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房间,在她的屏风后面,你是一个体弱多病又备受宠爱的孩子。经常便秘,经常发烧。惊厥和头痛缠绕着你。常常犯惊厥,时时犯头痛。你是一个精神紧张的孩子,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总是担惊,总是受怕:害怕黑暗,害怕光明。害怕太阳,害怕月亮。夜空中的星,天空中的云。天和海,水和土。脚下的地面,你所处的地面。周遭的空气,你所呼吸的空气。害怕活人,害怕死人。总在此处,又总在彼处。那曾在你面前的人,那仍在你面前的人。活人死人,死人活人。害怕人。如此害怕人。害怕人也害怕世界,害怕世界和世上的一切。害怕,害怕,害怕一切。
不要害怕,龙之介……
在这座宅子里,在别的房间里,你也害怕,甚至更加害怕。害怕门,害怕地板。打开的门,倾斜的地板。天花板的灰,地板上的尘。害怕榻榻米,害怕灯。老旧的榻榻米,昏暗的灯。害怕家里的祭坛和牌位,牌位的金边已经发黑。害怕家里的神龛,害怕坐在红色垫子上的那两个狸猫陶像:它们坐在一个黑暗的储藏室里,面前点着一支蜡烛。每个夜晚,每个白天。你害怕,你害怕。害怕屏风,害怕上面快要脱落的纸;害怕窗户,害怕上面若隐若现的影子;害怕那些影子和低语,屋外和屋里——
不要害怕……
但是有一个房间,有那么一个房间,在墙上,在门上,挂着浮世绘,挂着卷轴画。它们来自另一个时代,一个更好的时代。在壁龛里,在地板上,有书,许许多多的书。它们来自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更好的世界。在那个房间里,就只是在那个房间里,你没那么害怕了,你的害怕减轻了许多。一开始只是好奇,然后便被召唤,被引诱。一开始是那些画,那些卷轴,然后是书,所有的书。
不要害怕,它们低语道。我们能带你去另一个时代,我们能带你去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一排又一排的书,那一堆又一堆的书。一个更好的时代,一个更好的世界,它们低语道。近前来,龙之介。近前来看。你走近那一堆堆的书,你走近那一排排的书。我们会成为你的护卫,我们会成为你的盾牌。于是你伸出手,拿起一本书来。我们会成为你的护卫,我们会成为你的盾牌。于是你打开书,于是你看见了。另一个时代,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一个更好的时代,一个更好的世界。这便是开始,一切由此开始……
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破旧的榻榻米上。一开始是那些图画,可怕的插图,来自草双纸
,那些江户时代的故事书,如此生动,如此魔幻。那些鬼魂的图画,那些怪物的图画。你睁大了眼睛,心脏猛烈地跳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破旧的榻榻米上。然后是文字,那些隐秘的符号。是《西游记》,是《水浒传》,是那些中国古典名著的缩译本,如此引人入胜,如此扣人心弦。那些英雄的传奇,那些冒险的故事。你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的心脏跳得更猛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破旧的榻榻米上,一字接着一字,一句接着一句,一段接着一段,一页接着一页,你不停地阅读着。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破旧的榻榻米上,你化身为这些英雄,体验着他们的冒险。在另一个时代,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好的时代和一个更好的世界。那昏暗的灯光,现在成了苍白的月光。那破旧的榻榻米,现在成了一片林地。那滴答的自来水,成了奔腾的江河。那陡峭的楼梯,成了山间的隘口。你的被子,现在成了熊皮。你不停阅读着,不停学习着。你记住了梁山泊上一百单八将的名字,把每个人的名字都牢记在心。你的心跳变得平稳,你的眼睛眯成了缝。你的玩具木剑成了一把金属寒刀。你和勇猛善战的女将一丈青对阵沙场,你和粗犷豪放的花和尚鲁智深一较高低。你与歹毒的强盗厮杀,你与夜行的女巫作战。你的兵器是血淋淋的短棍,是飞舞的箭头。这些活生生的人物,这些真正的英雄。这些人物是你的朋友,这些英雄是你的老师。他们教会你勇敢,他们带给你勇气。
不要害怕,它们喊道。要坚强,龙之介!要坚强……
于是你不停地阅读。一页接着一页,一页接着一页。不停地阅读,阅读。传奇和童话,故事和小说。一本接着一本,永不停歇。不再害怕,不再害怕。再也不害怕。你不停地阅读。先是在家中阅读,然后在学校阅读。在书桌前,在大街上。你不停地阅读。松尾芭蕉
与曲亭马琴
。泉镜花
与国木田独步
。森鸥外
与夏目漱石
。本国书与外国书。《圣经》与《伊索寓言》。莎士比亚与歌德。蒲松龄与阿纳托尔·法朗士
。一本书接着一本书,一个人物接着一个人物。你在每一本书中生活,化身成每一个人物。哈姆雷特与靡菲斯特,唐璜和于连·索雷尔,安德烈公爵与伊凡·卡拉马佐夫。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启示,每一个人物都带来一次转变。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书。
我们会指引你,龙之介。我们会帮助你……
