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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小时候遭绑在嘉陵巷的电杆上

口述人 黄勇智
漫画家

1955年出生的漫画家、油画家黄勇智,2016年在重庆第三届艺术节上展出他的写实油画和肖像漫画时,身上已看不出半点小时候的样子和后来插队下乡当知青的样子。小时候,家住南纪门的婆婆叫他“勇猴儿”,可见这崽儿显然顽童一枚;在四川蓬安县当知青,社员同志们操着一口“肥”“回”不分、“房”“黄”不分的蓬安方言,叫他“房知青”,他的黄姓被模糊了,没喊出来。

2013年10月在重庆新华书城举行的《黄勇智知青生活漫画集》首发式上,白发苍苍的妈妈也拿了一本画集,排在签名队伍中,从姓氏的角度和儿子沟通:“你还是给我们黄家屋头的人争了口气,从小我不看好你,以前对不起你!现在我很后悔。”从小跟“重女轻男”的妈妈关系相当紧张的黄勇智对我说:“想到我从小受的那些苦,又听到妈妈现在这样说,我心头就释然了。”

临江门

黄勇智书房窗边挂着一幅作于2006年11月的油画《雾都印象》,视角是从一号桥看临江门河边层层叠叠的老房子:远景的柴湾、中景的丁字口、近景的窑货堆栈,昔日重现。他指着画上电杆后面那幢白房子说:“1965年我10岁就住在这里。1981年我当兵复员进报社当美编,手头一部理光相机,只忙着拍人,哪想去拍老房子空镜头嘛。等后来想起再去拍,早就拆光了,修起了现在的魁星楼片区。我肠子都悔青了,只好凭记忆画下来。”

他怕记忆不准,一画完就请当时的老邻居来看。“老邻居们眼尖,哪家住哪间屋,在画上都指得出来。坎下河边那个公厕,女厕门外直角形的挡墙,我原来画得很完整。一个女邻居说‘这个挡墙角角有一个缺缺。为啥子我记得恁个(这样)清楚呢?因为缺缺正对外面坎坎上下河边的石板路。我们进去解手,生怕遭下坡的人从这个缺缺看到了。’我马上拿起画笔,把画上的挡墙‘打’缺一个角角。”

黄勇智油画《雾都印象》(2006)画的小时候临江门的家

他心头还有更大的缺角。小时候,他在家里不痛快。“我们家门口那条巷子,1949年前叫黑巷子,解放初叫光明巷,后来叫嘉陵巷。重庆方言电视剧《街坊邻居》(重庆本土著名方言系列情景喜剧)里面,有条嘉陵巷,编导说是虚构的,他们不晓得重庆真的有一条嘉陵巷。前几年,我们巷子的老邻居聚会,把《街坊邻居》里面的白小军(《街坊邻居》主角之一,一口丰都方言,胆小怕事怕老婆,由京剧演员出身的曾凡强先生扮演)也请来了,他说:‘我这是真正走到嘉陵巷了。’”

黄勇智觉得自己从小在又名光明巷的嘉陵巷,过着黑巷子一样的生活。小时候,一看到《暴风骤雨》之类的老电影里面,地主家的猪倌挨打受饿,就觉得演的是自己。他指着《雾都印象》画上一个人影说:“右下角这个有点脚崴的行人背影,老邻居们一看,就晓得这是画的我们老汉(父亲),他走路就是这个样子。老爸是石门搪瓷厂的采购员,妈妈在溉澜溪利华橡胶厂做解放鞋。家里有大哥和三个姐姐。照理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小儿子),但我们家里不是这样,妈妈重女轻男。她一周回来一次,老汉一个月回来一次,家里只有二姐管我。”爸妈一回来,姐姐们就告状铳祸(造成恶果)。勇猴儿被大人修理的时候,姐姐们充当修理助理,好像在看杀过年猪,提的提刀,端的端盆。

黄勇智从画案下抽出一根也是缺了一角的双榫头黑漆条凳说:“我遭绑在这根板凳上打。这个缺缺,是我们老汉打我,打缺的。这根板凳搬了几次家,我都舍不得甩(丢弃),一直保留到现在,因为小时候我也趴在上面画画。”

有时候,他还遭绑在家门口的电杆上。“有一次,邻居看不下去,喂我一口饭,二姐看了,还去骂邻居,激起了公愤,大家还把二姐拉到派出所去评理,说解放前要是犯了死罪,也要赏口酒饭嘛!全靠邻居给我一口饭吃,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前不久碰到邻居烂五儿,现在开出租车,他说,你娃小时候好造孽哟,你啷个长大的哟!”

