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亮为了巩固统治,于金天德二年(南宋绍兴二十年,1150)十二月废除了都元帅府和行台尚书省,把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又于金贞元元年(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三月迁都燕京,改名中都,以便更好地控制金国的局势。
辛弃疾渐次长大以后,受祖父爱国思想的教育,已经成为坚定的爱国志士。《美芹十论》的奏进札子开头就说:“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又说:“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
明以前的《铅山志》也记载:“靖康之变,朝廷敕谕南迁,公虑族众不克。每愤国仇,身任报复。”
而要实现恢复大计,就必须先入仕途。辛弃疾本来可以通过荫补入仕。辛赞已经做到五品刺史以上,金朝并不限制所荫之人。但是,按金法,文臣任子以武
,这是辛弃疾不乐接受的,所以他从少年开始便参与了科举考试。
金朝的科举,因辽、宋旧制而定。金天德二年(南宋绍兴二十年,1150),完颜亮为规范科举,更定试期,增殿试。三年,罢经义、策试,专以词赋取士。到金贞元元年(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又颁布《贡举程试条理格法》。金朝科举三年一试的体制逐渐形成。
辛赞在行台撤销之后出任地方长吏,“历宿、亳,涉沂、海”。其中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为刺史州,而沂(今山东临沂)、宿(今安徽宿州)则为防御使州。依州郡小大,辛赞应当是从海州刺史做起,然后迁沂、宿,时间大概是从金天德三年至金正隆三年(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转徙于上述三地为知州。
据《宋兵部侍郎赐紫金鱼袋稼轩公历仕始末》,辛弃疾于金贞元元年十四岁时领乡荐。
次年正是省试之年,应当有首次燕京应试之行。翌年,辛赞应已移知沂州,辛启泰的《稼轩先生年谱》载:“先生年十四,领乡举。按:先生《进美芹十论》札子云:‘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盖由此也。”
这一结论是正确的,辛弃疾首次赴燕山,是应礼部试,而“谛观形势”则是为了另外的目的。
完颜亮在位期间,以三月考试诸生于州郡,称乡试,三人取一;秋八月考于诸路首府,称府试,四人取一。山东东西两路试于东平府。翌年正月试于礼部。据《金史》卷八三《张汝霖传》及卷八九《翟永固传》,金贞元二年(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正是省试之年,翟永固因身为考官,出试题《尊祖配天赋》不称海陵意受到廷杖。由此推断,辛弃疾是在金贞元元年冬自沂州启程,取道济南府、德州、河东的景州、沧州、清州而抵达燕京
。
金正隆二年(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辛弃疾十八岁,又逢金朝省试之年。他第二次奉辛赞之命,北上燕京应试。
辛赞虽在金国为官,但他心向祖国。辛弃疾从小受祖父的教诲,受儒家传统的“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思想的熏陶,树立起推翻女真人在中原的统治、恢复北宋领土的坚定信念。他后来在《美芹十论》中痛斥女真贵族“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
,认识到金国的统治全凭暴力手段,无任何正义可言,又岂能有“泰山万世之安”?