它们不停向你低语,不停向你呼唤。一开始是在屋里,现在是在屋外。有那么多的书,多不胜数。但没有那么多的钱,钱少得可怜。你的养父是文雅之人,也是节俭的人。好在还有图书馆,总有图书馆。还有你自己的节俭和小聪明。河对岸的公共图书馆太远了,特别是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实在是太远了。但就在大沟渠旁,离家很近的地方,有一个租书店。那家店的主人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她总爱对你微笑,叫你“小家伙”。于是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你假装在店里寻找书籍。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她从未起过疑心。小家伙一直在偷偷看书,小家伙只是偶尔才会借书。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你依靠自己的节俭,依靠自己的小聪明。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老太太总在柜台前做着头饰,老太太总在你进门时喊你“小家伙”。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不停地阅读,一本接着一本。你依靠自己的节俭,依靠自己的小聪明。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直到有一天,你终于看完了她所有的书,你吸收了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养料。你依靠自己的节俭,依靠自己的小聪明。直到那里再也没有能让你读的书,直到那里再也没有可以给你的了。那一天终于到来,现在,是时候了。
你必须跨过那条河,龙之介……
它们在召唤着你,召唤着你。在桥的那一边,在河的那一边。你腋下夹着学校的记事本和打包的午餐盒,跨过两国桥,跨过隅田川。在放学以后,在放假期间,在河的另一边,你沿着街道前行。你十二岁,身兼使命。那时战争动员令
已下,警察局外灯笼高挂。你先是去九段坂上的大桥图书馆,接着去上野公园里的帝国图书馆。你走在一双双行军靴之间,走在一面面飘扬的旗帜之下。你穿过神保町鳞次栉比的二手书店,这时九段坂上正升起耀眼的太阳。你黎明出发,日落才归家。去的时候要走两个小时,回来还要再走两个小时。在太阳下走,在月亮下走。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你穿过春天的风,绽放的梅花,接着是樱花。你穿过夏天的雨,盛开的绣球花,接着是荷花。你踩过落叶,踏过积雪。你穿行在归来的军队中,行走在凯旋的旗帜下。在大桥图书馆里,在帝国图书馆里,它们不停地向你呼唤,不停地向你呼唤——
等着你,我们正等着你……
在你头几次去的时候,那高高的天花板,那大大的窗户,铁楼梯和目录盒,地下食堂和阅览室,还有无数的椅子和坐在椅子上的无数的人,这一切都让你感到害怕。但去了几次以后,你开始阅读。你不停地阅读,一页接着一页,不停地翻阅,一本接着一本。从一个图书馆到另一个图书馆,年复一年。先是大桥图书馆和帝国图书馆,然后是高中图书馆、大学图书馆、东京帝国大学图书馆。从一个图书馆,到另一个图书馆,年复一年,不停地借阅,一本接着一本,数以百计的书籍。你热爱的这些书籍,这些借来的书籍,它们也热爱你。
请不要把我们还回去,龙之介,求你了……
这样的分离,一次又一次的分离,简直让你心碎。你想留着这些书,这些借来的书,把这些书留在身边,把它们捧在手里,用一辈子去爱惜,把它们翻来覆去地读上一遍又一遍。永远不要把它们还回去,永远不要让它们离开你。永远不要分离,永远不要分离。于是,靠着你的节俭,靠着你的小聪明,靠着你的虔诚,靠着你的自律,你让自己远离咖啡馆,又找了补课的兼职,甚至给他人补习数学,每周要去三次。你把赚的钱都存下来。然后你开始买书,买了又买。在神保町的二手书店里,你一本接着一本地买二手书。这些你热爱的、珍惜的,要捧在手中,留在身边,占为己有。一本接着一本。属于你的书,属于你的图书馆。一本接着一本,你搭建着自己的图书馆。一本接着一本。但你还想要更多的书,比这多得多的书。在神保町,在那些二手书店里,还有那么多的书,都在呼唤着你,诱惑着你。
带我们回家,带上我们,求你了……
总有那么多的书想买,但钱总是太少。然而,可是,别的办法都失败了,只有这最后的办法了。你心中充满痛苦,你眼中饱含泪水。你不愿听它们的抱怨,你不愿听它们的呐喊。它们把一切都教给了你,它们把一切都给予了你。你不愿听它们的抱怨,你不愿听它们的呐喊。你把这些牺牲品用布蒙着,用绳子捆着,仿佛是去参加葬礼,一个古老的悲剧。你跨过那座桥,你穿过那条河。你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你站起身,把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你迈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往神保町走去,你走啊走。
不,龙之介,不,不要……
你走进书店,二手书店。你把那捆书放在柜台上,在店主面前解开绳子。你把布拆开,取出里面包着的书。接着你问女店主,多少钱?这些书多少钱?她出的价连你买书时原价的一半都不到,哪怕是那些还很新的书。你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接受了她开的价,收下了她的钱。接着你转过身,匆匆离去。你不愿听它们的抱怨,你不愿听它们的呐喊。你要远离这罪恶,远离这犯罪现场,远离它们的抱怨和呐喊。
为什么,龙之介?
