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院是一栋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李殊的办公室在三楼。窗台上摆着几盆多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窗外是一排水杉。下午三点钟,阳光斜射进来,树影花影摇曳。桌上除了显示器、打印机、散乱放置的论文、一本《广义相对论中的偏微分方程》,还摆了一张少女偶像的照片。书橱里站着Q版的黏土玩偶,是同事送给李殊的礼物。李殊向我展示了最新的珍藏——一盒《文豪野犬》的限量版徽章。在这部日本动画中,世界文豪均以美少年的形象出现。太宰治有一张忧郁精致的脸,会使一招“人间失格”;夏目漱石能变成一只猫;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优雅阴沉的反派,必杀技叫“罪与罚”。这是李殊钟爱的二次元世界。她指给我看其中的一枚徽章,极稀缺的版本,价值一千多元。因为这盒徽章,新婚不久的先生发了牢骚。她自知理亏,暗自检讨了一回,觉得“是该收敛一下了”。
先生是她复旦数学系的同学,毕业后去了一家IT巨头,从事软件架构工作,收入不菲,加班是家常便饭。两个数学博士据说“被中介忽悠”,高位买进一套房子,每个月有近两万的按揭要还。相比先生,李殊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博士毕业后,她来到沪上某高校,任特聘副研究员,至少,可以继续做她的数学。
在同事阿常的眼中,李殊是个率真到可爱的人。婚礼前,李殊信誓旦旦要减肥,实际只坚持了一天,理由是“反正婚纱照可以PS的”。但当体检报告出来,身高体重比超了一点,李殊立刻戒掉了心爱的小蛋糕,“数字是无法作伪的”。
阿常是李殊的伴娘,她记得,在接亲的环节,新娘子给两位伴郎出了两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要给红包。最复杂的一道偏微分方程理所当然地留给了新郎。新郎微微一笑,那我简单证明一下?随即提笔,“唰唰唰”演算了起来。阿常看呆了。
工作日,李殊一般睡到九点多,来办公室随便弄弄,就到了午饭时间。她跟阿常几个人一块去吃饭,大家叽叽喳喳,天南海北瞎聊一气。要是天气不错,饭后就再散会步,绕着大草坪走一圈。下午通常用来处理杂事,比如填写各种表格,参加一些会议,或者去财务处跑报销。这学期,她给研究生开了一门“应用微分方程”,还有一门本科生的“线性代数”。李殊喜欢上课,但备课让她头疼。晚饭后是真正的工作时间,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漆黑,楼栋安静。她关掉手机和电脑,钉在桌前,笔在稿纸上疾走,注意力光束一般聚焦。这期间,不喝水,不上厕所,不做别的任何事,完全忘我的状态。如果拍成动漫,发梢大概会冒烟。全程持续两个多小时,顶多三小时,再长身体吃不消。事后她瘫在椅子里,精疲力竭,被掏空了一样。有时脑壳会酸痛,像大脑的肌肉在抽筋。
烧脑的结果并非都有用,确切地说,绝大多数是无用的。纯数学是一门艰深的学问,有时会有一些阶段性的进展,但后来发现,大方向错了,之前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努力统统白费。但对李殊来说,这是获得突破的唯一路径。迄今她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诞生于这修仙般的烧脑过程。
李殊1991年出生在江苏无锡,父亲是个有抱负的人,读书成绩极好,初中毕业碰到“上山下乡”,在苏北农场务了八年农。他给女儿起名“殊”,希望她成为与众不同的一个。小学时,李殊的数学成绩也就“一般性”,“混混日子”,到了初中,天赋开始觉醒,任何题目都难不倒她。她以数理化满分的成绩考入无锡市天一中学,进入理科强化班。班上的同学大多从小学起就接触奥数,她起步最晚。在指导教师徐晨东的眼中,李殊算不上聪明绝顶,但对数学有一种绝对的痴迷,追求刨根问底,对技巧的理解非常深刻,“有点希尔伯特的风格”。高二时,李殊参加“希望杯”全国数学邀请赛,拿下金牌。有人问她,你数学这么好,一定有什么诀窍吧?李殊一副动漫里的呆萌样,挠着头说,没有吧。那人不屈不挠,说,一定有的,再想想。李殊想了半天,只好说,真的没有……数学就是很简单啊。那人被气走了。
