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亚塔国际机场。
纪缘书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几个小时前,同事们一起送她上了大巴,一个经常在公园门口卖手工制品的马赛族老奶奶知道她要走,还送了她一个木雕。将近12小时的飞行,她一边把玩着木雕,一边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回忆这两年的点点滴滴。
两年的漂泊,她本人当主角的照片却寥寥无几。一个来自德国的小姐姐见她的相机里都是草原、山、大象和长颈鹿,曾不解地问,你这么漂亮,怎么不爱照相呢?
她回答,我比较擅长拍风景——她初到安博塞利国家公园时正值傍晚,一群长颈鹿穿越错落的合欢树,悠闲漫步,远处是高耸的乞力马扎罗,夕阳半斜,把山顶的白雪和半山腰的浮云染得金黄。她就着这美景,拍了照片投稿给某旅游APP,还登上了当月的封面。
照片一张张翻过,有志愿者的合影、有曾经帮助过的一个孤儿男孩,相册末尾还有几张求学时跟恩师肖柏霖、师哥师姐们的合影。闭上双眼,往事历历在目,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再醒来时,广播提示,即将降落帝都。
留在帝都野生动物园工作的大学舍友兼闺蜜金旷约她回来后聚聚,逛吃几天,她婉拒了。主要是……怕见到吴疆。
吴疆是她在N大八竿子打不着的校友,经济学院的,比她大一届。听说大一的时候就开着一辆宝马7系风驰校园,辅导员提醒他别太招摇,他还特别委屈,说这车已经是家里头最便宜的了。
偏偏还是大实话。
这人是富N代,上数好几辈儿都是富的,据说他们家老祖宗在明清时是江浙一带的大盐商,民国战乱时没落了,80年代初才东山再起。如今他父亲和几个叔伯各把持着WH集团旗下的几个产业,风生水起。吴疆自己长得一副好皮囊,有那么一股邪气的帅劲儿,五官不同于美男子的那种精致,反而有种野性的侵略感,看着不那么好惹。
那年头的大学男生稍微好看点的,再会点儿唱歌打篮球,就了不得了,更不用说吴疆,什么都不精,但偏偏什么都会,平时喜欢玩玩航模、越野、攀岩、赛艇什么的,象牙塔里最无所顾忌,明知他是不安分的野火,还有大量飞蛾不怕燎原。
别人说吴疆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无缝衔接,却不知在哪儿对纪缘书一见钟情,舔狗言论像被糖渍过一般,腻得发怵,还放出话来,只要纪缘书跟了他,他就把名下一套位于江南的别墅赠予她。
这话转来转去终于转到纪缘书耳边,她带着反感,回了那个传话同时也试探她态度的同学一句——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也不想认识那种人。
吴疆漂亮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从没真正追过她。他在学校那会儿,脚踏两条船不说,还跟数不清的姑娘暧昧不清,害得其中一个女朋友对男人这个物种彻底死心,一直保持单身。甚至还有传言,他男女通吃。尽管渣名远播,对外他总宣称:“纪缘书是我的白月光。”
“我的女神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无论是带出去还是娶回家,都很有面子。”吴疆跟他几个哥们喝酒时如是说,毫不掩饰自己那副不守男德的样子。
那时金旷就精辟总结:“吴疆馋你的身子。”
纪缘书对他一直敬而远之。
不是故作清高,不是吊胃口,而是——但凡对爱情有那么一丁点憧憬的姑娘,若没十年脑血栓怎么会跟这种流氓谈恋爱?
吴疆毕业的时候,连纪缘书的一根小指头都没碰到过。听他同学说,他曾在散伙宴上公开抱怨:“穷小子有什么好的?纪缘书就不能贪图一下我家的钱?”
