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刘海粟就起床了。为了不惊醒还在酣梦中的学生们,他悄悄地穿衣,悄悄地洗漱,放轻步子下楼。今天的日程是学生们去西湖写生,他将独自去探寻九溪十八涧的源头。
自1918年他倡导野外旅行写生以来,他就经常率领学生走出校门,投身自然,去开阔视野,丰富生活,增进知识。这已成为他们学校的固定课程,并公布了野外写生团规划。他们或登临绝顶,或泛舟清流,或去山村农舍,或到傍水渔村,为得到有趣的理想素材,屐痕处处。每年夏天,他们都浩浩荡荡开车到杭州,车厢上挂着写有“上海美专旅杭写生队”大字的巨型横幅。他们午饭以面包等干粮为食,待晚霞染红了天空,他们方回到住地白云庵。晚餐后,大家欢聚在大殿中,拿出作品,互相观摩,请老师给予评判。他们还多次在杭州教育会堂举办旅行展览会,展览会在杭州产生过很好的影响。他们有时师生联欢,各人拿出自己的绝招进行表演,生活虽艰苦,但其乐融融。
海粟刚刚走出殿门一会儿,王济远就追上来了:“校长!”
海粟听到他的喊声,停住脚回过头来问:“今天不是该你带学生去柳浪闻莺写生吗?”
济远嘿嘿一笑:“我委托江先生带他们去,我陪你上杨梅岭。那里我去过,林茂山险,又没正经的路。”
仿佛有股细细的热流淌进了海粟的心田。他打量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事业的虔诚支持者,济远背着画夹,拎着干粮和水壶。海粟不由笑了起来说:“赫胥黎自称他是达尔文的‘斗犬’,济远,你乃我刘海粟的知音与战友耶!”
“不不,校长,”他说,“我是你的追随者、门徒、走狗!”
“哈哈——!”
他们两人哈哈大笑,把早晨宁静的空气都震得漾起了涟漪。
晨雾淡淡,似轻纱一般袅绕在葱茏的林木间、水面上、山谷中。湿漉漉的空气中浮荡着花香,吸进嘴里都有种甜丝丝的感觉。绿叶边上的细碎露珠,仿佛水晶钻石一般闪亮晶莹,不时滴滑下来,落到脸上,滑进颈项里,冰凉冰凉,也有一种说不清的舒畅。
济远说:“我们就近先去十八涧。”
“听你的。”
他们往烟霞的西南方向走去,先在诗人屿、孙文泷和鸡冠泷的合流处,一家地道的竹篱茅舍小店中吃了一碗西湖藕粉羹、几块松软的米粉糕,又喝了一碗葱花豆腐花,就沿着诗人屿和孙文泷间的大涧逆水而上。他大声地吟诵清末学者俞樾描写九溪十八涧的诗句,穿林绕麓,两个钟头以后,他们到了龙井山下的龙井村。
他们在村头路边一户农家门外坐了下来,好客的茶农给他们端来了香喷喷的龙井茶。他们一人喝了两大碗,济远说:“九溪在龙井南面。”
“我知道。”海粟点点头,“白云庵的方丈昨晚已给我做了介绍,他说九溪的源头在杨梅岭山的杨梅坞,下行汇合青湾、宏法、方家、佛石、百丈、唐家、小康、云栖、渚头等九个山坞的细流成溪,再经徐村注入钱塘江……”
“刘校长——!”
“谁在喊我?”海粟惊觉地竖起耳朵。
“在这儿会有谁喊你?”济远笑着说,“莫非校长的耳朵出了毛病?”
“不,你听!”海粟站起来,“好像有几个声音在同时呼喊呢!”他大声地回应着,“呃——!我在这儿——!”
“奇怪!”济远也竖起了耳朵,站起来倾听,“真的有人在喊你,难道他们没去西湖,也撵我们来了?”他也大声地应了起来,“我们在龙井村头——!”
喊声还在继续向他们送来,越来越近。
他们匆忙谢过农家主人,向着呼喊方向,边应边迎过去。
果然是他们的一群学生,他们向校长飞奔而来,扬着手里的报纸,边跑边叫:“校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他们气喘如牛般跑到了海粟和济远面前。
“出了什么事?”海粟抓住跑在最前面的学生肩头急切地问,“快说呀!”
那学生喘吁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才记起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指着头版上一个标题《上海县长危道丰严禁美专裸体画》:“您,您看这里!”
不用细看,这标题就已揭示了文章的内容。“污浊的封建气息弥漫了中华,要前进一步,谈何容易!就说这人体模特儿吧,还要准备反复……”果然被蔡元培先生言中了,封建势力又磨刀上阵了!他们又一次向我们进攻了!这是他们发起的第几次围剿呢?!
咚咚咚!咚咚咚!……
海粟正沉醉在色彩的旋律中,画室的门突然被人擂得山响。他惊觉地从画板上抬起头,大声地问:“谁呀?什么事?”
“校长!不好了,展览出事了!”
他慌忙丢下笔,奔去开门,一双惊慌的眼睛正望着他。他不解地问:“展览会出了什么事?”
“早上,我们开门不久,就有位戴礼帽着长衫的先生,带着太太和小姐来看展览。我们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进门,他们也高高兴兴地走进展室。可不到一刻钟,我们就听到第三展室有人在大发雷霆。我们几个同学连忙赶过去,只见那位礼帽长衫先生铁青着脸,怒气冲冲站在陈列的那几张人体素描习作前,挥舞着文明棍吼叫着骂您,他的太太、小姐双手捂着脸背身站到窗边去了。”
“骂我?”他的心不由紧张起来,“他骂我些什么呢?”
