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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膛手杰克的卧室

我觉得你那篇《鼻子》非常有意思。

你的文字打磨得很好,妥帖得让人钦佩。

光是一篇《鼻子》可能吸引不了太多的读者。

即便吸引了读者,可能也兴不起太大的波澜。

不过请别担心这个,务必要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再写上二三十篇这样的作品。

很快你就能在文坛上独树一帜。

但请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

如此才是唯一的正道。

夏目漱石,致芥川龙之介书信,1916年2月

“一部分的我希望那个地方能被人从地图上抹去。”

“那段日子真的有那么糟糕吗,老师?”芥川龙之介问。

夏目漱石闭上了眼睛,闭了好一会儿,等他终于再睁开它们时,两只眼睛已经又红又湿。“我常常会想,我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就已经死了,而这一切……”他的手越过书桌,指向书架,指向玻璃门和外面的花园,“这一切是不是一个已死之人所做的梦……”

他停顿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然后说道:“关于我在伦敦的那段日子,我很清楚别人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我在黑暗中哭泣,说我的精神崩溃了,说我失去了理智,发了疯。”

他又停顿下来,再次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道:“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毕竟我已时日无多……”

龙之介和久米 反对道:“请别这么说!”

漱石抬了抬手,微笑着摇了摇头,恳请他们安静下来。“如果你们有时间还愿意听的话,那就听听吧。因为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我要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非想拿自己当年的磨难令你们徒增烦恼,而是想让你们更了解那个地方,那里的人,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至少,多少能有一些了解……”

* * *

“那是他们新世纪第一年的第一个月,也是我在他们国家开始新生活的第四个月。那时我已经换过两次住处,正住在一个叫坎伯韦尔的地方,那是泰晤士河南岸一处破败的贫民区。当时我住在一个寄宿家庭里。”

“我之前写到过自己当时的境遇:由于资助经费短缺,我不得不采取各种节俭的措施,租住在破败的街区,没有同伴,缺乏社交、对话以及外界刺激。”他停了停,露出一个微笑,“也可能只是天气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饮食。可我是真的厌恶英国,只希望能尽快回日本……”

“但不管因为什么,那都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个冬天,”他停了停,又露出一个微笑,“甚至比这个冬天还要糟糕。”

“那时的我和现在一样,受着失眠的困扰,不过我知道,失眠症只是加剧了我原本就恶劣的心绪。最主要的是,我对自己感到厌倦。因此,在1901年1月的一个傍晚,在阴郁的房间里闷头读了一整天的书之后,我勉为其难地决定,要出门走走。我希望在长途跋涉之后,可以更好地入睡。之所以说勉为其难,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对这座城市的地理几乎一无所知,甚至经常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二是这座城市的建筑和街道总是被茫茫大雾所包围。不过我总算知道,伦敦塔在我住处的北边,在河的另一边。因此,这个地标便成了那天下午我出门时心里想着的目的地。

“当然,我得先突破女房东和她妹妹这两位监狱看守的包围。无论我下楼的脚步多么轻盈,总能被她们发现。昏暗的饭厅永远开着门,过道里回荡着她们颂祷的声音:‘让我们日日向祂祈求,求主向我们的灵魂显现,让我们的官能敏锐,叫我们得以看见、听见、尝见和触摸到那将降临的国度……’

“那天傍晚,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模仿着静悄悄的猫走路,踮着脚尖,一步,再一步,走下楼梯,走向过道,一步,又一步,走向大门,可还是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夏目先生!’

“她们在那里坐着,一个胖,一个瘦,都穿着黑衣。一边是她们的针线活儿,一边是摊开的《圣经》,一边祷告,一边享用着茶和吐司。是的,吐司,总有吐司!她们竖起警惕的耳朵,转过她们侦探般的脑袋——

“‘夏目先生……’

“我的手已经摸到大门把手了,可还是迟了一步:只见女房东一跃而起,把她的手搭在了我的大衣袖子上。我又一次落入她的手中。

“‘你是要出门吗,夏目先生?’