她高考数学和物理都接近满分,却被文科拖了后腿,没能考入心仪的复旦数学系。徐晨东担心她会受打击,却发现这个女孩“精神特别强大”。大二的暑假,李殊被叫去参加数学建模大赛的集训,她不是很喜欢建模,但还是去了。在学校的机房里,李殊随手点开一个日本偶像组合AKB48的视频,一下子“被燃到了”。数年后她成为一名“饭圈女孩”,想来是那时埋下的种子。
李殊从小喜欢动漫,《灌篮高手》《火影忍者》《幽游白书》《钢之炼金术师》陪伴了她的青春。她偏爱那种永不服输的热血主角,欣赏《棋魂》式的逆袭。研究生阶段她杀回了复旦,从事几何分析与偏微分方程方面的研究。她至今怀念在复旦的时光。那时的生活更简单一些,从早晨睁开眼,可以随时随地想数学问题。体力也更好,一天能烧两次脑,下午一次,晚上一次。
系里有个老先生,载入科学史的人物,八十多岁了,还在做数学研究。有时碰到了,就跟晚生后辈们聊聊天。老先生说,你们数学做不好,是因为语文不好,音乐不好,“回去多读一些文学作品,把唱歌练练好,没准研究就做出来了”。
导师鼓励学生做新的东西,所谓的新东西,就是那些没人解出过的数学问题,人类智力的无人区。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同时意味着风险——前方是金矿还是沼泽,完全不可预知。李殊有个师兄,天赋极高的那种,研究时钻了牛角尖,死活走不出来,弄到身心俱疲,最后勉强毕业了事。李殊的第一项研究成果,是流体力学中一维欧拉方程的爆破(爆破:速度和加速度无穷大,方程失效)。她苦苦跋涉了许久,却始终看不见终点。那天她去找导师讨论,做好了“再算不出来就放弃”的准备。两人轮流在写字板上推演,突然间,云开雾散,所有的山和沼泽都消失了,道路变得澄澈透明,只剩下一些技术性的障碍。导师对李殊说,今天你就把它做出来。李殊回到宿舍,埋头计算,那些烦琐复杂的推导,指向一个简洁明了的结果。她知道,这是对的。当她从稿纸中抬起头来,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李殊约上室友,去复旦北门外的黑暗料理摊,一人叫一瓶饮料,点上几串烧烤,算是庆祝了一番。
第二次突破来自Oldroyd-B方程。一般认为,此方程只有在特定的“结构性假设”下才能求解(类似中学数学里的“缺条件”),李殊告诉导师,不用加假设,她也能解出来。导师不信,她就一步步演算给导师看。等论证完成,导师拍着她的肩说,恭喜你,可以出师了。此时又到了深夜,唯一能庆祝的地方只剩下北门料理。跟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有男朋友陪着她,也就是多年后的“先生”。
在此之前的三年时间里,李殊换过三个研究方向,没写出一篇论文。她焦虑苦闷,一次次怀疑自己。朋友跟她讲,有个新成立的本土少女组合——SNH48的首秀,要不要去看看。
李殊记得很清楚,那天是2013年的1月12日,门票48元一张。她是抱着diss(怼)的心态去的,觉得不过是山寨版的AKB48。与日后的公演相比,首秀有诸多的不成熟,女孩们显得有些紧张,唱歌出现了破音,跳舞也不太齐。那份笨拙的努力打动了李殊。她坐在欢呼的人群中,有了流泪的冲动。
从此她“入了坑”,每个周末都乘坐地铁十号线,从复旦大学去嘉兴路上的星梦剧场,为偶像们打CALL(应援)。SNH48全团(包括北京、广州、沈阳、重庆的姊妹团)最多时有三百六十多名成员,这些在外人眼中“长得都差不多”的女孩,李殊能如数家珍地报出每一个的来历。演出结束后,她排着队,与偶像们轮流击掌,分享成功和喜悦。她买了许多握手券,单张握手券的价格大约是35元,可以同一名成员握手聊天10秒钟,一次最多可使用30张。下回再去时,偶像就记住了她。偶像问她,在哪里念书,辛不辛苦,然后瞪大眼睛惊叹:“哇,好厉害耶!”她过生日,偶像给她手写贺卡,写了满满一张纸,字迹稚嫩,“不要再说抱歉的话,那你不就饭(fan,喜欢)我饭得太辛苦了吗?”