辛赞所以要他两赴燕山,固然为参与省试,但辛赞在地方官任上,“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
。辛赞是把反金起义的希望寄托在辛弃疾的身上,为此,才要他在参与考试期间,每到一地,都要相机考察山川关塞的形势、敌人的力量配置,做起义的必要准备。辛弃疾第一次燕山之行,已经考察了山东一路的形势。此次再赴燕山,所考察的应当是自河南北上一路的形势。
辛赞自知宿州迁知开封府,虽无具体时日及地方志的准确记载可考,但金海陵一朝任南京留守(即知开封府)者《金史》大都有记载,唯正隆改元以后的三四年间缺载,辛赞知开封,应当就在这期间。辛弃疾若从开封北上,他所经行之处,必为真定府、定州、保州,再至涿州这一条路线。辛弃疾晚年谈起派间谍潜入金国刺探情报时有一段话说:
弃疾之遣谍也,必钩之以旁证,使不得而欺。如已至幽燕矣,又令至中山,至济南。中山之为州也,或背水,或负山,官寺帑廪位置之方,左右之所归,当悉数之。其往济南也亦然。……北方之地,皆弃疾少年所经行者,彼皆不得而欺也。
所言中山府,即定州(今属河北),与济南府绝不在一条通往燕京的路线上。所云“北方之地,皆弃疾少年所经行者”,表明他两赴燕京路线并不相同。一次在山东,一次在河南。两赴燕山,辛弃疾虽未能考中进士,却为他后来反金起义建树掀天伟业做了充分准备。
辛弃疾再赴燕山,还有一个收获,那就是他在燕京可能与蔡松年有所接触。
蔡松年字伯坚,自号萧闲老人,是金朝有名的词人。北宋末年同其父守燕山,投降金人。蔡松年早年曾数从宗弼南犯,在海陵朝迁居右丞相。
辛弃疾进谒蔡松年事并无记载,《美芹十论》说蔡松年因怂恿完颜亮南犯而被鸩杀,有“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
诸语,这不像门生所说的话。《宋史》本传说“少师蔡伯坚”
更是无稽之谈(谓“师蔡伯坚”,似不知其名,这也不像是南宋国史的《辛弃疾传》所称,应当是元人取自杂谈之说)。只有南宋后期的庐陵人陈模在《怀古录》中提及:“蔡光工于词,靖康间陷于虏中,辛幼安常以诗词参请之。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故稼轩归本朝,晚年词笔尤高。”
蔡光为何人,居何地,无可考。所记载的辛弃疾参请情节,也没有第二种资料可以参照。而元人虞集则有“受业萧闲老,令人忆稼轩”
的诗句。若说辛弃疾“受业”于蔡松年,则以辛弃疾的早年经历及蔡松年入仕金朝以后的事迹推考,都是绝无可能之事。
蔡松年现存词尚余八十多首,其词学苏轼,有北方刚健硬朗之风。《中州集》谓“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即吴激),号‘吴蔡体’”
。据当代学者研究,辛弃疾的部分词作“作风与蔡酷肖”
。若说辛弃疾曾师法蔡松年作词,那就不必为及门受业之人,或许在辛弃疾此次北赴燕山时就有可能进谒蔡松年,受其指点,如《怀古录》所记载的那样。今辛词中尚能见到蔡松年词作的影响,正是其与蔡松年存在某种渊源的唯一可考之处。
辛弃疾在续漫游北方、参加科举考试并考察山川形势的紧张岁月中,还曾有前往泰山登临绝顶之行。古人曾云:“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髙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成年之后的辛弃疾,也有如此的胸怀。
绍兴末的两三年间某个夏日,辛弃疾曾前往泰山登览游宿,见于同时代大诗人陆游诗中的回忆。
陆游晚年在家乡会稽写有一首《客有言太山者因思青城旧游有作》诗,共二十句。前半部分回忆其早年游览蜀中青城山的往事,以下笔锋一转:
有客谈泰山,昔尝宿石室。
夜分林采变,旸谷看浴日。
九州皆片尘,盛夏犹惨栗。
我闻思一往,安得飞仙术?