因为你还想要更多的书,比这多得多的书。在神保町,在那些二手书店里,还有那么多的书,都在呼唤你,诱惑你。那么多的书,现在成了那么多的遗憾,成了遗憾和失去的爱。
龙之介?
两个月后,一个黄昏时分,你又回到了神保町,回到了二手书店。你裹着一件披风,小雪飘落在你身上。你从一家店到另一家店,艰难地前行着。
还记得我吗,龙之介?
在神保町,小雪飘落在你身上。你裹着一件披风,跺着脚。每一家店门外摆着的那些书都在呼唤你,诱惑你。但有一家店,是你认得的店,有你认得的书。你找到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是一本被人用心读过,被人用心爱过的书。被你读过,被你爱过。这正是两个月前被你卖掉的那一本,上面还残留着你手上的油污。这是你的旧书,你的旧情人。你拿起这本书,打开它,就站在书店门外,重读起来。一段接着一段,一页接着一页。你越读,就越想念。这本书,这本书,你——
龙之介,求你了……
你走进书店,这家二手书店。你把那本书放在柜台上,接着你问道,这本书多少钱?一块六毛钱,书店的女主人微笑着说道,但是您要的话,一块五毛钱就行……
带我回去,龙之介。请带我回去……
你当时卖给她的价格只有七毛钱。最后你只把价格砍到了一块四毛钱。但你想念这本书,你爱这本书。于是你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付给了她两倍于当时卖出的价格。这样的事总是发生,你总不吸取教训……
谢谢你,龙之介。谢谢你……
你走出书店,回到街上。天色已黑,街上覆盖着白雪。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出奇。白雪覆盖的神保町,裹着披风的你。《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青灰色的封面与你的胸口紧紧贴着,你皲裂的嘴唇上挂着自嘲的笑。在夜色下,在雪中,你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前行。你回到家,回到你的图书馆,属于你的图书馆,属于你自己的……
书之屋……
一本挨着一本,一堆挨着一堆,书架挨着书架,屏风挨着屏风,墙壁挨着墙壁,你不断构建着,构建着一个书之屋,属于你的书之屋。由纸组成,也由字组成。书之屋,一个由文字组成的世界。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识,你在这个世上掌握的一切知识,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是通过文字获得的。你想象不出有什么是完全不依靠书本获得的。你首先相信的是书本,然后才是现实。“从书本再到现实”,这是你不变的信念。为了提高对生活的认识,你并不会去观察街上的路人。相反,为了更好地观察街上的路人,你会去阅读书本上关于人类生活的知识。是的,现实生活中的人只是匆匆过客。为了了解他们——他们所有的爱,他们所有的恨,他们的生和他们的死——为了真正了解这些从你的生命中路过的人,你在你的书之屋里坐下。在那个文字的世界里,你不断地阅读,一本接着一本,观察着,留意着,每个人的言语、姿势、神态的独特之处,鼻子的线条,眉毛的曲线,牵手的方式,粗略的轮廓和草图,阅读巴尔扎克、爱伦·坡、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龚古尔兄弟
、易卜生、托尔斯泰、斯特林堡
、魏尔伦
、莫泊桑、王尔德、萧伯纳和霍普特曼
。你会成为你那一辈里读书最多的人。你读的每一本书都成为你人生的教科书,教给你生活的艺术。你爱过几个女人,但是没有一个能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唯有通过巴尔扎克,通过戈蒂耶
,通过托尔斯泰,唯有通过他们,你才注意到女性之美,注意到她们的耳朵在阳光下如何半露晶莹,她们的睫毛在脸庞上如何投下阴影。如果你不曾在书本中读到过这样的美,那你眼中所看到的女性只不过是与你同物种的雌性动物。若没有了书,没有了文字,生活将变得无法忍受,如此无法忍受,如此丑陋,如此如此丑陋——
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诗……
但你的书之屋,你的文字世界,它的屏风和墙壁,它的门和窗,都是通过别人的书、别人的文字构建起来的,是借来的,是买来的,是被窃取、被使用过的。在你的二手书之屋里,在你的二手文字世界里,你的生活永远都是二手的,早已是二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