“他骂……他骂……”学生不敢复述。
“哎呀,你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大胆说嘛!”他催促着。
“他说:‘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教育界的蟊贼!公然展出裸体画,这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非严惩不可!’还对我们直叫嚷,‘你们去把刘海粟给我叫来,我要当面教训他!’我们不知他的来头,更不知他是什么人,都吓慌了,同学们叫我快来向您报告。”
“哈哈,好一个‘艺术叛徒’!这顶帽子令我自豪!还要当面教训我!”他纵情地笑了起来,顺手带上门,“走,我这就去见他。”
“校长,”学生余惊未定,拽住他说,“那人来头不小呢,您还是不去的好,好多人附和着他在起哄。”
“那么,我就更应该去!”他甩开学生的手,大踏步走出学校,边走边对跑步紧跟在后的学生说,“这是我们美专师生第一次成绩展览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决不允许他人破坏!这关系到我们学校和新兴美术的前途!”他跳上一辆停在校门口的黄包车,大声对车夫说:“张园!”
他老远就望见悬挂在张园门口的巨幅画展广告牌,粉红底色上书着朱红的字“一九一七年三月二日”,他在心里大声地说:“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第一次画展开幕的日子。我们应该记住这一天,把这天写进我们的校史!”
广告牌下围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跳下车,直奔园门。
张园的老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迎上来说:“刘先生,张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盛况呢!”他喜形于色,“看画展的人比蜜蜂还多,展厅里挤得水泄不通,今天,我不得不采取措施,限制购票了,祝贺……”他还要继续唠叨下去,海粟只得打断他,“有人在展厅里等着要见我,失陪了!”说着直奔安垲第大厅。
展厅门外等了好多人,沸沸扬扬。给他报信的学生冲到前头为他开路,大声嚷着:“请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刘校长来了!”
人们立即停止了议论,都围了上来。留守在展览会上的学生闻声就奔了出来,拨开人群走到他的面前说:“校长,你可来了!刚才我们可吓死了!有人在鼓噪,说要捣毁我们展览会呢!”
“谁敢动展览会一根汗毛!”海粟怒吼起来,“你们去把那位要当面教训我的先生请出来,我在等着听他的教训呢!”他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了。
“他走了。”
“走了?”
“他太太把他拉走了。他临走时还叫我们转告你,”说话的学生学着那人的语气声调,“告诉刘海粟,我要上书省教育厅,封闭这道德败坏的展览会!惩办刘海粟!呼吁新闻界口诛笔伐!”
“他是什么人?”
“这里有他的签名。”一个学生把参观留言簿递给他说,“他把骂您的话都写在这上面呢。”
“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海粟知道这个人。他不理解,这种人怎么也会是新艺术的先驱弘一法师的门徒?杨白民难道忘了他的恩师在刘海粟之前也组织过浙江师范的学生丰子恺、刘质平等人画过人体模特儿吗?为什么看到公开场合展出了几张裸体画,就如此恼怒呢?他这是代表了一股腐朽的封建思潮,海粟冷冷一笑,骂道:“伪道学!”
“校长,”心有余悸的学生一个个闪动着恐慌的眼睛望着他,“我们的展览会还开不开下去?”围观人群也都把目光投聚到他身上。
“谁说不开?当然开!”
人群中响起了寥落的掌声。
一摞大小报纸放在海粟的面前,刊在小报上那些诽谤他和学校的文字仿佛是涂了污秽的箭矢,急雨般地射向他。他拿起一张《时报》,上面刊有杨白民讨伐他的文章《丧心病狂崇拜生殖器之展览会》。他读着,拿报纸的手都气得瑟瑟发抖。追随在他周围的年轻画家们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被这铺天盖向他们的恶浪震呆了。室内空气像铅液一样沉重,谁也不说话,沉默像石磨一样压在他们的心上。
“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济远、小鹣、乌兄、慕琴(丁悚,字慕琴),”他又掠了一眼也在和他们一起分担焦虑的学生,“还有你们这些孩子!难道都让这封建气息压倒了?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我们要微笑着走向刀丛,走向战斗!”
可谁也微笑不起来,缄默像山一样沉重!
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喂,先生们,怎么啦!像被霜打蔫了的花似的,振作起来吧!人只活一次,就得活得像个样子!”
“海粟!”始光亲切地唤着他,“众怒难犯哪!新生事物在它出生的初期,总是遭人反对的,如果能够策略一些,争取更多的人给予理解、支持,就有可能让新生的东西存活下来,我们最好……”
始光未说完,他就惊喜地叫起好来:“乌兄,你说得太好了,我懂了!”他转向年轻的同道们,“是的,我们要争取社会贤达和进步力量的支持,展览会继续展览,我已有了疏通的办法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不要遇到一点阻力,就垂头丧气,我们决不可退缩气馁!新一定战胜旧,美一定战胜丑,这是真理!”
他当即就给提倡美育,曾任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写了封信,请求支持。蔡先生的回信很快来了,并附有他给江苏省教育会负责人沈恩孚先生的信,请他关照他们。他捧着蔡先生的亲笔信,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话来。
“校长!”济远见他半晌不语,从他手里拿过报纸说:“这次可不比过去呀,来势汹汹,又来自官方,我担心我们的新学制逃不过劫难啊!”