但愿齐鲁平,东封扈清跸。
诗中说,在他晚年时,有一位客人拜访,谈起登泰山的往事:盛夏登顶,留宿石室,朝起观日,皮肤犹然起栗。但愿齐鲁大地脱离敌国的统治,实现随从皇帝东巡、告慰完成统一大业的愿望。
周郢《辛弃疾早年行迹之新诗证》一文言及此诗:“诗题中的‘客’便大有玄机。此人向陆游称述旧游泰山之经历,事非寻常,因为此时距泰山沦陷于金,已历整整七十五年。……故南宋人记述泰山风物者,莫不是辗转闻于前辈,如曾三聘记泰山东岳庙会系闻于‘蒋大防母夫人’,邵博记泰山景物系闻于曾官‘兖州掾曹’之旧人。而此‘客’曾亲登泰山,其应非出南宋本土,而是一位自金投宋的‘归正人’。……符合这一特殊身份,而又在嘉泰三年这一时段与陆游有番交集者,唯有一人,便是辛弃疾。”
这番考证说明,陆游诗中的“客”正是指辛弃疾而言。这是辛弃疾早年在北方游历生活的又一例证。汉马第伯《建武封禅仪记》谓“武帝封禅至泰山,……北有石室”。而唐丁春泽《日观赋》亦有“忽听晨鸡,即曈昽而可爱,于是渐出旸谷,将离地维。岩峦既秀,草树生姿,气则赫视,人皆仰之”诸语,证明了当年辛弃疾登泰山留宿山中晨起观日出时经历的景象,是为未来的词人在北方生活之写照。
辛弃疾“顷游北方”之时,虽还在少年,却接触了金国残酷的暴政,还广泛接触了社会各阶层人士。
《异闻总录》记载了由辛弃疾后来记录下来的一件异闻:
颍昌韩元英,字勤甫,晚仕金国,为汴洛辇运使。素奉事岳帝甚谨,至降其家。将至时,盛张一室,焚香敬立以候。少顷,肃然而来,或与人语音接。
后一岁,神不肯临,或告都厢官辛君曰:“韩运使且死。”问其故,曰:“神弃之矣,不死何为?”韩故与辛善,以告而忧之,急遣一亲信仆持香往岱岳祈谢,谓曰:“圣帝唯享头炉香,每将旦启庙时,庙令谒奠者是也。能随其后,神必歆答,若迟缓顷刻,则飙驭登山,虽复控请,已不闻。汝当以先一日昏时赂庙吏入宿,伺晓而祷。不然,必误我事。”仆受戒而去。
既入庙,憩于通天鼓架下,久行倦困,不觉睡熟。及觉,正门已开,但见羽仪骑从,赫奕甚盛,初疑以为庙吏归驺耳,而念常日不如此。既乃圣帝乘舆出,径诣东庙采访殿,韩君乃荷械行于后,回首顾仆而东。仆知不及事,犹焚香。既毕,归复命,妄云如所敕。韩责之曰:“汝卧于鼓下,我实见汝,安得妄言欺我耶?”
自是才月余而卒。辛幼安说。
这则故事中的韩元英,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一“绍兴七年六月”载:“右承议郎、新知楚州韩元杰罢,坐前守濠州日,其兄元英私往宿州而不以闻也。时元英已奔刘豫,豫用为户部员外郎。”
康熙《江南通志》卷一七三:“韩元杰字汉臣,亿五世孙。”韩元英投降伪齐后出任金南京路转运使(即文中“汴洛辇运使”),其弟元杰(字汉臣)、元象(字中甫)皆居芜湖。见《万姓统谱》卷二四。韩元英于绍兴七年(1137)投降伪齐,此记其卒时的异事,正当产生在辛弃疾少年游历北方之时。此文中有“都厢官辛君”,或者就是辛赞。所谓都厢官,《清朝文献通考》卷二六九考云:“汉之左右部尉,唐之赤县尉,宋之都厢官也。”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谓“宋以四厢都指挥,巡警京城,神宗置勾当左右厢公事,民间谓之都厢”
,都厢应当是辛赞其时在金所任官。而韩元英卒时,正应当在绍兴二十年,即金天德二年或稍后,其时辛弃疾已经十一二岁了。
又按:《异闻总录》一书,今有《稗海》本,不记撰者姓名,其书四卷,杂记宋元异闻,皆采自宋元笔记的原文。此条应出自现已残缺的洪迈《夷坚志》的佚文。虽不载出处,然既谓为“辛幼安说”,当录自辛弃疾亲述。《夷坚志》现存本多数条目下皆注其事“某某说”,可以为证。
辛赞生平,多不可考。此一事的发掘,对其仕宦金朝,正是一个可信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