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重庆女作家吴景娅推出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男根山》,将诗性和智性融为一体,把小城和“小心”打成一片。作为师姐、老友和前同事,她约我一聚,首次披露小说背后的小城情结。
那天,我一个电话打过去问她回来没有,她说,我还在希腊。我问,国内的报纸和电视都在说希腊人民现在有点难过,手纸厂都要动用军队守护,是不是哟?她说,希腊人民照常晒太阳。
2012年4月底,重庆市作协、重庆出版集团、鲁迅文学院在北京联合主办的“吴景娅长篇小说《男根山》作品研讨会”,相当于给她提供了一次换个现场打望重庆、怀念小城的机会。
书名有点“那个”,其实内容相当“这个”的《男根山》,写关于一个女人心灵和身体的那些事情,是吴景娅第一本长篇小说,也是重庆文坛最新最美的收获。首发印数不少,一经售罄,出版社又加印。这也是多年来一路追捧吴景娅的读者们,对她最好的回应。
《男根山》有一大看点,就是看这位冰心散文奖获得者、时任重庆《新女报》传媒副总编兼《健康人报》总编的女子,怎样将诗性和智性的写作融为一体,就像她可以把手工定制的妖精旗袍和机制成衣都穿出一点老味道。她的出生地重庆小城北碚(境内有缙云山、嘉陵江小三峡、北温泉、金刀峡等自然名胜,以及卢作孚纪念馆、老舍《四世同堂》纪念馆、梁实秋旧居雅舍、吴宓旧居、晏阳初旧居、张自忠烈士陵园等人文景点),建于民国年间,也一直暗中保存着这样的美丽。
毕竟是女作家,脸还是没有《白沙码头》的莫怀戚(1951—2014,重庆当代作家,著有中篇小说《透支时代》、长篇小说《经典关系》《白沙码头》等)之类的重庆男作家那样厚实。所以每当重庆有些声音说《男根山》从标题到内容,都有色情嫌疑时,吴景娅对此还是有些不解:“是不是这样说的朋友,可能从没见过男根?”
吴景娅长篇小说《男根山》(重庆出版社,2012)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华之声”是一档对海外广播的节目,编导漆鹏不排斥《男根山》这个书名。为这本书,他的节目专访了吴景娅40分钟。他对吴景娅说,你是重庆第一个来我们这里做节目的,全国也不多。
吴景娅说:“我普通话不好,还去上这个节目,不光是为我的书,也把它当成是推销重庆的机会。我狠命地夸重庆,夸綦江中峰镇,就是男根山的原型地,说得他们台里的编辑都想马上组团来重庆。我只是小小地写了一点巴文化,大家就这样感兴趣,重庆有特色的地方还多得很。小说也可以传播城市。”
《男根山》原名《消失》。吴景娅说:“美好的东西在变革中消失——男性雄性基因的消失。重庆整个城市就像一座男根山,男性色彩浓厚但女性色彩又占上风,男女的幸福指数都很高。重庆男人聪明,懂得示弱;女人担当一切,但又在男人的怀抱中。”
但最先怀抱吴景娅这种女人的,还不是男人,而是一座小城。
风刮过了六月初,小城就安详了。天,不冷不热,河对岸的桑树有了殷红,点缀于翠绿间。指头大小的殷红在积攒自己的甜,它们似乎知道只有越加甜蜜的时候,人们才会拿它们当成桑葚果摘下来。
《男根山》小说里面的小城,很多源于北碚。在小城和自己的名字之间,吴景娅从小就感到巨大的落差。“小时候查《新华字典》,‘碚:专用名词,重庆的一个区。’我好高兴哟。我又查‘娅’,平时多少有点让人想入非非的‘娅’,居然是‘连襟’的意思,太俗气了,好烦哟,一点都不浪漫。”
当时的家事也不浪漫。从小家住北碚区委,父亲是人事科的干部,外公曾在“中统”当过高级翻译,是陈诚的朋友,加上姨妈1949年跟一个空军军官去了台湾,父亲因为这些原因,被调到了统战部。
只有小城是浪漫的,吴景娅青少年时就生活在一幢黑楼和一幢红楼之间,两楼雄踞北碚两个著名的山头,遥遥相望,中间是北碚公园。“妈妈在红楼(北碚地标,1932年由卢作孚主持修建,砖木结构3层楼,红墙黛瓦,故称红楼,现为北碚美术馆、北碚画院)上班,我在黑楼教书。推开窗子,听得见公园的麻老虎(川渝对老虎的尊称或昵称)在叫,是卢作孚(1893—1952,重庆合川人,近代著名爱国实业家、民生公司创始人)当年养下来的。有三头老虎,两母一公,我七八岁练虎拳,早晨去公园蘸虎尿,说是蘸了打人一打一大片。公园里还养得有孔雀,叫声好像在喊‘天鹅’!‘天鹅’!”