海粟不禁一愣,压制着心底喷涌而出的愤怒,情绪也镇静了许多,不管出现怎样的情况,前途如何,他这一校之长绝不能慌乱,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要用力顶着。他说:“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都回去吧,继续留在杭州完成写生计划。济远,我不用你当向导了,你去火车站给我买张车票,我明天乘早班车回上海。”
济远望望他,有些不懂,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为何还能如此镇定!“校长,你和我回驻地歇息吧!”
“不!”他坚定地说,“我还要去杨梅岭,我不想因发生这件事而改变我原定的游览日程。”
“你这样的心情,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去翻山越涧?”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放心,你忘了我喜欢莱蒙托夫那首《帆》吗?”他说着就朗声地读了起来:
它下面是澄清的碧绿水流,
它上面是金黄的阳光;
而它,
不安地祈求风暴,
仿佛在风暴中才有安详。
他从济远手里拿过水壶和干粮,向他们扬起手:“你们都去吧!我们各干各的事去。”转过身向着通向幽深林木的小径走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碧绿丛中。
山岚氤氲,雀鸟啼鸣,经年的积叶散发出一种腐烂气息,没有了路。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厚厚积叶,拨开拦路的灌木荆棘,攀着岩石和树木枝丫,寻找着溪泉。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他在为后来游人开路。
办公室内寂然无声,唯有喝茶的声响和他自己洪亮的声音:“人类社会由男人和女人组成,学校为何要分为男校女校,这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马路可以男女共走,为什么学校不能男女同校呢?既然有女学生投书我们,要求到我校深造,我们不能拒绝,应该举起双手欢迎她们。我们的学校会因为有了她们而更加生气蓬勃!”
“男女同校,中国教育史上还从未有过。因为模特儿的事,一些家长强迫他们的子弟退了学。如果我们又要开男女同学之先,恐怕——”乌始光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恐怕又要引起沸沸扬扬的物议,对我们学校的发展不利呀!”
“凡是开先河的事,都不可能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海粟坚持着,“人类文明要发展,人类社会要前进,总得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文明之先河!有人喜欢大惊小怪,就让他们去惊去怪,这没什么了不得的!”
“刘校长说得太好了!”济远眉飞色舞,“模特儿我们画了,裸体画也展了,他们鼓噪他们的,我们照开人体写生课!”
“招收女生,这在欧洲极为平常。”江小鹣看了一眼与会的先生,“我们没有必要去迁就封建落后势力。”
“我也不是怕伪道学们鼓噪,但物议哗然会影响学生的入学率。”始光一点也不动气,“这样好不好,我们先择优录取部分插班女生,一同上课,把女生宿舍暂时放在校外,林荫路神州法专旧址有幢小平房还空着,租过来作女生宿舍,待没什么议论后,再搬回学校,视情况再扩大招收人数。”
“好!”海粟一向佩服他的盟兄,虽然常和他唱反调,但始光考虑问题的确比他周到,向他赞赏地微微一笑,“既开了先河,又避免了非议。”
美专考场。
洪野先生站在最后一排一位女考生的身后,看她作画。他向海粟招招手。海粟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洪野示意他看看那女考生的画。她笔下的线条流溢出一股才气,引起了他的兴趣。海粟打量着她。她很少女性的妩媚,却有种男子的粗豪和爽气,年龄和他这校长也不差上下。
他小声对洪野说:“她的感觉很好,有股灵气,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她叫潘玉良,没正式上过学,是我家的邻居,常常看我作画,回去就偷着学。”
“哦?”他不无惊喜地说,“那是你的门生啰?”
“算是吧!”洪野点点头,有些黯然神伤地说,“她是个苦命的女子,父母双亡,被赌棍舅舅卖进了青楼,结识了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化,他把她赎出来了,她就做了他的夫人,从夫姓。”
“呵!”海粟不无惜怜地点点头,“不幸的女子!”
“她却不甘命运的拨弄,一心向往着自由独立,对艺术几近酷爱。”洪野继续向他介绍自己的学生,“很有刻苦精神。”
“她的艺术感觉很好。”他立即表态,“这是能否成为艺术家的内在素质。她这几笔画得不错,她能画出来的。”
“刘校长!”洪野急急忙忙地冲进办公室,“潘玉良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你也说她有才气,外面榜上为何没有她呀!”
“是这么回事,”教务长连忙解释说,“我了解了她的出身,鉴于模特儿纠纷还没完全平息,再录取她这样的女生,不但要给人以口实,还要吓跑别的女生呢!”
洪野怒不可遏地大声说:“这是扼杀人才,这样做太不公平了!她是个不幸的纯洁女子!”
就这瞬间,海粟心潮翻滚,控制不住情绪了:“在美专,不论出身,一律以才取人!”他失声大吼起来,“我是校长,这里我说了算!”说着海粟拿起一支大笔,饱蘸墨汁,大步走出办公室,洪野紧跟其后,他们一道来到大门口布告栏前,他挥笔就在榜前添上了“潘玉良”三字,又和洪野一起,把玉良的考卷贴在榜旁。
美专画室。
窗幔低垂,一道紫红的丝绒帘幕遮住了讲台那面墙。
海粟大步走进画室,一直走到丝绒帘幕前,对坐在画架后的学生们说:“同学们,今天是这个新学期的第一堂人体写生课。因为有新生,我还得老调重弹。”
他的目光搜寻着学生中的新面孔。有人掩嘴窃笑,有人眼里溢荡着新奇,有的垂下了眼帘。潘玉良双手捂住了眼睛。
“人体是自然界造物主最完美、最和谐、最无瑕、最圣洁的绝作,是大自然最奇妙的创造,人类的这个认识是来源于天性,也是在长期和大自然的斗争中形成的观念。劳动完善了人体的构造和机能,也培养了人们的审美观。云冈石窟、敦煌壁画,以及我们祖先留下的无数宝藏,都展现了人体美。这是我们祖先创造的辉煌文明。世俗的偏见,把以人体为创作对象的裸体画视为洪水猛兽,这种偏见有碍于艺术的发展。艺术的忠实门徒们,我们首先要理解艺术的真谛……”
“这叫什么艺术课?”一副新面孔,戴着眼镜穿着长衫的学生,拂袖站了起来,“大伤风化,我抗议上这样的课!”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只要走进他校门的学生,都是他艺术观的拥护者。即使那些屈服于家长的压力退了学的学生,也正是因为拥护他的艺术思想才走进美专的。在课堂上拂袖而起,拒绝上人体写生课的学生,还从没出现过。他克制着心底上升的怒火,平静地指着画室的大门说:“你可以退出去!我决不强制你、挽留你,请吧!”
