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次讨论课上,曾有学生问我这样的问题:“假如兔子都在拼命奔跑,作为乌龟的你前进的动力是什么?”
我请她解释一下,她说:“这个世界永远都存在一些比你更牛的人,无论在哪些方面。如果把人生比作攀登,也许你穷其一生只能达到某个高度,但对某些人来说珠峰都不成问题。对此,有的人选择退出竞争,有的人不断向上。如果你是后者,你明知登不上顶端,那你攀登的动力和意义是什么?”
用故事来比喻人生,有特别的意义。根据积极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说法,一个人的人格的核心,不是你用人格量表测得的人格特质,比如内向还是外向,心如止水还是波澜起伏,处女座还是摩羯座。人格的核心,其实是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凝缩了我们对全部人生的理解,成为我们独特的人生线索。这个故事有一个目标,通常就是成功或幸福;有很多围绕目标展开的情节,就是你的每段人生经历。而我们的意义感,也通常来源于对这个人生故事的理解。可以说,我们的人生,就在完成这样一个独特的故事。只是,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样的。我们一边当观众,一边当编剧。一边经历,一边修改故事大纲。
当我们接受一个故事作为我们的人生范本的时候,我们也接受了这个故事背后所隐含的假设。这些假设像是故事的潜台词,它们被视为理所当然,很少有人认出它们,去质疑它们。
当我们用龟兔赛跑来比喻我们的人生时,这一比喻同样隐含了我们对人生的一些信念:
(1)人生是一场赛跑。(是这样吗?)
(2)你和他人在同一条赛道上,终点处会有一个胜利者,一个失败者。(是这样吗?)
(3)跑得快还是慢,是一种固定的能力。如果你跑得慢,你就一直跑得慢。(是这样吗?)
(4)如果你已经跑得很慢了,就只有拼命奔跑,才能获得成功。(是这样吗?)
这些隐含的信念所体现的,正是僵固型思维的特征:用一个假设的、“必然会存在”的、比我们强的人作为比较标准,来消减我们成长和进步的意义。
当然,我们不能把这种信念的流行栽赃给为我们讲故事的幼儿园老师。这种信念的流行是焦虑的父母、功利的学校、浮躁而现实的社会文化共同作用的产物。
而成长型思维,会用另外一些隐喻故事来形容人生。
我经常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陈老师,我怎么才能发现真实的自己?”
当人们这么问的时候,他们假设自我是一个已经存在并相对固定的东西。它通常由我们的童年经历决定,而我们以后的经历,只能对已经形成的自我进行修修补补。
从成长型思维的视角看,我更愿意把自我比作一条河流。源头固然很重要,但河流最终的形态如何,取决于它在流向大海的途中会遇到哪些山坡、丘陵、沙漠……它怎么面对障碍,以及选择在什么地方拐弯。真实的自己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是我们在跟环境互动,应对困难,做出选择的过程中,逐渐塑造出来的。
假如自我是一条流动的、尚未成形的河流,那么“发现自我”,或者“证明自我”也就没有意义,因为就算我们能通过某件事证明自己,我们所能证明的也仅仅是某个阶段、某种状态下的自己。就像这条河流有一段湍急,有一段平缓,你却没办法通过某段河流来评判整条河流。
我喜欢的另一个关于自我的隐喻,来自采铜老师。决定从大厂辞职,专职在家写书时,他写过一篇文章,说他想变成一棵树:
“我想成为一棵树……成为一棵树意味着我总是在生长,一方面往地下去伸更深的根,另一方面往天空去发更高的枝;成为一棵树意味着我是连续的,我的年轮一点点变粗,新的枝叶在老的枝叶上抽出,乃至我树干上的疤痕也总是留在那里,覆上一点青苔,成为我久远的印记;成为一棵树意味着我不只在一个向度生长,我的树根和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去,从每一种视角看都生气蓬勃;成为一棵树意味着我会沙沙作响,我会摇曳着跳舞,我会迎风歌唱,但我的根基仍旧在那里,不会因为一时得意而失掉初心;成为一棵树意味着我可以和各种各样的生物成为朋友,和它们交谈、共存、互惠,我不挤占别人的生存空间,甚至反倒为鸟儿和松鼠构筑家园。
…………
“一棵树总是把另一棵树当成朋友,而不是对手。更多的树组成森林,它们一起抵御狂风,为动物的栖居建立家园,构建生态系统,这些都不是一棵树可以完成的使命。
“树,追求共赢,它们不相互竞争,而总是默默地相互致意,既相互独立,又携手完成使命。”
这是我见过的关于成长型自我最好的隐喻。
如果从树的角度,重新回答本文开头那个同学的问题,我大概会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有比较和竞争。我们做事的动力,也不只是想比别人优越。我们每个人都努力生长,既相互竞争,又彼此扶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我们是亲人、朋友、同学、同事、公民……也许我们有高有低,但我们在共同生长的土地下面,根须相连。如果你问一棵树既然总有其他树比它长得高,为什么还要生长,它大概会回答:
“傻孩子,因为我是一棵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