在李殊看来,偶像与明星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明星高高在上,带有某种神秘光环,与粉丝保持安全的仰视距离。偶像是普通人,是身边人,尤其是那些养成系的偶像,你看她入圈,看她一点点进步,一点点变得厉害,看她在舞台上闪闪发光,你会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李殊觉得,偶像就是平行宇宙的另一个你,她替你去打拼,去实现你未竟的梦想,而你要做的,是全情的陪伴与支持。
李殊买过许多应援物,从几十块的毛巾、荧光棒到几百上千块的相册、签名海报。在这场游戏里,喜欢就意味着责任,花钱的责任。握手、合影、投票、应援……折算成真金白银,流入幕后的经纪公司。不是看不透这一切,很多时候,掏钱包的理由,仅仅是“不想让偶像失望”。粉丝们的付出,直接决定了偶像的出场顺序、曝光率、歌词数量以及舞台上的位置。那种妄想不花钱的喜欢,被嗤为“白嫖”。
每年7月,SNH48举行年度总选举,由粉丝投票数决定成员们的最终排名,以及相匹配的资源。投票方式包括但不仅限于:购买78元一张的EP(单曲),附带一张投票券、生写、握手券;购买售价1500元左右的大盘,含一张EP和一张全员应援券(相当于几十张普通投票券);囊中羞涩的学生党,可以在官网点击,5块钱投0.1票。
第一届总选举在2014年,李殊当时的偶像是万丽娜,一个粉丝心目中“资质普通但一直很努力”的江西女孩。7月26日晚,名为“一心向前”的总选举发布会暨演唱会在长宁国际体操中心上演。之前预估,万丽娜的最终排名应该在十二三名左右。当主持人宣布入围TOP16的名单时,现场气氛达到最高潮。第十六名,徐晨辰,5344票;第十五名,孔肖吟,5413票;第十四名,易嘉爱,5653票……李殊暗自高兴,偶像没让人失望。第十三名,戴萌,5785票;第十二名,龚诗淇,5877票;第十一名,李宇琪,6027票……身边的小伙伴跳起来,偶像进前十了!第十名,陈观慧,6318票;第九名,陈思,6407票……一个个名字叫下去,心揪得越来越紧。当公布到第四名时,李殊绝望了,她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偶像没能进入TOP16。她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那个充斥着喧嚣和眼泪、悲伤与狂喜的舞台,只记得自己在地铁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第二年的总选举,李殊和小伙伴们铆足了劲,为偶像“复仇”。李殊瞒着父母,拿出一万五千元奖学金,全部投给万丽娜。最终,偶像以31608.3票获得第六名。那一刻,偶像在台上哭,李殊和小伙伴们在台下哭。胜利了。
工作后,李殊去剧场的次数少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冲动地花钱。交通不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节操碎了”,即不再专注于某一个偶像,而是同时喜欢上好几个,用情不深,像个渣男。此外,毕业后直面经济压力,人会变得现实很多。但她不后悔那段痴迷的日子,事实上,她感谢偶像们陪伴她走过的日子。数学是孤独的事业,仰赖单兵掘进,“一意孤行”。越是艰难的问题,越需要独自面对。追星却是一种立竿见影的快乐,投身热闹的人群,一起哭一起笑,是忘我的轻松。如今,在低落或疲惫时,李殊还是会习惯性地戴上耳机,打开一段昔日的视频,燃情的音乐响起,不知不觉,眼泪流下来。
李殊的研究方向之一,是“杨-Mills方程”在弯曲时空中的适定性(数学术语,指方程存在唯一且稳定的解)。现代物理学认为,宇宙中有四种基本的力:电磁力、引力、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一切物理的现象都源自这四种力的组合。科学家们冥思苦想,希望找到统一这四种力的“终极理论”。1954年,时年32岁的杨振宁和学生Robert Laurence Mills(罗伯特·劳伦斯·米尔斯),提出杨-Mills规范场论。规范场论完美地统一了引力之外的三种力,被视为近代物理学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其核心是杨-Mills方程。2017年,Joachim Krieger(约阿希姆·克里格)和Daniel Tataru(丹尼尔·塔塔鲁)在数学上证明了杨-Mills方程在闵可夫斯基时空(平直的空间与时间)的适定性,而根据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引力是时空弯曲的一种表现。李殊的研究,容易令人联想到“大一统”的终极理论。在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中,正是这“终极理论”拯救了地球。