着长衫的学生悻悻然消失在画室门口。坐在门边的学生“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继续讲下去:“当今的卫道士们,以表现人体为丑事,岂非咄咄怪事!他们的审美观倒退了!倒退了几千年。他们是没有脸皮站在我们祖先创造的辉煌艺术成就面前的!”他又掠了一眼他的学生们,他们都抬起了头,眼里流露的已是神圣的表情,潘玉良仿佛已陶醉在他的演讲中了,她的眼里溢荡着一片圣洁的光辉,完全忘了那个长衫学生演奏的小插曲。
“我校从1914年开办人体写生课以来,迄今已有五年历史了,最初我们只聘请到男孩,经我们师生不断的努力,以高薪才请到成年男子为模特儿,却未能觅到愿意献身艺术的勇敢女性,就更别奢望美丽健康的青春女子了。今天,艺术女神终于出现在我们的画室中了!”
他慢慢拉开丝绒帷幕,一个少女裸体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她的肌肤光洁细腻,如脂似雪。她取自然优美的姿势,斜卧在以宽大的讲桌装饰成的写生软榻上,乌黑的秀发随意地飘散在身体的一侧,在她的枕边,还有束刚刚采撷的黄玫瑰。她那犹如牙雕玉琢的胴体,在身下紫红锦被的映衬下,酷似提香创作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那样美丽高洁。
瞬间,画室里被那种圣洁庄严的气氛弥漫了,每一颗纯洁的心脏都在经受这美的震颤和锻造。大家不约而同地起立,向着这美的躯体鞠了三个躬。他也毕恭毕敬地向那里鞠了个躬。
少女的脸上顿时飞起了红云,一串激动的泪水滚了出来。
“姑娘,我们感激你!谢谢你!”他也异常激动地说,“你是中国艺术殿堂中的第一个女模特儿,你书写了中国艺术史的新的篇章,艺术史应该记住你,也要记住今天:1920年7月20日!”
三天,他们都沉浸在美的长河中,尽情地搏击着美的流水浪花,用生命的线条描绘着至诚、至真、至美的胴体。第四天,画室里又座无虚席,一双双眼睛投向帘幕,朝阳就要从那里升起,彩霞就要染红天空,他们热切地等待着朝阳和她火红的仪仗。
值日的学生慢慢拉开帷幔,室内仿佛突然失去了光明一般,没有了女神,写生台上只立着一把寂寞的椅子。
她怎么没有来?疑问的目光一齐投向他。他也在自问:“出了什么事?”片刻惊诧,瞬间的面面相觑之后,议论纷然,嗡声四起。为了缓解模特儿缺席引起的纷乱,海粟从后座上站了起来叫了声“同学们!”随后他抬起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又故作轻松地说:“今天的课照上,我早就想体验下模特儿的感受,总因为忙,没有机会,今天我可以试试了。”
他走上写生台,脱下外衫,只留一条裤衩,悠然地坐在写生台的椅子上。
学生们激动地欢呼起来,有人竟喊起了“校长万岁!”女同学们也兴高采烈,师道尊严那堵墙倏然消逝了。
他扬起手,再次示意大家肃静:“开始吧!”他做了个遐想的姿态。
数十双眼睛投向他。画室蓦地静寂下来,他的思维立刻进入了一个最活跃的意境。
那个完美圣洁的女孩微笑着向他走来,那微笑似朝雾里的花,溶溶月色下的荷莲。她为他摆了个舞蹈女神的姿势,他挥舞着画笔,在一张巨幅的油画布上涂抹着羽衣霓裳。啊,奇迹在画布上出现了,五个美丽的少女在歌舞,那是此姿只应天上有的舞蹈!他从没领略过!她们的形体像梦一般变幻着,变幻着……
“刘校长!”
有人轻声地叫唤他,他从遐想的天地里走了回来。传达室的门房站在画室门口,谦恭地探着头,举着一个小纸卷:“一个小男孩送来的,说是要交给……”
海粟不等他说完,就已猜到是谁写来的。他跳下写生台,接过纸卷,急急地展开,急急地读:
刘校长:
真对不起,今天误了先生们的课,只因为父亲发现了我给你们做模特儿,他大发雷霆,打得我遍体鳞伤,把我锁在房里不让出来。我担心你们久等误了课,求我的小弟来给您报信……
他被这颗善良的心深深感动了!她身陷囚笼,却为误了他们的课担忧,这是怎样一颗圣洁的心啊!同时,愤怒的利爪也在撕裂着他的心,他感到心在阵阵作痛。他怒吼着、抗议着!美丑不分、黑白错位,人们啊!何时能区分开它们!何时能理解美育的功能!他恨不得立即去救出她来!可这课不能停!他的学生们不能误课,他得先上完课,再想办法去做她父亲的工作。
他向学生们扬扬手说:“继续上课!”又回到写生台上。
可他怎么也无法回到刚才的宁静、刚才的意境,他的右眼皮在使劲地跳,心在阵阵发怵。如何才能让人们理解他们呢?……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一个男人的沙哑声音在喊叫。
“这是学校,里面正在上课,你不能进去!”
