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在大森町 一家叫“鱼荣”的餐馆里一勺接一勺地吃着冰激凌,父亲则在一旁恳求着对你说:“回来吧,龙之介。离开本所的那个房子,和我一起回家吧。你会衣食无忧的,龙之介。来,再吃一碗冰激凌……”
那时你母亲发了疯,父亲又忙碌,他便将你送了人。他将你送给了你母亲的兄长芥川道章和他的妻子俦子。这对夫妇膝下没有儿女。而你也乐意他将你送走,你为此感到开心。但是他并没有放手,他并没有走远。他试图夺回你,把你偷走,用香蕉、菠萝和冰激凌来哄骗你。“来,儿子,再吃一碗,吃完还有……”
你父亲是做牛奶生意的,而且显然生意做得比较成功。用孔子的话说,他是一位“巧言令色 ”之人。但他同时又是个脾气极为暴躁的人,参过军,并曾经历了1868年的戊辰战争 ,与萨摩藩的倒幕派一同在鸟羽、伏见之战中迎战德川幕府军,并获得了胜利。你父亲可不是个习惯失败、接受失败的人。
有人得到许多……
“再来一次!”他面红耳赤地吼道。
这年你读中学三年级,在和父亲比试摔跤。你使出你的柔道绝招“大外刈” ,轻松地将他摔倒在地。但父亲很快便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摆好架势,又朝你攻来。你再次轻松地将他摔倒,不费吹灰之力——
有人失去许多……
“再来一次!”他吼道。
你知道他发火了。你知道如果再把他摔倒在地,你就要再和他比试下去,一直到他赢为止。他的火气会越来越大,攻势也会越来越凶。不出意料,他又向你攻来,而你又一次和他缠斗着。这次你让他和你多僵持了一小会儿,然后故意摔倒在地,故意输给了他,故意——
“废物,”父亲洋洋自得地说道,“废物!”
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父亲此时正得意地在房间里迈着大步。你瞥了你母亲的妹妹一眼,她这时已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刚才一直坐着看你们俩摔跤。她朝你微笑示意,向你眨了眨眼。你明白她是知道的,她知道你故意让父亲赢了,让他这天可以高高兴兴。就只是这一天,这最后的一天——
“父亲住院了……”
收到这封电报时,你二十八岁,正在横须贺 教书。父亲得了西班牙流感 。你赶回东京,在他病房的角落里睡了三天。在他临终的病床旁,你感到百无聊赖。
第四天,你接到朋友托马斯·琼斯 的电话。他即将离开东京,特邀你去筑地 的一家艺伎茶馆吃离别饭。你抛下命悬一线的父亲,动身去了茶馆。
当晚有四五个艺伎作陪,你快活极了。大约10点光景,你起身离开,正沿着狭窄的楼梯下楼,一辆出租车已在楼下等着了,这时你听到一个温柔动人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芥君……”
你停下脚步,转身朝楼梯上方抬头望去。一位艺伎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你没有说话。你转过身,走出门,上了出租车。
在回医院的一路上,你都在想着那位艺伎年轻又娇嫩的脸,她那西式的发型,还有她的双眸,那动人的双眸。你一刻未曾想到你的父亲,那在医院将死的父亲。
他正焦急地等待着你。他打发你的两位姨母退到他床边立着的双扇屏风外面。他示意你近前来,紧紧握着你的手,抚摸着你的手,开始和你述说那些早已过去的、你未曾听闻的事:他和你母亲初识的日子,他们作为夫妻共同生活的日子,他们一起去买衣橱,他们点寿司外卖到家中来吃。诸如此类的琐事,微不足道的事。可当他和你说着这些事时,当你听着这些事时,你感到自己的眼睑愈发滚烫,你看到他憔悴的脸颊已泪流满面,你自己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父亲此时已神志不清,他把手指向了屏风——
“战舰来了!战舰来了!快看那旗帜!看那飘扬的旗帜!万岁 !诸君,万岁!”
父亲次日早晨过世了,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至少医生是这么和你说的。
你完全回想不起父亲的葬礼。但你清楚地记得,那个春天,在将父亲的遗体从医院运回家时,有一轮巨大的满月高挂在城市上空,灵车顶上洒满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