在44中读高一,学校就在河边,从教室窗户看出去,越过此岸的河滩、河面,可远眺到东阳镇码头。“有个男的,经常站在坡上的黄桷树(重庆市市树,又写作“黄葛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四季常绿,相传“象征重庆人民勤奋、勇敢、顽强的精神”)下。早上10点多钟第3节课看见他,下午2点多钟,他就不见了。他站在那里看书,经常背个包,有时也背背篼,年轻的样子。我一直在想,他在等谁呢?当时的人真有时间和耐心,可以花这么多精力在河边等人、看书。”
1980年,吴景娅在北碚嘉陵江边
有时起雾,对岸就神秘得不得了,也看不见那个男人,但他肯定还站在那里。小城河对面的东阳镇成了吴景娅的彼岸。“你关注一个人,无开始,无结束,这会影响你一生。那个男人瘦高瘦高的,成了我后来评价男人的一个标准。”
1978年考大学考进了“西师”(前身为1906年建校的川东师范学堂,1950年改名西南师范学院,1985年改名西南师范大学,2005年与西南农业大学合并为西南大学)就像进了小城的大观园。吴景娅她们这一代女生去看电影,是一定要带点东西垫在屁股下面的,不仅是为了干净。“我们对性的了解很迟钝,去西师电影院看电影,手拿一张《重庆日报》或《参考消息》。《重庆日报》厚一些,拿得多一些。我们觉得坐了男生坐过的热板凳,就要怀孕,所以要隔一下。从没人给我们讲过这些事情,其实当时男生个个都是干净的。现在想来,男女之间可能确实是要有点禁忌才更有性吸引力。”
小城生活,男人和女人之间隔着一张报纸或一场浓雾的等待和迷失,就像一场热病,后来都发在了《男根山》的字里行间。
小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日子。“当时过的不是时间,是光阴。从早上到晚上,像一泡茶,你体会得到第几泡水是啥子味道。公园啥子花开了,树芽发了,冬天冰凝了,你都观察得到。从小就觉得北碚不是重庆,气质不一样,觉得小城的日子无边无际地长,一年要过很久。”
如果从解放碑的抗战胜利纪功碑出发来看,北碚一直是重庆主城区里最遥远的地带,级别是区,距离像县。生于小城的吴景娅从小就有种莫明其妙的自卑感。
“北碚人骨子里都有点自卑,要么化悲痛为力量,扎根小城,这是真浪漫,像我的老朋友李北兰、万启福(均为重庆作家);或是用好小城身份,那其实是你独一无二的资源,你会突破小城,接轨更广阔的空间。”
吴景娅从小的理想是离开北碚小城,现在却觉得那是父母之邦,根本离不开。“总有一天,我走了,会葬在北碚。我要抱住,让这个城市的美消失得慢一点。现在经常看见他们把山头削平了,然后歌颂这个城市的日新月异,我心中不快。把所有的山头削平了,重庆就不叫山城了。重庆风貌是重庆人几千年来的自然选择,几十年就削平了,我伤心。”
回老家之路,就成了伤心之旅。从北碚中心走向老家的过程,一路上有人物有故事,像一折折生动鲜活的旧戏。“从区委我们家出发,经过天生桥,就到了双柏树,是姑妈的家;再到状元碑,是婆婆的家;再过去一点,是歇马场,是二伯工作的地方。”
婆婆家——吴家老宅在状元碑,很有想象力的地方,可现在状元碑消失了。“2012年春节,在路上,嫂子指着一个转盘说,这就是我们的状元碑。当年,老家老房子有三层楼,下面是药铺,二伯是有名的中医。感谢二伯的病人,时不时会给他提来一些新鲜鸡蛋和蔬菜。婆婆当助手,负责艾灸和点穴。小时候,我觉得她像童话里的巫婆。”
小楼后门是河沟、竹林,现在状元碑都没了,更别说河沟、竹林。“一想起这些,不当作家都不行。已荡然无存的东西,无处安放,只有把它小心地存放在我的小说里,存放在心里。”这正是:虎吼雀鸣家家雨,小城女儿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