“……”
校门口传来争吵的喧闹,学生们伫笔竖起了耳朵。
“什么学校?这分明是妓院!”
这声音高得刺耳,学生们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似的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有的奔出了门,有的从窗口探出了身子。他再也坐不住了,也顾不上穿上外衣,拨开学生就往大门口奔去!
“你们伤风败俗,诱骗无知少女,来画春片!”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不顾传达室门房的拦拽,硬要往里冲,“我要找你们那叛徒校长刘海粟去!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王济远一把拉住了他:“校长,你避避!”
“他不是要打我吗?我送给他打,但我要说服他不要怪罪他女儿,她是圣洁的!她无罪!”他想挣脱王济远。
江小鹣也帮着济远拉住他:“校长,你不能去!理是讲不通的,别吃眼前亏了!要不明天报纸一宣扬,说刘海粟逼良为娼,挨了打,事态一闹大,又要给学校造成损失。我去跟他说,你避一避。”
他被拉回到画室,吵闹声还在继续,犹如无数把小刀,一齐戳进他心中,他只得闷坐在一只画椅上……
“哎哟——!”刘海粟失声地痛叫了一声,后退一步,才知自己撞在了一丛荆棘上了,利刺划破了他的额角,他伸手一摸,鲜血染红了手指。他拨开了这丛荆棘,向前迈了一步,前面又是一簇棘丛。他不停地拨开荆丛棘棵,沿着曲折蜿蜒的溪水逆流而上,要开创一条自然界的路,即使要经过陡壁山川,但比起开创一条人生之新路来说,还是要容易得多哟!
静安寺路环球学生会的小会议室里的墙上挂满了油画、素描,门口贴着的白纸上写着:“刘海粟、王济远、江小鹣、丁慕琴联合画展。”
那是一个上午,展室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挺着肚子,仰着头,东张张,西瞅瞅,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他们在室内走了一圈,站在陈列的几张人体素描前,用淫荡的目光打量着。突然转过身,以不可一世的神情环视着展厅问:“谁是刘海粟?”
海粟和王济远刚从外面进来,暗暗吃了一惊,包探?海粟一眼就认出了他们。麻烦来了,他迎上去说:“我是刘海粟,请问有什么事?”
“你是刘海粟?”包探歪着头,以瞧稀奇动物的目光审视他。
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说:“有什么,就请说。我刘海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上海海关监督看了你们的展览,向工部局举报了你们张挂淫画,证据就在这里,我们奉命前来查禁。”
包探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使他们受不了了,大家一齐围上去抗议、申辩。
“我们奉命行事,命令你们立即关闭展览会!”他们板起面孔,“如若违抗,后果自己负责!”说完扬长而去。
展室里立时沸然起来,观者议论纷纷,人体素描前挤得水泄不通。有人嘴里骂着“伤风败俗”,却赖着不走;有人说他们是“吃饱饭没事干,自找麻烦”;有人还把他们误认为“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但也有人对工部局十分不满,追在包探后面,骂他们是“斩杀艺术的刽子手”“伪道学的走狗!”
他们几个聚在休息室的一角商量怎么办,向卫道者低头,还是对抗下去?他们都用目光询问着海粟。
海粟掏出一包烟,给他们每人扔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猛吸几口,室内顿时烟雾弥漫。
他又猛吸一口,使劲掐灭了它,仰天长啸起来:“封吧!砸吧!风暴、雷电、箭矢、石块一齐朝我们来吧!我们决不关闭!”
“等他们来捣、来砸!我们决不屈服,一定要坚持到闭幕那天!”
“切不可意气用事!海粟兄!”环球学生会的管理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画展已取得了成功,五天展出,观众盈万,这就够了,况且距原定闭幕时间也就两天。何必要扩大事态呢!你们忍得一时之气,也就免了我面临的大祸了!”
“什么?”这是海粟所没料及的,“他们去威胁了你?责备你借给我们场地?”
他点点头说:“刚才有两个包探来警告过我,说你们如若不立即停展,他们就要取缔我们这儿开展的一切活动!”
不能祸及他们,这是海粟此刻首先想到的。“关!关!关!”他连声哀号般说,“决不能影响别校师生的活动!关!我们马上关闭!”
