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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在学校，你正望着窗外发呆，并没有在思考着什么，只是放空，做着白日梦。那天的风很大，风在树枝之间游走，把叶子搅得乱颤，发出沙沙的响声。每一片叶子，每一片叶子，都在试图唤醒你，吸引你的注视，诱惑你，让你去看见，去感受，亲眼看见，亲身感受：这自然之美，造物的奇迹；这隐秘之谜，水流和光线。你永远会记得这一天、这一刻，因为正是在这一天、这一刻，你知道了自己想要做什么，知道了你的人生，你剩余的人生要做什么——
你要把此生献给文学，献给文学的创作，将余生献给写作。
在日语里有一个词， 描く（kaku） ，意思是“写，或者画”，也就是“描写或描绘”的意思。“描”这个字左边是一个提手旁，右边是一个“苗”字。“苗”这个字又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草”，另一部分是“田”。把这些部分合在一起，就组成了“描”这个字：一只手在田里播种的画面。对你而言，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先有一个想法的萌芽，之后把这个萌芽栽种下去，然后再亲手细心培养。这就是写作之于你的意义，而这也是你要去做的。
你放下手中的木剑，拾起笔，开始去写，去记，记下富纪姨母讲述的那些古老的传说，记下女佣们口口相传的故事。那些故事和传说里有鬼魂和火球，有迷恋亡夫的寡妇，还有被儿媳折磨的老妇人。你在记事本上写满这些故事，和朋友一起创办杂志，讲述着，创作着，不停地写着，新故事，旧故事，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不断学习着，精进着，搭建起一座座桥梁，从别人的故事，通往你自己的故事，在桥的另一头，寻找着那一扇门。
你一天翻译一页爱伦·坡的小说，先是学习故事的整体结构，再是学习句子的构造。所有隐藏着的、严丝合缝的那些秘密，美丽与真理，激情与恐惧，幽默与讽刺的平衡，梦的忧郁，诗的炼金术，造句的精准，叙事的凝练，所有的要素都浑然天成、令人惊叹，彰显着对写作这门技艺的精益求精。这些是你从坡那里学到的，是你在写作的学徒期所受的教育。
对于写作和语言来说，这个学徒期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文学是一种文字的艺术，是要依靠语言来表达的。于是，你不懈地提升自己运用语言的能力，提升自己写作的能力。而你在别人的作品中最为看重的一项特质，也是你自己在写作时最看重的一项特质，就是清晰。你想要尽可能写得清楚。你想要把脑中的想法用最精准的词句表达出来。你不断地努力、尝试。可当拿起笔时，你很少可以像自己期望的那样，写得清晰而流畅。你最后写出来的句子总显得臃肿、凌乱。你把所有的努力（如果真的可以这么称呼它的话）都投入到清晰表达的艺术上了。
然而你知道，小说是所有文学体裁中最不具艺术性的。唯一配得上艺术之名的只有诗歌。小说之所以被列入文学，只因为其中具有的诗意。除此之外，小说和传记或者历史几乎没有差异。对你而言，小说家是传记作者或历史学者，关注的是某一时代、某一国家的人的生活。在日本，这一典型的代表是紫式部
和井原西鹤
的作品。但是，最伟大的小说家常常也都是诗人，然而总是不纯正的诗人，不得不受传记或历史的约束，永远是分裂的，被撕扯成两半：历史学者和诗人，诗人和历史学者。
因此你不断回溯，回到那些过去的故事里，那些富纪姨母对你讲过的故事，回到《宇治拾遗物语》，回到《今昔物语》
，回到《万叶集》
的诗歌里，回到《方丈记》
的语言里，总是回到过去，回到那遥远的往昔，
很久很久以前……
因为假设你有一个特定的主题，你想就这个主题写一个故事，为了让这个故事尽可能有力量和艺术性，你需要一些离奇和难忘的情节。然而你想象的情节越离奇、越让人难忘，就越难用可信的文字将它描述为发生在当下日本的事件，因为这样会显得很不自然，于是这个主题只好被搁置，导致前功尽弃。但是，如果很难将离奇的情节设定在当下的日本，那么解决的办法也简单：只需把这个故事设定在久远的过去（或遥远的未来），或者设定在日本以外的国家，甚至可以把两个办法都用上。可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就以“从前……”来开头，并不明说是哪个历史时期，那你同样会失败。你必须把故事设定在一个具体的历史时期和环境里，然后还得介绍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基本情况，这样故事才可能显得自然合理，才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握住读者的手，把他们带回到过去，让他们得以看见过去，感受过去，得以生活在……是的，重新生活在过去……
你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笔，将过去的故事再次唤醒，揭开古老传说的面纱，将亡灵复活，将面纱撕破……
很久很久以前， 你正站在一座门下，那是东京大学的赤门，你站在门下，看着雨滴降落。此时的雨，彼时的雨。你想到另一座门，并非此门；在另一座城，并非此城；在另一个时代，并非这个时代：京都的罗生门，那曾位于朱雀大街南入口的宏伟城门，现在已烟消云散，连一块基石都没有留下。但你知道这座城门，你在《今昔物语》里读到过它，所以你能看见它……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从摄津国北上京城，来行偷盗之事。因他到时天还未暗，他便躲在罗生门下……