“‘是的,诺特夫人。’

“‘我能问一下,是什么事吗?我实在不建议你出门,今天的天气实在太糟糕了。’

“‘我知道天气不好,诺特夫人。可我有一件紧要的事,得去赴约,’我撒谎道,‘所以还请您准许。’

“‘我准许了。’她说道,‘我们在为女王的健康祷告,我们也会为你祷告,夏目先生。祷告你不要在外面感冒了。’

“他们的女王当时确实快不行了。我之前经常会想,如果他们的女王走了,会不会把整个岛国都拖下水。

“‘非常感谢您,诺特夫人。’我打开门,走下楼梯,听到门在我身后锁上的声音。

“一到屋外,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大雾里带着点黄色,又染了点绿色,绿色又夹杂了点棕褐色,最后成了一团米黄色的雾泥,并不飘动,只是在那里,一直在那里,自成一个朦胧、封闭的世界。这个冰冻沉默的世界只有四码 见方,比我刚离开的房间还要小。不过我知道,只要我出门后往左走,那就是往北边去的方向。我就这样出发了,一路摸索着,四码四码地前进,每往前走新的四码,身后四码的世界就消失在过去的迷雾中。说真的,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漂流,在时间中漂流,在空间中漂流。然后我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在路边停下。在一片灰蒙蒙的迷雾中,一匹看不见身子的马从我眼前穿过,它拉着的公交车 上的人们应该是在大雾中迷路了。要是天气好些,能见度好一些,我可能会忍不住跳上车,因为这是我唯一信任并且负担得起的交通方式。四轮马车对我来说太贵了,火车则让我感到厌恶,不管是蒸汽的还是电动的,地上的或是地下的。我尤其受不了地铁,那浑浊的空气,摇晃的车厢,从一个地洞到另一个地洞,把人弄得就像鼹鼠一样。但那天我已决定要在这虚空之海中徒步漂流,于是我继续步行向前,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四码接着四码,四码接着四码……

“在这一片虚空之中,只有大本钟低沉的钟声还提醒着人们时间的存在。当我来到伦敦桥的河边时,我听到钟声敲了六下。我越过那‘冥河’,向对岸走去,在一片阴影之中,我只能用感觉代替眼睛,直到突然有人从我身旁擦肩或者撞肩而过。

“来到阴冷的对岸,我在雷恩 设计的伦敦大火纪念碑前停下了脚步。我突然感到一阵新的寒意,想起蒲柏 的两行诗: 伦敦的巨柱指向天空,如同一个高大的恶霸,抬着头,杵在那里。 我也抬眼望着,试图寻找那带有沟槽的巨柱顶上镀金的骨灰坛。当然,它的金顶在雾中已无从得见,但它仍然向我的灵魂投下了阴影。我很快向右掉转方向。突然,一个白色的物体拍打着翅膀从我眼前掠过。我瞪大眼睛,勉强能看到一只海鸥消失在黑暗之中。

“是的,原本灰蒙蒙的世界,现在已变得一片漆黑。然而我还是不断前行,前行,在这深渊中行进。我的大衣变得又潮又重,我的整个身子就像浸在液化的泥煤中。黑乎乎的空气开始袭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和我的嘴。我感到呼吸困难。那感觉就像是被竹芋粥呛到了。说实话,我当时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多走一步都不行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一片幽暗之中闪烁着一块豌豆大小的黄色亮光,于是我顾不上脚下的石块,强拖着身子往那灯塔走去……

“那是一家酒馆,亮着煤气灯。里面一片灯红酒绿,欢歌笑语,简直像在上演一出圣诞歌舞剧。我总算松了口气,迈出迷雾,迈进了屋里。这时笑声和歌声戛然而止,只听酒保说道:‘我们这里可不招待中国佬。’

“可笑的是,我竟吃了一惊!啊,我真是愚蠢!虽然我在伦敦的时间还不长,并且大部分时候并未遭受侮辱和欺凌,但是有那么几次,我确实注意到自己成了别人议论的对象:街上的一位妇人从我身旁走过时,曾发出‘可怜人’的感叹;公园里的一对情侣也曾对于我‘是中国佬还是小日本’而议论不休。因此,我并不欺骗自己。我知道大部分人根本不在意我,甚至对我视而不见。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赚钱,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嘲笑像我这样的黄种人。然而那天晚上,在那家酒馆明亮的灯光下,我暴露了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英格兰的目光下,暴露在英格兰的厌恶中。‘你聋了吗?你是不是傻子?’酒保吼道,‘滚出去,你这个不受欢迎的中国佬……’

“我转过身,推开门,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笑声又恢复了,歌声又响起了,比之前更响、更热闹。不受欢迎的人被清除了,现在一切都恢复了。