观众们走了,画展牌摘下撕了,门关了,作品堆了一地,他们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垂头耷脑地坐在一起,被悲愤和忧伤裹挟着,久久沉闷在烟雾里。他的心上也萦绕着沉重的雾霭,一片迷茫,看不到光明,满眼的黑暗。
难道就这么被黑暗吞噬?就这么被拉到俎上任屠夫们宰杀?人生如不能获得意志的自由,还能算是成功的人生吗?他不甘心败在这些伪道学们的手里!他要冲出去,向他们宣战!让新艺术的风浩荡在中国大地。
他站了起来说:“大家不要这样丧气嘛!我们的展览关了,并不说明新艺术在中国就已失败了!这查封一事,就证明它的强大影响。”他在室内踱起步来,“我早就在想,如果我们团结起更多的画家,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就可以和黑暗势力抗衡、较量……”
“对!”他未说完,江小鹣就兴奋地跳了起来说,“我们组织一个美术家的团体,仿效法国的春、秋沙龙和日本的帝国画展,每年春秋两季,征集新的作品,举办展览,选优胜者吸收进团体。”
于是,在海粟等人的努力下,1919年他们成立了“天马会” 。这年冬,天马会在江苏教育会举办了首次展览。
之后,天马会的声势越来越大,蜚声海内外。第六届展览会陈列的作品已扩展到14个展室,分为国画和西洋画两个系列。有才华的新画家不断出现,老会员的作品也有新的表现。刘海粟陈列了一幅人体油画,大得占了展室的一面墙壁,画面上是五个变形的裸体女子,蓬头、细颈、大臀,但生命的活力却在油彩中回旋。他把它题为《模特儿到教堂去》,标价5000元。这是他的宣战书,掷向伪道学家们的一枚重磅炸弹。他要为新艺术炸开一条血路,冲出去,冲向广阔的原野,让封闭的国土接受它们。
《模特儿到教堂去》果然引起了十级地震般的震动。七天展出时间,观者数万。有人摇头,有人咋舌,有的说:“刘海粟的画,我们看不懂!”有人说:“刘海粟的胆子也太大了!”还有人说:“刘海粟的画画到人家看不懂,便是他的成功!”又有人说:“5000元的标价,骇人听闻!上海最有名气的中国画家吴昌硕也不过20元一张堂幅,冯超然、吴待秋才不过三四块钱一张尺页。刘海粟的身价平白地比中国画家涨了1000倍!”全国骇然,有人说:“西洋画家里出了怪人!”
这轰的一次爆炸,包探却意外地没来捣乱,工部局也没有下令查封。这是天马会展示集体力量的结果,是新艺术的胜利。他乐观地认为,中国的新艺术有了一片天地了,任人斩杀的时候已过去了。
可是,他错了!
父亲病故,他和夫人张韵士从常州奔丧回来,就接到学生饶桂举发来的加急电报。饶桂举在南昌举办画展,其中有几张人体习作,江西教育会会长韩志贤,视此为淫风,报请官府查禁,饶桂举说不清,来电报请求他为之伸张正义。
他猛地从丧父的悲痛中惊悟过来,新兴的艺术并没有真正在中国的土地上立足!查封饶桂举的画展,无疑是封建势力向新艺术抡起的屠刀,这关系到新美术的生死前途。韩志贤不过是一种社会思潮和封建势力的代表,对此如不给予迎头痛击,这种思潮就会泛滥成灾!
他放下一切事务,提笔给教育部长黄郛写了封长信,要求他行文江西省长,令警察厅撤销禁令。
当他在写这封信时,几件令他恶心的事又浮上了心头。当他写到那里,不禁停住了笔,几件令人恶心的事撞击着他的心扉。
“先生,要 ?”
他行至白渡桥,突然被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拦住了,他们争先恐后向他递来裸体女照。这个说:“模特儿照片,要 ?”那个说:“侬晓得大名鼎鼎的艺术叛徒刘海粟 ?这就是伊提倡的光屁股姑娘的照片!”
他一下子气疯了,吼了起来:“一派胡言!我就是刘海粟!你们竟敢拍摄无耻妓女的照片来玷污美专模特儿的声名!”他挥起斯提克一舞,高声喊道:“警察!”
那些社会渣滓才四下逃窜而去。
他和韵士刚刚在电影院里坐下来,银幕上就映出了裸体女像的幻灯片。
韵士深为厌恶地说:“这是干什么?”
他愤怒地说:“招揽观众,牟取私利,毒害青年!”
观众也议论纷纷。突然一个声音刺痛了他的耳鼓:“上海出了三大文妖,他们就是提倡性知识的张竞生,唱《毛毛雨》的黎锦晖,再就是提倡一丝不挂的刘海粟!”
又一个声音说:“如今电影院也响应了刘海粟的倡导,放映女人裸体,这无疑是艺术叛徒的‘功绩’啊!”
……
说这些话的人虽然都是不明真相的人,但他还是气得肺都要爆炸了!为什么没有人对封建思想发难?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止流氓兴风作浪?他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坐不住了:“韵士,我们不看了,到处乌烟瘴气,没有一块干净地方!”
电影未开映,他就挽起妻子离开了影院。
报纸也来起哄,裸体广告在他眼前飞旋……
因此,他在信中不得不强调指出:
近闻各处有少数无耻之徒,假借人体模特儿之美名,摄取淫亵之照片,描写浅陋之淫画以敛钱;上海且有一二流氓,赁置密室,利用模特儿之美名,深藏无耻妇女,装扮亵态,引人观览,骗取金钱者。外界不察,辄与美术上之人体模特儿并为一谈。资人口实,败坏风化,实为痛心。并乞咨情内务部通饬严禁,临陈不胜翘企之至。……
他又给江西省长蔡成勋写了一封信,后来两封信都刊载在上海各报上。
不久,他接到了饶桂举的来电,说黄郛已致电江西省政府,警厅禁令已经撤销,他的展览会继续展出。
新艺术又取得了一次胜利。
溪水潺潺,野绣球花盛情地开放在溪边沿岸上。那由无数的白蝴蝶似的小花组成的雪样般皎洁的大绣球,晶莹似玉,掩映在五月的林木中,有似十五的皓月,丝毫不逊于高洁的琼花,它那种美却是琼花所无法比拟的。它立足于岩缝陡壁石隙间,依着那很少的一点土过活,上面被乔木抢去了阳光雨露,四周都是荆棘,它赖以生存的就只有那捧土,它向自然索取的那么少,花却开得美丽硕大,若不是奉献使它沉醉,若不是不停地搏击,它能有如此蓬勃的生命吗?