李殊主攻的是纯数学理论部分,与“拯救地球”差得很远。她坦言,至少目前看来,自己的研究并没有什么实用性价值。一次校外答辩会上,某位领导请李殊阐述项目的应用前景,李殊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领导觉得可惜。以世俗的标准衡量,许多纯数学研究本身是无用的,比如哥德巴赫猜想,比如孪生素数猜想,比如费马大定理,一代代数学家为此煞费脑筋,却不太可能转化为实际的生产力。
黎曼是个例外。十九世纪中叶,黎曼发展了一套不同于传统几何学的体系——黎曼几何。在黎曼几何中,空间是弯曲的,同一平面内不存在两条平行线,也不存在无限长的直线。黎曼去世近五十年后,爱因斯坦发现,黎曼几何能完美地描述被质量扭曲的不均匀时空,并以此作为数学基础,创建了大名鼎鼎的广义相对论。李殊觉得,数学可能有用,但为了“有用”去研究数学,是另一回事。黎曼之外,更有无数卷帙浩繁的数学公式、定理躺在故纸堆中,多少年无人问津。纯数学是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追求,不应抱功利性的目的。事实上,当围棋被AI攻克后,纯数学已是人类智力最后的堡垒。在此疆域,当今最强大的算法和超级计算机,也无法企及大脑思维的深邃。
与其他学科相比,纯数学研究的条件相对简单:一张纸,一支笔,一张安静的桌子,以及大量可自由支配的时间。目前的科研体制下,为便于考核,每一个岗位都设有相应的要求,比如特聘副研究员,三年考核一次,要求五十万以上的科研经费到账。为了完成考核指标,数学家必须不断发表新的论文,申请新的项目,哪怕是一些阶段性的成果。李殊手头有一个国家级项目,三个省部级项目,她用经费购买了性能优越的计算机,主要用于修改论文、做PPT以及收发邮件。最核心的演算,只能在纸上完成。
对于那些“大问题”,三年是太短的时间。菲尔兹奖获得者、英国数学家蒂莫西·高尔斯有个比喻:数学中绝大多数影响深远的贡献,是由“乌龟”而不是“兔子”完成的。李殊崇拜的数学家张益唐,青年起即专注于破解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至今仍在艰难逼近中。由于长期不发表论文,张益唐一度很难找到一份稳定的教职,甚至去快餐店打过工。也有人劝张益唐,凭他的数学天才,可以轻松在软件公司得到一份高薪,或者干脆去赌场,“赢的钱对半分”。张益唐拒绝了。
在这个时代,聪明的头脑大多去干别的了。但总有些人留了下来,继续做一些辛苦而没有意义的事情。
在数学家的圈子里,李殊不是一出道就光芒四射的明星,更像是一路升级打怪的偶像。她有她的野心,和不甘心。她想研究大问题,又有现实的顾虑。眼下她二十九,刚结了婚,过年回家势必要面对“什么时候要孩子”之类的问题。她其实是喜欢孩子的,同时也担心,有了孩子以后,还能不能保持研究状态,能不能继续拥有自己的时间。她感觉到了紧迫性,希望把别的事先推一推,让自己再燃烧个几年,做出一点东西来。
牵强地说,研究数学和追星有一点相似之处,两者都是纯精神领域的追求,都无法带来世俗意义上的回报,甚至以折损现实利益为代价。为了继续做研究,李殊放弃了金融、IT公司的高薪;为了追星,她花了很多钱,至今不敢告诉父母,“他们会气疯掉的”。追星和数学,在她的身上,不是硬币的两面,更像是两根绳子,彼此握紧、缠绕,结成一个更丰富、更完整、更强韧的双螺旋体。
为了这次采访,李殊陪我去了一趟久违的星梦剧场,当晚有SNH48组合X队的演出。她背着书包,排在长长的取票队伍中。粉丝大多是学生打扮,男生居多,兴奋地聊着天,谈论各自的偶像。我们寄存了包,过了安检,找到座位。普通座,离舞台有点远,但不妨碍感受气氛。台下灯光熄灭,音乐骤然增强,人群躁动起来。偶像们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