“回到外面那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走在破旧的石板路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家如此之远。啊,我多么希望,希望能从这街上被吹起来,被风温柔地吹着,一路把我安全地送回日本。但是不管一个人有多么渴望,他都找不到这样的神仙帮忙,哪怕是在这世界工厂。于是我又继续前行,不过这次我变得漫不经心,倒是期待可以早早死在一匹脱缰之马的蹄下。然而在这一片漆黑和寂静之中,我能听到的只有脚步声。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又渐渐走远。左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从后方传来,慢慢靠近,靠近,越来越近。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一个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不好意思。’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惊恐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我知道他们都很高,但他戴着一顶帽子,显得更高了)穿着一身黑衣,长着一张长脸,眉宇之间透着严肃。我推测他要比我年长一些。他站在街头,在雾色和夜色的边界,眼神和言语间却带着某种友好之情:‘我也是一个异乡人。虽然我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但我并非出生于英国。因此我知道,这个地方有时有多么残酷,这里的人有时又有多么恶毒。也许这个世界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但是现实如此……’

“‘是的,’我说道,‘现实如此。’

“那人笑了笑,说道:‘那么,就让一个异乡人向另一个异乡人聊尽地主之谊,如何?’

“老实说,这真是我踏上英格兰的土地以来,听到过的最善意的话了。我笑了笑,说道:‘你实在太客气了,谢谢。’

“那人伸出一只手,说道:‘那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尼莫,是拉丁文。’

“‘是无人的意思。’我说道。

“‘请别见怪。’他说道。我不怪他。这个国家的人似乎都好为人师,不管男女,总是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给无知的黄皮小儿上一课。我刚来英国时经历过一次短暂而又充满波折的剑桥之行,之后每周要跟着克雷格 教授学习。我的第一感觉是,眼前这位是个少见的文化人。我再次露出微笑,伸出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叫夏目。’

“尼莫弯了弯腰说:‘你好,夏目君。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不过还想冒昧问一句,你到底为何要从那樱花之国来到这个黑暗又邪恶的岛国呢?’

“我告诉他,我是受我们文部省派遣,前来学习和研究英国文学的。但我不愿意说太多自己的情况,于是我问他对日本是否了解。

“‘很遗憾,只是从书本和图片中有所了解,’他说道,‘龚古尔兄弟的文字最早为我打开了眼界,后来我又亲眼见到了安藤广重和歌川国贞 的版画,我一下便着了迷。不过,你是我有幸结识的第一位日本人。’

“我对他‘文化人’的第一印象因此被证实了。尽管我厌恶这个处处是侦探的时代,也讨厌被人问长问短,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说道:‘先生,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能否问一下你的职业?’

“‘我是一名画家。’

“‘是哪一学派的呢?’

“‘啊哈!算是哪一学派呢?这样说吧,如果说贡斯当丹·居伊 是波德莱尔先生所谓的现代生活的画家,那么我可以说,我是现代死亡的画家!’

“‘现代死亡?’

“他笑了笑,说道:‘你一定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过你感到困惑也很正常。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我非常欢迎你到我那简陋的画室去一趟,因为我希望你可以亲眼去看看。正如一位小下士 所说,一幅好的素描,胜过千言万语。’

“我一下来了兴致,说道:‘谢谢,我很高兴,也很荣幸。正如屠格涅夫曾写道,十页纸也说不清的事,一幅画看一眼便知。’

“‘太好了。’尼莫说道,‘画室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那女房东倒是能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饭。我是说,如果你现在有时间,并且愿意和我一同前往的话。’

“我点了点头。‘我非常乐意,’我说道,‘谢谢。’

“‘我住在北边,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如果我们搭地铁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到。’

“我前面提过,我特别厌恶坐地铁,因此这时我感到有一丝后悔的情绪在体内滋长。但我刚刚答应了对方的邀请,现在怎么好拒绝呢?我只能点点头,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和他一同出发了。

“我们先是快步走到地铁站,好像是叫圣玛丽站,我记不清了,然后坐在一个笼子里往下降,接着又在地洞里坐了两趟地铁,最后才回到了地面上。在车厢里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我倒不是出于习惯,更多是因为焦虑:如果我不能集中注意力记住走过的路线,我怕晚点儿不知道怎么回去。

“回到街面上,夜晚的城市仍笼罩在灰蒙蒙的雾色中,只是偶尔才会闪过一抹光亮。看不见的街道上散发着卷心菜和尿的臭味,看起来我们还要再走几条街。我后悔的情绪这时达到了顶点,终于忍不住问我的带路人,我们到底在哪儿。