蔡元培先生和他隔着茶几坐在沙发上。
时值盛夏八月,他们不停地摇着扇子,喝着茶水,在谈话。
他们从两月前的“五卅”惨案说到罢工、罢课、罢市,又说到美专师生投身这一爱国运动的热潮。“我在六月廿日《申报》上看到了你和潘天寿、诸闻韵五位教授联名刊登的接受订件,举办义卖画展,接济罢工工人和死难者家属的启事。我还听说,你们还请欧阳予倩来校导演爱国历史戏剧,义演收入全部捐赠给了工人。我深感欣慰。”蔡先生递给他一支烟,“我这美专董事会主席,徒有其名,未对学校有多少贡献。”
“先生是我们美专的精神领袖!”
此说并非谀辞。北大曾是死水一潭,教师多是复古派,学生多是官僚子弟。蔡先生任校长后,北平仍在军阀独裁统治之下,没有民主、言论的自由。蔡先生以大无畏的勇敢精神推行改革,采取兼收并蓄的治学方针,大开民主新风,唯才是任,聘请了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胡适等著名教授,使北大成为新思想的摇篮、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1921年海粟北上时,就目睹了他广泛吸收人才,充实教学力量的革新做法,很受启发。返沪后,他就加以仿效,先后聘请了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陈树人、沈恩孚、叶恭绰、章士钊、徐志摩、胡适、郭沫若、郁达夫,还有蔡元培先生等著名学人到美专讲学。美专成立了话剧团、歌咏队,对各种画风的教授兼收并蓄。蔡先生为美专新落成的礼堂题了“宏约深美”,为美专办学指明了方向,又为美专作了校歌。在美专的历次困顿中,他总是坚定地给予支持和声援。蔡先生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的忘年知己,于他和美专都恩重如山。他说的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我们美专因为有了您的关怀,才有今天的发展,你快别做如此之想,我会深为不安的!”
蔡先生眼里蕴蓄着感情的潮雾,他伸手越过茶几,轻拍了下他的肩,“海粟,你已成熟了!”蔡先生的手温,通过他的肌肤,传遍了全身,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他说:“先生,您过奖了,我还是幼稚,容易激动……”
蔡先生又拍了下他的肩:“激情是艺术家特有的气质,倘若没有这份澎湃的热情,你还能够成为奋进不息的艺术家吗?激情和幼稚应该区别开来,它是艺术家难能可贵的精神灵魂,我就最欣赏您这个激情!”
“先生偏爱我了!”
“不,不,并非偏爱,中国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敢于为新思想、新艺术冲锋陷阵的勇士!”蔡先生说到这儿转换了话题,“此次晋中之行,你收获不小,画了晋祠的周柏、唐槐,还有圣母殿40尊精美传神的宋塑女像,你太累了,就在我这里多住几日,休整休整,会会朋友,进京一次,也不易呀!”
他真想说:“知我者先生也!”可他没有说出来,“我也想在先生这里多住几日,多聆教诲……”
“呃,别这么说!”
工友送进来一摞当天的报纸,他们便不再说话,浏览起报纸来。
他的心不由打了个格愣,报上有条消息说,江苏省教育会召开会议,做出禁止模特儿的决议,他深为诧异。黄炎培先生和他分手回去没几日,他和沈恩孚先生都是具有新思想、真知灼见的学者和诗人,一直支持美专的工作,他们怎么会同意做出如此的决议呢?报纸的消息源于何处呢?一定事出有因,他把报纸递给蔡元培先生说:“先生,请看这条消息。”
蔡先生看后也深感诧异,他沉吟有顷说:“黄、沈是有头脑有见识的学人,也是新艺术的支持者,决不会同意通过这种提案的。你别着急,写封信去问个究竟。”
“好的。”他站起身,“我这就去写信。”
他一气呵成,又抄了两份副本,拟投《时事新报》《新闻报》,当他从书房出来时,蔡先生唤来为他投寄信稿的工友已等在客厅里了。
送走了工友,他们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好半天,他们都没言语,一种黯然神伤的情绪弥漫着他们的心田。
“污浊的封建气息弥漫着中华,要前进一步,谈何容易!”蔡先生慨叹地打破了沉默,“就说这个人体模特儿吧,也许还有反复,多次的反复哩!你要有思想准备!”蔡先生起身为他的茶杯倒水,坐下后又谆谆地说,“海粟呀,人的富有不是金钱,不是一时的成功,而是那些帮助你认识生活的经历,你应该为你如此年轻就享有如此的经历而自豪,不要因为它们而气馁啊!”
“先生,”他眼里滚动着泪花,“我记住了!”
蔡先生点点头。
他微笑着:“先生,这模特儿的事还不知如何了结,我想明天就回沪去。”
“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蔡先生点点头,“好吧,我让人给你买明天早班车车票。”
刘海粟满头大汗,他揭下遮阳帽,敞开衣襟,右手举起水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水。他想用以浇灭心中燃烧的火焰。气愤有时能给人一种强大的动力,他丝毫没有感觉饿,只有一种焦渴;他也一点不觉得累,只希望早点寻到这变幻奇妙、时隐时现的九溪十八涧的最初源头。他从云栖溯行到了佛石,又从唐家逆行上到了百丈。方家在山麓的那面,翻过面前这座山,宏法就在望了。
灌丛越来越密,林木愈来愈高,山势也更加险峻了,藤萝交错,野花藏在草木丛中,不时探出淡紫、鹅黄、粉红的笑脸,香气袭鼻,鸟儿自由自在在树木的枝丫间跳跃歌唱,不时有野物的啼号,使他不由胆战,多么诱人神往的自然,却又弥漫着神秘和凶险莫测啊!
