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
当马克思给出这一著名论断时,他一定相信自己的读者即使理论水平欠奉,也能够通过火车头这一视觉意象参悟革命在历史进程中所起的类似作用——力量、速度、方向、技术、变革的动力等。理解这一隐喻的前提在于我们已身处一个铁路所带来的现代世界之中:面对那迎面疾驰而来的火车势不可挡的样子,我们条件反射般联想到某种关于社会向前进步的论调、历史不断发展的观念。行进中的火车头这一视觉图像与现代性的元叙事结成了天然的同盟;任何破坏这一理想形象的企图,或不符合这一典范意象的例证都会被扫进现代性之外的沉渣中。在中国,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马拉火车”,因其代表了一种“不正确”的现代性,往往被用来形容现代外衣之下内在的传统与腐朽。
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2010)以民国为背景,成功糅合了侠义传奇和娱乐化的权力故事而一度受到热捧。影片开始和结尾处使用了类似的一组镜头:疾驶而来的列车不是由火车头提供牵引力,而是由十匹奔腾的高大白马拉着行驶。这一极为夸张的视觉呈现引发了对其隐喻的诸多猜测:一种可能是作为电影本身的叙事结构首尾呼应,传达出革命并没有引起真正的改变,依旧是一场轮回;另一种可能是它指涉了晚清历史上曾因骡马牵引货车而出名的唐胥铁路(见图1)
,无疑是暗示了当时中国外表光鲜、内里腐朽,弥漫着一股“前现代”的愚昧。1881年开始修建的唐胥铁路是中国自主修建的第一条铁路。至于为什么要用马来牵引,曾鲲化所著《中国铁路史》有如此记载:“……因朝廷禁驶机车,乃声明以骡马拖载,始得邀准,盖实马车铁路也。”而朝廷禁驶的原因则是“谓机车直驶,震动东陵,且喷出黑烟,有伤禾稼”。
这一迷信的论调和马拉火车的视觉形象从此联结起来,昭示着半殖民地中国腐朽落后的本质,成为“世界铁路史上的一大笑话”
。以至今天的观众在面对《让子弹飞》中“马拉火车”镜头时,仍能一再泛起对半殖民地中国腐朽落后的声讨与批判。
图1 唐胥铁路“马拉火车”照片,约1881—1882年
但是,“马拉火车”并不必然指向着传统与愚昧,从交通运输史的角度来看,它其实是19世纪普遍存在的现象,这意味着它也曾“现代”过。19世纪初,位于威尔斯的斯旺西—曼布尔斯铁路(Swansea and Mumbles Railway)是世界上第一个投入使用的载客铁道运输系统,其建成伊始就是以马来拖曳客车运行的(见图2)
。丁韪良在19世纪中期向中国读者介绍什么是铁路时,有如下表述:“可以速行无碍,一马可拽多车,唯不如火轮之力大而速也。美国各城,多有此等车道。因人烟稠密,火轮车未便驶行,仍用马车,而车中整洁如室。”
所以蒸汽火车和马拉火车是早期铁路运输系统中并行不悖的两种方式。1876年前去美国费城参观世界博览会的清朝官员李圭,更是目睹了费城马车铁路的盛况:“有所谓‘街车’(西语称‘克阿’),其制如屋,长约二丈,宽六尺,高六尺,两旁玻璃窗下设长凳,可坐三十人,兹值赛会人众,车内外坐立几满,可容八十余人;车底有四轮,牵以二马,行铁路,较速常车……”
不仅马拉火车并不少见,就连我们对清政府是由于无知才用马去拉火车的定见也有可能是误解。有学者通过详细的史料考证指出,“唐胥铁路原本就是仿效基隆煤矿‘用马拖车’的小铁路”,这一点无论是主事的李鸿章还是清政府都心知肚明;而“唐胥铁路兴建期间及其建成以后,从未有人上过所谓‘喷出黑烟,有伤禾稼’及‘震动东陵’之类的奏章,清廷也不曾就唐胥铁路行驶机车之事有过任何谕旨”。
遗憾的是,这一说法并未能松动我们关于“马拉火车”的刻板印象,甚至未能在讨论中激起应有的回响。
图2 斯旺西—曼布尔斯铁路的“马拉火车”,1870年
让我们再来看两幅与唐胥铁路处于同一时期,西方世界中“马拉火车”的照片——1889年的多伦多和1890年的伦敦(见图3及图4)
。由于技术的完善、构图的讲究,与那幅昏暗模糊的唐胥铁路照片比起来,这两张照片无疑更具有一种充满细节的实感。高大的骏马在光影对比下展示着肌肉的纹理,精致的铁皮车厢比唐胥铁路上那简陋的木板更显质感与讲究,与铁轨呈倾斜角度的构图使整个画面在静止状态下也暗含一股动态趋势,最重要的是,那几位西方白人男性的肃穆的表情就像天生自带“现代”的印章,轻易地将照片烙印上19世纪西方现代性的怀旧气息。同样的视觉题材,同一时期的摄影,却好像制造出不同的时空一般,让人感到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强烈差别及沉重负担。也难怪我们在观看西方版本的“马拉火车”时竟不再执着于对传统的批评,乃至忘了嘲笑他们的“愚昧无知”。
图3 多伦多老北站的骡马街车,1889年
图4 伦敦的马拉有轨街车,1890年
“马拉火车”这一视觉符号在中国语境中成为特指、披上愚昧传统的隐喻,无疑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谓意识形态的“神话”(Myth)之例证。 [1] 任何视觉再现背后都充斥着意识形态的操弄,或其本身就是某种政治无意识的流露,这已是老生常谈。但上述“马拉火车”视觉形象与“传统愚昧”意识形态偏见的脱钩演示,其实也为我们思考铁路与“现代性”之间的关联提供了新的启示。利奥·马克斯(Leo Marx)声称火车与铁路是现代文明最耀眼的产物,本身就是现代性最经典的修辞,其意义不必通过“诗人来赋予”,而在其“固有的物理属性:它的力量、速度、噪声和烟雾”。 [2] 这种看似天经地义的论调,其实也是一种事后的建构。正如“马拉火车”本身也曾是一种“现代性”的象征,蒸汽火车也可以借助所谓的传统来表达自己。从视觉图像出发恰如其字面意思,是从视觉图像本身出发,而非怀揣某种业已形成的现代/传统评判标准进入视觉图像的领域,仅仅把它们作为材料证据放进早已标明的“现代”“传统”“进步”“落后”这些框架内。接下来,我将借由“马拉火车”的解构启示来重新探讨《点石斋画报》中有关铁路与火车的视觉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