纪缘书去Y省读研后,偶尔从金旷那儿听说一点他的消息。他父亲本想送他出国留学,拿个硕士学位回来,他不肯,他爸就让他去接管一个会计师事务所。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主要心思放在周游世界和骑行中国,自己做了个无人机俱乐部,还通过了AOPA无人机教员资格证考试,校友偶尔在一些大型活动上见过他,晒出的照片里,他总是美女在侧。
金旷有一次忽然发了张N大经济管理学院群的截图给纪缘书:
【张易鹏:吴疆不缺钱,怎么会缺女人?】
【吴疆:缺纪缘书。】
【刘祥安:@吴疆 缺那么多年了,不差这后半辈子。】
【吴疆:滚!】
两年前,纪缘书被网暴,本来就没什么联系的吴疆忽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要不要以技术援助的名义去非洲当动物保护志愿者,他有渠道。
那时她被千夫所指,个人信息被人肉后贴在网上,每天都有无数个电话和短信骂她,还有陌生人给她邮寄死老鼠、用过的卫生巾等。她百口莫辩,半根救命稻草就得紧紧握住。
出国后,他问了她几次住在哪里、是否习惯之外,除了她生日时发个祝福,联系得不多。但在她买了回国的机票后,金旷说,有人看到吴疆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的白月光回来了。】
金旷说,不好,他怕是要向你伸出魔爪了。
纪缘书说,天南海北的,他爪子再长也伸不到景市。
回国前纪缘书就在想,吴疆帮过她,自己得买个礼物送给他,还人情。她询问当地人,有什么东西适合当礼物带回去,既要贵重,又要有诚意。当地人倒是热情,领着她去了市区最繁华的街道,走进一家满是木质香气的小店,她买回一段按克计价的树枝。
她以为这是金丝楠一类适合做手串的原木,寄出去前一秒得知,这玩意最大的功用是壮阳。
很难想象吴疆收到礼物时的表情。
悬崖勒马。
在没买到合适的礼物之前,她并不希望在任何场合,忽然见到吴疆。
航班在帝都中转,目的地是Y省最南部的景市。纪缘书习惯性地翻看着一本陈旧的《人间草木》,尽管每一篇她几乎能全篇背诵,但汪老的文字总是常读常新。
邻座的两个女生一路欢快地谈论着做好的旅游攻略,熟悉的地名、店名一个个蹦进她的耳朵里。
“野生动物园安排在第二天吧,园子大,得逛一天。”
“得去买点水果啥的,去野象基地喂大象。”
“看评论说不让自己带东西喂。”
“里面买多贵啊……”
“免费的。”纪缘书合上书,忍不住科普。
两个女生转头来,眼睛又大又亮:“真的?”
“每个人凭门票领取一份食物,里头有几样水果和胡萝卜。投喂区大概有五六只亚洲象常驻,它们接受过训练,对人没什么攻击性,能接受喂食,还会表演一些简单的节目。”
两个女生雀跃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哇!太好了!可是如果游客多的话,会不会吃得太撑啊?”“网上说大象表演有点残忍哎,还开设这样的项目?”
纪缘书摇摇头:“成年亚洲象一天至少得吃100—150公斤的新鲜植物才能满足它的生存需要,几只加起来得吃1吨多。园区每天准备的投喂食物大概在100公斤,光靠游客喂不饱。另外,园区的大象表演内容也挺简单的,更没有骑大象环节。训练大象的目的不是吸引游客,而是帮助大象跟人类互动,让人们了解它们、喜欢它们。”
“哈哈,小姐姐是不是去过好几趟,不然怎么这么了解?”
纪缘书笑笑,点点头算是默认。
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又议论别的去了。她不禁感慨,互联网的记忆怕是比金鱼强不了多少,换作两年前她被全网攻击的时候,从小到大的照片都被扒出来,大字报一样贴满微博,化成灰估计都有人一眼认出。有心人从她微博断章取义,横生事端,污蔑她虐待幼象。她出国后清空微博,有人说她自杀了,有的说她出家,还有人造谣她是美国派来的无间道。
所谓骂得越狠,忘得越快。可能正是因为如此,站在道德制高点网暴别人时才如此随意吧。
她大四到Y省野生动物园实习时,有幸跟着恩师肖柏麟做亚洲象救治,考研时毅然选了这个方向。目前,国内像她这样的大象医生非常稀缺,她对自己的专业依旧饱含热情。
帝都和杭市野生动物园都曾向她伸出橄榄枝,最后她还是选择回到景市野象研究所。
恩师肖柏麟大半辈子扑在亚洲象保护上,有利有弊,弊的方面就是养出一对不成器的龙凤胎子女肖臣和肖萌,不知道给他带来多大麻烦,甚至还殃及池鱼,连累了纪缘书蒙受不白之冤。
被肖臣蛊惑、发布诽谤帖的人早已落网。纪缘书看在已逝恩师的面子上,并没追究肖臣。
但肖臣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听说到处找人打听她的归期,旧事重提,说她私吞了恩师的150万论文奖金。
天色已暗,紫红色的晚霞鱼鳞一样铺满半边天,天色和远处一片盛放的三角梅融合在一起,花丛就好似一直延伸到天上。纪缘书把行李寄放在民宿,洗完澡换了件薄衬衫,奔波一天的她顾不得倒时差就打车去了亚洲象繁育中心附近的一个停车场。
停车场上方简易搭了个新棚子,夜色下,只有一盏电灯,显得很昏暗,里头停了七八辆车。她的车被人用什么利器划得乱七八糟,四个轮胎也被扎破,车身蒙着厚厚的灰尘,车前盖上被人写了大大的“贱人”二字,每个笔画重叠多次,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肖臣的手笔。
幼稚,低俗,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