“尼莫窘迫地哈哈一笑,然后带着歉意微笑着说道:‘你怕是想问,这人到底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好了,老实说,这大雾天对我们是有利的,因为我们现在已远离像切尔西区那样上流人士和文明人聚集的街区,迷失在坎伯兰市场和摄政街之间的无人管辖地。我可以说,这是绝对的污秽之地,不过也不是没有它独特的魅力,它那无限的可能性……’

“‘无限的可能性?’我问道。

“尼莫抓着我的衣袖,停下前进的脚步,望着我说道:‘它的臣民,夏目先生!他们今晚也许不会现身,但是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臣民。’

“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你会明白的。’尼莫说,‘如果现在还不明白,那我希望你会明白。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到了,马上就到家了……’

“我们在一个路口转弯,又大步走了一会儿,然后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走到一排房子的尽头,终于来到了一座又高又窄的房子面前。尼莫走上三层石头铺的台阶,没有理会长着恶魔脸的门环,径直打开了大门,接着帮我扶着门,说:‘欢迎。’

“我走进一条又长又黑的走廊,里面又湿又冷,散发着一股正在腐烂的水果的甜腻味。尼莫关上门,笑了笑,然后说道:‘你知道吗,第一次来看这个房子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会在这个房子里被人谋杀……’

“尼莫打开了灯。墙上有一面大镜子,缺了口的餐具柜上摆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干花。他笑了笑说道:‘但是我已经开始慢慢喜欢上这个地方了,特别是它低廉的租金。不过,这里面很冷,我知道,抱歉了。还请你务必等到了楼上,到我的房间里以后再把大衣脱了……’

“不知从哪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斯维尼先生?’

“悠长的走廊尽头,陡峭的楼梯下面,闪现出一丝微弱的灯光。一位穿着黑衣的老妇人出现在楼梯下面,朝我们走来:‘是你吗,斯维尼先生?’

“尼莫叹了口气,说道:‘都和你说了,不是斯维尼。斯维尼已经不住这儿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班廷太太。’

“‘可是我听到他的声音了,听到他倒退着走下楼梯。’

“‘可他已经走啦,早就走啦,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啦?走啦,你说?这样的话,租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他是有些问题,这我是知道的,有他自己的一些习惯。但他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呀。他就像装了发条一样,从来不会错过交租。’

“老妇人这时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她穿着黑衣,留着黑发,眼窝深陷,鼻子上翘,尖脸,尖下巴,对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来的这位是?不会是来修排水管道的吧,是吗?’

“尼莫又叹了口气,向我表示歉意,然后向那位妇人说道:‘这位是夏目先生。他是受日本政府委派而来的,是来学习和研究各种文学知识的。好了,现在能不能麻烦你……’

“老太太捏了捏我的手,望着我的脸说道:‘哎呀,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个俊俏的小日本。我真要这么说。你知道吗,我自己也不是本地人,不完全是。我母亲是法国人。’

“‘班廷太太,行啦,’尼莫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没吃饭呢。能否麻烦你给我们做点晚饭?’

“‘我尽力而为,’她说,‘我先看家里还有些什么。’

“尼莫把她的手从我手中拿开,领着我从她身旁走过,沿着走廊往楼梯处走去。上了两层楼梯后,我们来到了有着三扇门的楼层。他打开左边那扇门,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说:‘不错,至少老太太还把火生着。你先请,夏目先生。’

“燃烧着的熊熊炉火确实让人感到惬意,而这个房间本身也让人眼前一亮:里面铺着温暖的红色地毯,挂着白色的丝质窗帘,炉火前摆有两张舒适的椅子,随处还摆了几张便携小茶几,书架上全是书,窗边还有一把摇椅。尼莫接过我的大衣,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之后他换上了一身有着精美刺绣的红褐色绸缎睡袍,来到炉火边,在我身旁坐下。他把双手合在一起,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说道:‘好了,总算到这儿了。’

“‘是的,总算到这儿了。’我说道。但我开始想,他为什么要邀请我,我又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来,不只是来这儿,来到这个房间,这座房子,而是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把我的女儿和妻子留在地球的另一端,我那怀孕的妻子,我那从未给我回信的妻子,不知她是否收到了我的信,是否读过我的信,她是否还活着,她们是否还活着,是否已在火灾中丧生,或在地震中被压扁,或被洪水淹没,或是撞上了火车,或被恶魔谋杀,或死于疾病,是否有一封带黑边框的信正装在一个带黑边框的信封里,正漂洋过海而来,而我正坐在这座房子里,这个房间里,坐在炉火前,想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为什么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为什么他要邀请我,为什么,哦,为什么——

