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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格兰西南部·索尔维湾

一段时间以来,关于茶的梦想一直悄悄地在我心里酝酿。这个梦想是在一位高贵的老妇人戴安娜家的客厅里萌生的,她住在苏格兰西南海岸附近的一座灰色花岗岩房子里。那时我大概五六岁,会端杯碟了。戴安娜讲述印度故事时,茶被倒进易碎的骨瓷杯里,被隆重地端上了桌。被递上如此珍贵的东西,我又惊又喜。我本可以张开薄薄的嘴唇,用小牙齿把茶叶咬碎。但那是大吉岭茶,大吉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我在苏格兰竟然就能喝到那里的茶。于是我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大吉岭茶的味道,茶壶上缠绕着闪闪发亮的琥珀绳。热气从茶叶间冒出来,它们采摘自有猴子在那里荡秋千的烈日炎炎的山坡,而我向外望到的则是阴冷的山坡上未经修剪的草地和羊群。

每逢放假我们都会去邓弗里斯郡,我们家族在那里有宽敞的空地,方便我们这些总被关在家的伦敦小孩儿恣意撒欢儿。我祖父母居住的村庄叫比斯温,与伦敦南部破旧的有台阶的街道相比,那里简直就是个童话般的世界。坐了八个小时的车后,我们会从乳蓝烟雾缭绕的车里鱼贯而出,去找一个农场,去找一群舌头粗糙、耳朵后面有柔软褶皱的小牛,去找一片长满潮湿蕨类植物的树林。我们会去亲戚家喝茶,挨个儿拜访。小孩子会被打发到雪地里玩耍,或者去采醋栗、覆盆子或野草莓,在与我们的头顶齐高的欧洲蕨丛里露营。大人们会一起喝茶,一直喝到该喝威士忌的时候。

去戴安娜家,情况就不同了。我们会穿上最好的衣服,用刷子把指甲刷干净。在别的亲戚家,我们可能得喝橘子汁,茶是留给大人喝的。但是在戴安娜家,到了喝茶时间,就只能喝茶。在戴安娜看来,下午茶时间,除了喝茶,喝什么都是可笑的。她会给我们每人一块蛋糕,同时递给我们一杯茶。现在我的耳畔还会响起杯碟碰撞发出的嘎嘎声。我很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把茶洒在客厅淡蓝色的地毯上或者淡黄色的沙发上。我暗自对戴安娜又敬又怕,她说话有些傲慢。她有只灰色的非洲鹦鹉,会模仿她的声音,它就站在餐厅的窗户上,看着窗外车道上被轧得嘎吱作响的石头。

下午茶是用一辆银色的手推车送进客厅的,精致的杯碟上有手绘的花卉图案。我知道戴安娜家的厨房里还有一套茶具。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茶具,绿色的龙绕着杯身互相追逐。只可惜,那套茶具是早餐时用的。要求用早餐茶具喝下午茶是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戴安娜总是为我们泡大吉岭茶。她是拉吉的女儿,在印度长大。夏季比较炎热的那几个月,她就去茶乡凉爽的山区避暑。她喝茶不加牛奶,我也学她。大吉岭茶是金色的,透着花香,略含苦味,有种属于成人的和异域的风情,我很喜欢喝。我喜欢它就像喜欢威士忌一样。这种茶的异国风味是专为大人们准备的。我们家族的每个小孩儿都被期望有朝一日能自己端茶递水,前提是大人们相信我们不会把茶汤洒出来。但我从未想过要喝掉一整杯茶,我通常只抿一小口,作为对自己付出的努力的回报。

对我来说,身为一个小女孩,被允许喝上一杯茶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我小心翼翼地喝着,静静地坐着,等着被打发到花园里摘水果,或者在冬天的时候到炉火前的地板上看印度图画书。

我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裙子上的褶皱弄得我的腿发痒。我的大腿上放着茶杯、碟子和一盘蛋糕,还得小心护着不打翻,真是痛苦的折磨啊。虽然蛋糕味道不错,可我还是想快点儿把它吃掉,好让它不碍事,我好集中精力喝上一小口茶。茶里有老虎和大象的味道,有戴着明亮珠宝和丝绸头巾的男人的味道,有青山和冒险的味道。

一直到快三十岁的时候,我才犹犹豫豫地真正喜欢上喝茶。我记得那时喝的是乌龙茶,是我到香港出差时在港口的一艘舢板上喝到的,茶的清香至今还留在唇边。夜晚的城市在霓虹灯的闪耀下在我眼前铺展开来,黑乎乎的海水寂静无声,倒映着璀璨的灯光。我喝的乌龙茶是“铁观音”。自从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用卓尔不群的品质征服了我,就把我带上了许多次冒险之旅。我自此陷入一场美妙的追寻之中,无法自拔。

从离开戴安娜家到去香港之前,我喝过的那些茶,我都不记得了。我原以为所有的茶都大同小异。我早已淡忘了戴安娜,她已去世多年。我也淡忘了坐在窗台上的那只灰色鹦鹉,还有大吉岭茶。但喝了一口乌龙茶之后,所有的记忆又涌上心头。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刻,尽管身边有港口的灯光,有闪耀的高楼,我却发现自己仿佛身在别处——撅着屁股坐在淡黄色沙发的边沿。我深深后悔这些年自己错过了那么多快乐。

你知道这种感觉,就好像重新找到了一本你很喜欢却早已遗忘的书,或者一部几十年没看过的精彩电影,又或者是一首歌,快乐如潮水般涌来。我不只是忘记了这首歌,还忘记了曾经的乐队。

从那以后,茶就成了我的配乐、我的故事。我不喝茶的时候也会梦到茶。它就在我身边,是我最忠实的伴侣。我无法忍受早上起来没有茶喝,更不用说一整天都喝不了茶。喝不了茶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自从发现了真正的好茶,我就有了这种感觉、这种痴迷。那感觉就像意识到咖啡不仅仅是速溶颗粒一样;就像你在只知道有机器生产的汉堡时却品尝到了牛排;就像吃了一辈子用塑料包装的橙色奶酪片之后吃到了一大块“林肯郡偷猎者”奶酪,吃到了一片布里干酪或一片帕尔马干酪。你根本无法将一大杯工业生产的袋泡茶与一杯手工采摘、手工制作的散茶相提并论。

这一场景就发生在香港的一艘舢板上。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着手调查和走访。我去了世界上最大的产茶区,也去了一些被遗忘的小茶区,还在寻找新的茶叶产地。我去找茶农、茶厂厂长、专家、采茶师傅和采茶工人聊天,我去找茶馆经理、女服务员和几乎所有我能找到的以茶为生的人聊天。现在我也以茶为生了。我是多年之后才步入这一行的。我也曾犹豫过。在苏格兰,有人说我无事瞎忙。我浪费了太多时间。

在旺兹沃思公地的雪变成雨的时候,我们把父亲安放在了一口用纸板做的棺材里。根据他的遗愿,我把棺材做成了他一生钟爱的品牌香烟的样子。纸板是深红色的,我仔细地涂上了清漆,还用金箔镶了边。站在他的墓前,我决心不再瞎忙活了。我要一头扎进茶的世界。 BFyIxwQkY4Ow/973MLsPx0H+XqvaeUQUbw/rDI4a8sJkPa3UWtJPglUmPWOJBA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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