烂五儿和烂五儿的妈妈,都是勇猴儿的恩人。“有一天,烂五儿端起一碗饭从家里出来,在巷子里头边走边吃,拐弯走到一个角角,就急忙把碗递给我,让我刨完,他又回去添一碗。她妈妈觉得怪了:这娃儿今天连添三碗,啷个变得恁个吃得了哟!就跟出来看,她看见烂五儿正把饭给我刨,一下子就哭了,就对我说:‘幺儿,你二天(以后)饿了,就到我屋头来吃饭。’”

吃不饱,住也惨。“四家人共用一个厨房,我就睡在厨房里面。晚上,大家打完牌,我才搭板凳,铺上一个草垫子睡觉;早上大家起来做饭,我又得把床拆了,马上起来。家里有床,但就是不让我进屋睡。我肚子痛,只好个人花1角钱,去中医院挂个号看病,医生说没事,正要开药。我哪有钱抓药嘛,只听他说声没事就好,赶紧跑了。”

邻居家请了一个保姆带娃儿,她一来就看到家里人对勇猴儿这样,以为他跟妈妈、姐姐们不是一家人。“她这样一说,又把我提醒了,我早就怀疑我是不是抱来的娃儿哟,就一个人偷偷跑到江北县人和场,找到小时候带过我的奶妈。我问她,我究竟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奶妈说,妈是我的亲妈。当年从江北城过河,抬滑竿抬到七星岗妇幼保健院,一抬拢就生了我。”

家里人待他如此这般,婆婆看不下去了,就说:“勇猴儿千翻儿(调皮、淘气),你们不喜欢,干脆把他甩过来跟到我过嘛。”

南纪门

1970年到南纪门婆婆家,勇猴儿开始过上真正“光明巷”的生活,才真正开始画画。黄勇智说:“幺爸在南纪门凤凰台中级人民法院上班,婆婆和他住在一起。没有婆婆,就没有我的今天。原来我只晓得在家里在纸上打起格子傻起画,不晓得写生,只晓得涂鸦。婆婆说:‘你出去画画,我相信你不得学坏。’正是我出去画画,才认识了陈晓文(重庆出版社资深编辑)、孙鸿(1938—2009,重庆合川人,画家,著有连环画《三顾茅庐》《百万富翁林汤元》《刺配沧州道》《智取生辰纲》等)、彭召民(1935—2016,四川广安人,画家,擅长宣传画、油画、国画、粉画,代表作有《铁水映红半边天》)这些画友和恩师。”

《黄勇智知青生活漫画集》(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

为了给他买纸笔,婆婆买菜都是去买市场下货时摔碎的一堆一堆的菜叶子。“婆婆1900年出生,三寸金莲尖尖脚。她还劝邻居小弟小妹让我画速写。她说,你们站到不动让哥哥画嘛,二天他画画有钱了,给你们买糖吃。有一天,我在画盐罐静物,她看我没画完,就不动罐,炒菜时就到邻居家去借盐巴。”

1972年5月3日晚上,在一张从药店偷来的发黄的包药纸上,勇猴儿画了一幅婆婆做针线的速写,珍藏至今。他说:“你看这些线条,我当时已晓得明暗关系了,因为我已拜孙鸿老师为师。后来在重庆出版社当编辑的陈晓文先认到孙老师,孙老师不是专业院校出来的,是广益中学毕业生,但我们都很崇拜他。”

黄勇智知青漫画《多用途脸盆》

他们一周一回,去江家巷煤店楼上老师家里,把裹起的画打开给他看。“他边吃饭,边看我们的画。我们画得很细的时候,很想他多看一眼,但他翻得很快,说这里好,那里不好。当时我们拜师,不要钱。那阵人与人之间不讲钱,觉得讲钱不光彩。只是后来我把老师请来家里做客,吃了一顿饭。”

孙鸿老师是卫生教育展览馆(现解放碑长江乐器城右边)的美工,给重医画过解剖图、连环画。“拜师以前,我早就晓得他。三八商店(现重庆百货大楼)钟表柜台上面有他画的八个样板戏人物,用油画笔蘸墨汁在水粉纸上用虚笔一拖,效果太精准了。解放碑下面大批判专栏他画过一幅《亚非拉人民要解放》的大油画,里面那个黑娃画得好惨了,黑得很舒服,我爱得不得了,晚上想去拿刀儿把黑娃割下来。但一想,太可惜了,对不起孙老师,就没有去!”