“尼莫突然拍了拍掌,把身子往前一倾,说:‘实在抱歉。我的思绪有时候会游离,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主人。不过等到我们暖和一些了,在吃过晚饭以后,我就带你去看我的画室。如果那时候天色还不太晚,你也愿意看的话。画室在阁楼上,楼梯上去就行,不过恐怕上面挺冷的。对了,老太太在哪儿呢……’

“他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外面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一阵简短的敲门声。

“老太太端着托盘进了屋。托盘里有两个冷牛肉三明治(还有一些别的配料),一大块芝士,几片苹果,一壶用醒酒器装着的红酒,还有两个杯子。她往前弯了弯腰,准备把托盘放在我们两人椅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可是她突然定住了。她仍旧弯着腰,手指抓着托盘把手,脖子一扭,耳朵朝着门的方向,小声说:‘你们听到了吗,那个声音?’

“老实说,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一个声音。但是尼莫说:‘你又幻听啦,班廷太太。’

“老太太嘟哝了一句啥,我没听清。她松开托盘的把手,站直了身子,突然身子抽动了一下,又朝门口看去,说道:‘听!又来了!’

“‘班廷太太,行了!不过是门底下的风声。’

“她看了一眼尼莫,气愤地说道:‘风声?狗屁风声。风会转门里的钥匙吗?风会倒退着往上爬楼梯吗?风会把袋子扔在地上,打开水池里的水吗?风会弄脏我的毛巾,把它们染红吗?风会弄乱我的床,在我的枕头上滴口水吗?风会在梦里狂欢,在睡梦中尖叫吗?都是风声,是吧?你还说是风声?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就在那一瞬间,非常具有戏剧性的事发生了。只听见哪里又响了一声——是一个简短的撞击声,但我无法确定是从房子里还是街上传来的——这时我们三个人都把头转向了门口。

“‘好吧,刚才那下我们都听到了,’尼莫说,‘你赢了。不过,在我去叨扰警察或者牧师之前,或许你可以先去检查一下厨房?根据我的经验,可能是家里那一群老鼠在食品柜里翻江倒海呢。与此同时,夏目先生和我要开始享用你做的美味晚餐啦……’

“老太太突然把目光从门口移到了我身上,说:‘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你最好当心一点。他们可不喜欢外地人。以前没喜欢过,以后也不会喜欢。有人问,那些罗马人后来怎么样了?我告诉你怎么样了:英国人拿着屠刀走进他们的庄园,把他们都杀了。是的,在睡梦中屠杀了他们。把那一群人都杀了。割断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扔河里去了。哦对了,他们这么做的时候,脸上还一直带着笑!’

“尼莫把两只手搭在老太太的肩膀上,把她往门口推:‘真的是够了!你该为自己感到羞愧,班廷太太。你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去吓唬一个可怜人,这可是我们的客人……’

“‘我不是在吓唬他,’她说,‘我是在提醒他!’

“尼莫把老太太倒退着推出门去,并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了。他转向我,叹了口气,说道:‘我真的非常抱歉,夏目先生,这叫你怎么想啊!’

“我让他不必担心,并且说,我相信迷信的老太婆可不是英国独有的。

“尼莫笑了笑,说道:‘那么,夏目先生,你本人也不是个迷信的人吧,比如相信鬼怪之类的?我们常听人说,日本是个充满妖魔鬼怪的地方。当然了,现在的人每天读到太多的鬼话,已经没法分辨真假了。’

“我也笑了笑,说道:‘好吧,事实上,自从明治维新以来,我们的妖魔鬼怪好像都失去了市场。当然,像班廷太太这样的人,在日本也还是很多的,我可不能代表他们。’

“尼莫笑出了声,拿起醒酒器给我们各自倒了一杯红酒,说:‘那就让我们敬日英两国的班廷太太们一杯,愿她们长命百岁。我们的现代世界里如果少了她们,恐怕也会乏味很多。当然,也祝你身体健康……’

“‘也祝你身体健康,感谢你的善意款待。’我说。我们举起酒杯,开始吃喝。面包不太新鲜,肉也很难咬,芝士硬得像石头,水果也不甜,但酒是好酒。我们谈天说地,聊文学和书籍,艺术和音乐,政治和历史,他的国家和我的国家,我的旅行和他的旅行,等等。当10点的钟声敲响时,我对这个夜晚将要结束而感到失落。

“‘遇到知己,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尼莫说,‘不过天色已晚,想必你也着急要赶回对岸去。不过不用怕!我会送你,确保你安全到家……’

“我表示无须如此劳烦,但尼莫执意要与我同行。我们穿上大衣,拿上帽子,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我说道:‘不是说要看画室吗?’