在你脑海中，你能看见这座门，这座一度宏伟的城门，如同在看一幅画，一幅会动、会呼吸的活生生的画。城门那时已荒废，漫天的乌鸦在城门上空盘旋、聒噪，獾和狐狸在此做窝，罗生门矗立在黄昏下，此时的黄昏，彼时的黄昏……
此时街上仍人声鼎沸，那人便躲在城门下，耐心等待着路静人稀的时刻。忽然，他听到一大群人朝着城门方向走来……
“龙之介，”你的朋友说道，“抱歉，让你久等了。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可以用那个房间了……”
你的朋友是东京大学医学院的一名学生。你跟着他来到一座楼前，跟着他上楼，跟着他在走廊里穿行，跟着他走进那个房间……
为了不被人发现，那人偷偷上了城门的二楼，二楼有一个房间。昏暗之中，有一丝微光在闪耀。真奇怪！那人便从窗棂向内窥视，只见里面躺着一具年轻妇人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的大脚趾上都用细金属丝挂着一个纸板标签，上面写着姓名、年龄和日期。你的朋友在一具尸体前弯下腰，开始用手术刀把它脸上的皮肤剖开，渐渐露出了一大片黄色的脂肪，死者的头发垂在桌子边缘……
她的头旁边点着一盏灯，一个老态龙钟的丑妇人正在粗暴地拔着死者的头发。那盗贼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丑老妪可能是一个妖怪或者女鬼……
你感到害怕，再次感到了害怕。你不想去看，但是你必须去看，必须要看。你在写一个平安时代
的故事，一个关于尸体的故事。可由于你没能在幻想和真实之间找到平衡，你无法完成这个作品。于是你让人带你到这儿来，带你来看尸体——“看好了，龙之介！看好了！你不能背对恐惧，你必须正视死亡。你不能逃避，你必须面对。所以，看好了，龙之介！你要看见……”于是你看了，是的，你也看见了。你看见了尸体和头发。现在你伸出手，伸手去摸那头发，但是你停住了，你停住了。一股腐烂杏子的恶臭，让人实在无法忍受。你振作精神，向前迈了一步……
那盗贼打开门，掏出匕首大喊着往前冲去。老妪吓得急忙拱手求饶……
“算你运气好，”你的朋友笑着说道，一边继续摆弄着手术刀，“你知道吗，这种优质的尸体最近可正紧缺着呢。”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那盗贼大喝道……
你再一次伸出手，这次你摸到了头发，死者的头发。头发一下就滑进了你的手中……
“我的女主人死了，大人，没有人给她料理后事，所以我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看啊，大人，她的头发比她的身子还长，我在拔她的头发来做假髻。大人，饶命啊！”
手中握着笔，坐在书桌前，站在门下，你站在那城门下，在城门楼上的房间里，你就在那个房间里，就在那个地方和那个时间。死亡的恶臭，雨落下的声音。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你扒下老妪的衣服，夺去她手中的头发。她去抓你的腿，紧紧抱着你的脚踝。你开始踹她，狠狠地踹她，一脚接着一脚，把她踹翻在地，踹回到尸体堆中，踹回到死人堆里，然后你转过身去，你转过身往下跑，顺着陡峭的楼梯往下跑，一步一步，顺着楼梯消失在黑暗之中，消失在夜色里……
盗贼把死者身上的衣服和老妪穿的衣服抢了去，捡起散落在地的头发，冲下楼梯跑了……
老妪在尸体堆中躺着，像死人一样裸露着身体。她瘦小的脸庞如同死灰，瘦小的身躯毫无生气，仿佛她已不在此岸，亦从未真正抵达彼岸。她不停地小声嘟囔，自言自语，呻吟叹息，在地上爬着，不停地爬着，从尸体上爬过，一直爬到了楼梯口。她的头发披散着，盖住了她的脸。她顺着楼梯望下去，望着城门下方，望向远方，远方的黑暗和空虚的夜晚……
是的，罗生门的城楼上曾经满是死人的尸首和骷髅。那些无法妥善安置死者的人，有时就把尸首停放在城楼上。那盗贼把那天发生的事说给人听，这故事便这样辗转流传下来了。
你坐在书桌前，停下笔，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你认不出自己在哪儿，认不出自己所在的世界。你在穿越自然与时间、生活与艺术的狂流和光束之中，这光束比一千颗破碎的恒星更加耀眼，这狂流比一切河流都迅猛，在你的血液中流动，在你的大脑中激荡，将你体内微弱的火星点燃成一团烈焰，越烧越猛，越烧越亮，照亮你的前路，推着你往前，带动着你的手和笔，一字接着一字，一页接着一页，吸收着你，吞噬着你，在笔下，在纸上。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们又消失了，消失不见了。就在它们消失不见的瞬间，你开始被无尽的黑暗包围，这黑暗无边无际地围绕着你，在你的书桌旁，在你的书房里，让你再次感到孤独和失落，在这空虚黑暗的夜里，失落着，孤独着，等待着，唯有等待。
* * *
从前，在一株赤松底下，一座发黑的墓碑前，孩子对男人说，不，不。这些是你对自己诉说的故事，你为自己书写的故事，在浴室的镜中，在书房的桌旁，你不停对自己诉说，亦将不断为自己书写，这些已无法承受或终将无法承受的故事，这些分崩离析或终将分崩离析的故事，在浴室的镜中，在书房的桌旁，不断撕扯着，将你撕裂，撕成碎片，散落在记忆的场景中，在竖立的屏风上，直到为时已晚，一切都为时已晚，只剩下竖立的屏风，属于你的“地狱变”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