蓬安县

长大了,勇猴儿也要告别南纪门和婆婆了。1974年4月9日,铺盖卷里夹着心爱的画笔和画板,天不亮就出发,坐起解放牌卡车到四川蓬安县去当了4年知青。“主要是学农的知青生活,也遭我整成学画了。我在煤油灯下画素描,太亡命了。栽秧挞谷,回来做饭吃了,同屋知青就睡了,我不能睡,开始画画。煤油灯不亮,就把芯子挑长一点,第二天鼻孔头全是黑烟。自己喂的鸡下的蛋,舍不得吃,每斤6毛9卖给供销社,买煤油回来画画。”

他坐在被当作静物来画的农具对面,点一个油灯照亮静物,但画板上没光线,又点一个油灯照亮画板。“这样还不行,两个油灯互相影响,画纸上就有两个投影,只好搬来洗脸架当屏风挡在两盏油灯之间。大家忙着赶场、偷鸡、绕女(泡妞),我忙着画画。知青们都说,黄崽儿好傻哟,画画有啥子用!我学《南征北战》里面那个师长的台词回答他们:我们放弃眼前的敌人不打,就是为了消灭更多的敌人;我放弃眼前的享受不享受,是为了追求二天更大的享受。”

黄勇智上山下乡的知青照

因为画画的手艺,他被抽到大深沟水库宣传队当舞台美工;也是因为画画,他后来参了军。“《解放军报》和北京军区《战友报》上,都发表过我的画,有漫画、刊头设计、版画和装饰画,署名是‘51043部队战士黄勇智’。1981年复员,进《重庆广播电视报》当了美编。”

前几年,他开始画知青漫画。“我一直想画,当时照片少,现在用幽默的方式画下来。我不是那种‘下乡三五年,诉苦一辈子’的人,我很正能量。”

他的“正能量”,也体现在对妈妈和姐姐的态度上。二姐去世26年了,妈妈现在95岁多,快满96了,住在大石坝那边的老年公寓。

黄勇智说:“前几天我还拿粽子专门去看她。妈妈头脑很清晰,现在觉得子女中我对她是最好的了。都晓得她原来对不起我,妈妈现在经常跟我道歉。我就说妈妈,过去的事情已经翻篇了,不管小时候你对我怎么不好,毕竟生了我,你给我带到世上来,那是值得永远感恩的。”

黄勇智谈到自己的底线:“首先我是个媒体人,也受过比较好的教育,做任何事情有底线。尽管小时候二姐和妈妈对我有不公,但我摒弃前嫌,现在只剩下我对母亲的爱,对二姐也没有怨恨,这就是正能量噻。”

他的“正能量”怎样体现在他的漫画中呢?“当年知青摸包、打群架、偷鸡的事,我就没画,我画的苦中有乐。”

这种“乐”反映在《先办交涉》这幅画中,带队干部对知青宣布“男女规矩”:“一般情况下,男女知青不准串门;实在串门不准留宿;实在留宿,不准吹灯,否则……”黄勇智说:“否则后面是‘以强奸罪论处’,这个我没写。”如果换成互联网时代的文字接龙,这个“男女规矩”还可以接下去“实在吹灯,不准……”

这个“乐”还包括农民伯伯教他们抽叶子烟的诀窍:“一要裹得松,二要烟杆通,三要明火点,四要吧得凶。”川北蓬安县兴隆区大成公社四大队五小队知青黄勇智,从此以后的人生,基本上就这样了:性格散淡开朗“裹得松”“烟杆通”,工作勤奋“明火点”“吧得凶”。 HPMjFtK6KJTktHKqL8HdRWawWzhdxi369CdQr/acVgBImXaH3XcE7C75Ye+1d6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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