛掌门人兼主厨雷纳·雷哲毕送来的。伦敦圣约翰餐厅的弗格斯·亨德森给我带来了埃克尔斯葡萄干小饼、鸽子蛋和香槟。面包师理查德·哈特从旧金山快递过来一整条自制的面包;他的孩子们给我寄来了他们心爱的恐龙冰箱贴,我很喜欢。另一个朋友耗费几个星期的时间分批煲好鸡汤,然后把鸡汤连同她菜园里种的水果和蔬菜寄给了我。稀有茶叶公司的同事给我送来了羊绒袜和红色唇膏。我意识到自己结交了不少真朋友。我投身茶叶事业的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要丰富;那些在工作场合和我打交道的人,已经远不是同事或客户那么简单了。
克拉里奇酒店的经历让我记忆犹新,它比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还要神奇。我再也感觉不到手术带来的疼痛,尽管我可以用指尖触摸到那道银色的疤痕。如果我没有经历过手术,我就不会受到如此温柔的呵护。
癌症再次改变了一切。有些事情向好的方向发生了转变。我被迫休假,终于有时间去思考一些事情。我意识到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来支持跟我合作的茶场。我设立了一家慈善机构,将公司的茶叶销售收入按一定比例返还给茶场。此外,稀有慈善机构现在也设有教育奖学金。我自己则写了这本书。或许我也变得更加勇敢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并不孤单。当然,我的身体还很虚弱,但我身边有那么多善良的人,他们为我筑起了牢不可破的保护网,让我可以做到不气馁、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