“之前我们聊了许多,喝着红酒,时间一下就过去了。我们都忘了此行最初的目的。然而现在,站在楼梯口,我能感觉到主人家有些为难,于是立马又说道,如果时间不便,也许可以等下次。

“尼莫转头看了看那通往楼上黑漆漆的房间的楼梯,说道:‘我把这事忘了,完全没想起来。不好意思。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

“‘没有没有,’我说,‘请别见怪。我只是对你的作品好奇罢了。不过如果不方便或者没有时间的话……’

“‘他真的该走了。’从楼下传来一个声音,是老太太的声音。她正抬头看着我们。

“但尼莫只是笑了笑,这是一个一闪即逝、有些悲伤的微笑。他把一只脚放到楼梯上,说道:‘我有时间,而且我很感谢你有兴趣。但愿你不会失望。请跟我来,但请务必当心,这段楼梯很危险。’

“事实上,说是楼梯,那更像是一段舷梯。在我跟在尼莫身后,紧紧抓着由绳索做成的扶手往上爬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到了楼梯顶,尼莫在门口狭窄的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钥匙,用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然后说:‘等我先把灯点上……’

“我站在最后一格楼梯上等着,直到柔和的灯光从房间里射出,照到我的脸上,这时屋内的尼莫喊道:‘你随时可以进来了,夏目先生。’

“我迈进了阁楼的门内,吃了一惊:哪怕是在昏暗的灯光和阴影之中,我也能感觉出这个房间有多么巨大,有点像谷仓,又有点像教堂。两边屋顶呈斜坡状渐渐低矮,但是中间的屋顶有两个人这么高,在屋脊的最高处则是玻璃天窗。在摇曳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景象有如一百个旧货商店在狂欢一般,但不管里面有多杂乱,我都能感觉到它本身的空间是多么宽敞。

“尼莫站在比较靠里的地方,手上提着灯。他把灯从右到左晃了半圈,说道:‘抱歉,里面这么乱,当心脚下,请进来吧,往里走,走近些……’

“我往他那边走去,但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因为地板上全是各种杂物:书籍和报纸,盒子和罐子,空瓶子和破木箱子,废弃家具和碎布,旧衣服和单只的鞋,装在罐子里的画笔,还有装在瓶子里的画笔,这里摆着个梯子,那里摆着个画架,全都落满了灰,要么就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颜料。

“艺术家已出现在我眼前。他脱去了大衣,戴上了帽子,帽檐往一边拉低,脖子上还系了一条红色的方巾。他把提灯放在一张小餐桌上,指着一个破旧的马毛皮沙发笑了笑,对我说道:‘请坐……’

“我坐下了。是的,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什么让我留下,而不是转身离开。因为他已经发生了转变,不只是衣着的变化,我知道,我知道。在那个空间里,在那一时刻,我知道他已经转变,知道一切都已转变,也包括我,尤其是我,那个留下的我,那个说道‘画呢?我没有看到哪里有画’的我。

“尼莫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饼干罐子,在我身旁坐下,说道:‘我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个执着的人。对于你这般的热情,我应该感到荣幸。但是这里的光线太差了,恐怕我们只能看这些悲哀的素描了。’

“我从他手中接过饼干罐,把它放在了我的大腿上。我打开饼干罐的盖子,把盖子放在一旁,然后开始往里看。里面零散地摆着一沓形状不规则的纸片,纸片最上方是一支断成两半的铅笔。我取出那沓纸片,上面的两截铅笔掉到了罐子底下,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然后,我开始一幅素描接着一幅素描,把一共十七张纸片,从头到尾,全都看了个遍。

“我为了学习,来到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座世界上最大、最了不起的城市,世界的中心,世界之都,为的是要汲取它的知识之泉,品尝它的智慧之果,然后满载学习的成果返回日本,与人分享,将自己所学再传授于人。可现在,我坐在这儿,在这座城市里,在这座房子里,在这个阁楼里,在这张沙发上,又渴又饿,命悬一线,我所讲述之事最终变得难以卒读。

“是的,我已走到了尽头,世界的尽头。我稳了稳我的手,把纸片捋平,然后放回饼干罐内。我把盖子盖上,稳了稳我的声音,然后说:‘我很抱歉,你看见的世界是这样的。’

“尼莫坐在我身旁,他的膝盖顶着我的膝盖。他把饼干罐从我大腿上拿走,悄声说道:‘你眼中的世界不是吗?’

“我直直地往前方望去,我的眼睛现在已完全适应了黑暗。我的目光越过桌子上的灯,看到了一个衣柜的影子落在一个铁床架上,上面的铺盖已经烂了,床垫也裂开了,床头摆着一个阴森的枕头,边上支着一个画架,画板也已经就位。我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悄声说道:‘不是的。’

“‘当然,当然不是。’尼莫叹息道,他的声音此时已离得很近,越来越近。我感到他在顶着我的腿,并且紧紧抓住了我的大腿,接着他说:‘那你真是非常幸运。因为那是一种病。’

“他松开了我的大腿。我听到他站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站在桌子旁。他哐当一声放下饼干罐,然后迅速伸手拿起桌上的灯,转了个身,要往床架的方向走去,但马上又转了个身,旋转着,转了一圈又一圈,光线也跟着旋转,从黑暗中召唤出幽灵。原始而野蛮的光照耀着洞穴的墙壁,显现出一块又一块画布,那光线不断变得更加猛烈、更加凶残,直到他突然倒下,半靠在床上,半靠在地上,他的脸朝着天花板,手中的灯还摇晃着,它的光芒仍在不停摇摆,摇摆……

“我站起身,但已经太迟了。我从自身的噩梦中醒来,却又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的噩梦,在这异国他乡——

“这时他已靠着床沿坐起身来。他从床上抓起枕头,把它贴近自己的鼻子,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啊,是的,这个可以帮你看见……’

“他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手上拿着枕头。他朝我走来,枕头向外举着,我能看到那发黄的布料,以及里面露出的棕褐色的、满是污渍的内芯,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要是你能看见我看见过的世界,要是你能梦见他曾梦见的……’

“我捡起饼干罐子,紧紧抓着,拿它挡着我的脸,挡着这个人,挡着他的手,挡着枕头,他手中的枕头。他在把我往后压,在把我压倒,压倒——

“‘吸气,’他说,‘吸气,然后看呀!’

“我渐渐倒下,倒下,饼干罐压着我的胸口,枕头已经按在了我的脸上,我能闻到油污和汗水的恶臭,我挣扎着,却不断往后倒去,往后倒去,但还是不断挣扎着,他身体的重量压着我,让我透不过气,让我感到窒息,我挣扎着,在英格兰的梦中,在帝国的欲念中挣扎,不断挣扎,挣扎着倒下,倒下,我在倒下,不断倒下,钟声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发出了第五,第六,第七,第八下,然后是第九,第十,十一,十二下,又响了第十三下,十三下,十三下 ——

“‘斯维尼先生,行了。’一个声音从黑暗处传来,不,是从光明处传来,来自门口一个模糊的黑影。‘女王陛下去世了。’”

* * *

漱石不再说话,他把脸枕在手上。龙之介和久米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夜莺在花园中断断续续地歌唱着,一阵清风吹拂过果树林。

“现在齐柏林飞艇正在轰炸那个地方,他们正在经历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看不见尽头,没有尽头……”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漱石从书桌后站起身,脚步有些不稳。他顿了顿,平稳了一下呼吸,然后转身朝着远端的书架走去。他跪下身子,从书架底层取出一个用黑布裹着的包裹。他站起身,拿着包裹又来到了书桌旁。他把包裹放在书桌上,解开了裹着的黑布。他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色的罐子,罐子上点缀着黄色、白色和黑色的图案及文字。他把罐子递给龙之介,说:“拿着,现在它归你保管了。”

龙之介低头看着手中的罐子,盖子上写着: 亨特利&帕尔默饼干——顶级雷丁饼干 R8xOhLhJPY8Mc4R4P5/GcmOYz9bb6AduHkqrfegY4Fp5CVos+lq4T7S60+CXwZ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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