江苏教育会的复信来了。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有对美术院校开设的人体素描课有过非议,他们所禁止的是淫秽的裸体照和春画。他们同他的主张没有任何分歧,只是措辞不够准确。
可他的信在《时事新报》上见报后,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位王一之先生来信支援他。
他捧有这封读者来信,兴奋得连连呼叫:“中国有望也!中国新艺术有望也!”
可仅隔两天,《申报》《新闻报》上刊登了上海市议员姜怀素呈请当局严惩刘海粟的文章,还有上海县长危道丰下令禁止人体写生课的消息,是他的学生丁远最先看到的。丁远买了份报纸,跑步赶到他家。他未进门就急呼:“校长,校长,不得了,出大事了!”
海粟从他手里接过报纸,看了标题,镇静一下情绪,读了下去。
……近年来裸体之画,沿途兜售,或系摄影,或系摹绘,要皆神似其真,青年血气未定之男女,为此种诱惑堕落者,不知凡几。在提倡之者,方美其名曰为模特儿、曲线美,如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竟列为专科,利诱少女以人体为诸生范本……欲维持沪埠风化,必先禁止裸体淫画:欲禁淫画,必先查禁堂皇于众之上海美专学校模特儿一科;欲查禁模特儿,则尤须严惩作俑祸首之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
他微微一笑,看了惶惶然立在他身旁的丁远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诵起一首儿歌:“风来啰,雨来啰,和尚背了鼓来啰!丁远,别吓成这样,没事的。你去上课吧,我来对付他们,我们一定会取胜的!”
丁远怅惘地望望他,转身走了。
他继续读下去:
……今执途人而询以裸体画有益于世乎?则十九必疾首蹙额而答曰:“此画败坏风俗。”盖人民视裸体画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也。素仰执政钧长,关怀风化,体念民情,恳祈查禁,严惩祸首,以维风化,而敦末俗……
这是第几个跳出来的伪道学小丑?!他冷笑一声,决不能由谬言惑众!他即刻研墨挥毫作答,逐条给予驳斥。
刘海粟这篇驳斥姜怀素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以后,他以为姜怀素会要立即反扑,可姜怀素却缄默了。姜怀素没有理由来反驳他,道理越辩越明,模特儿风波可望风息浪平了。可他又错了,上海总商会会长兼正俗社董事长朱葆三向他发难了。朱葆三在致他的公开信中把上海淫靡风俗归咎于上海美专创行的人体模特儿。海粟握着刊载公开信的报纸,愤怒已极,他的心激烈地反抗着,怒吼:黑暗!黑暗!无边的黑暗,四面围向他!流氓、伪道学搅起了一股沉渣泛滥的浊流,淹没了人体艺术,亵渎了人体艺术,加深了不明真相者对人体艺术的误解。各种小报也合围着他,骂声四起,把上海社会的淫靡风气都归咎于他。他倒不怕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可中国的新兴艺术不能夭折!新艺术不能被世俗势力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振臂而呼,当即作檄,给身兼买办、绅士、巨商、“慈善家”四重身份的上海商业巨头朱葆三以回击。他说:
至执事谓鄙人欲以夷狄之恶俗,坏我中国男女之大防。诚如执事言,则欧美美术学校之设置模特儿,胥为腐风蚀俗之器,彼邦宁无明达之士如执事者,展抒崇议,以矫其非乎?呜呼!居今日而尊中国为礼教之邦,鄙欧美为夷狄,闭门造车,坐井自豪,虽三尺童子亦耻之。执事固当世群称为绅士者也,而出言不择,宁不腾笑彼邦,遗国人无穷之羞也!时流鹦鹉学舌,徒获欧美皮毛,摈国故而不究,舍本逐末,鄙人所深疾。稍审历史递变,稍察世界大势者,靡不知欧美学艺,精粹之处,无让中土。吾国深造力追,犹足截长补短,非可以夷狄二字轻之也。
若夫中国礼教,鄙人亦尝钻研,其精神决不在浮文虚仪,衣冠揖让之末。大学言正心诚意者是矣!今之伪道君子,未尝学问,口仁义而心盗跖;言夷狄而行媚外。乡愿者德之贼也,使孔子复生,亦必以杖叩其胫。犹曰名教名教,揽镜自窥,徒暴其丑耳!
艺术上之模特儿,既与中国礼教截然二事……执事言贵社呈部有案,历请华洋官厅,严禁淫书春册,用意辛勤,良佩良佩,欲请禁敝校艺术上之模特儿,则敝校亦呈部有案,历届办理情形,呈报无遗。不但敝校然也,各国立美专,亦有是项模特儿之设置。执事请禁之道多矣,无谓华洋官厅不足以显其威。欲请洋官厅申禁令,则英法国立私立美术学校设置模特儿较中国为先,较中国为盛。执事可请英法当局先禁本国学校,再及于租界之中国学校。如谓中国政府与英法政府,有提倡模特儿之嫌疑,执事更进一步,可请国际法庭惩治之。执事阳鄙欧美为夷狄,阴实效忠洋官厅,前后矛盾,判若两人,是存何心?是存何心?
一种傲于身外之无畏之气回荡于他的心间,他又奋笔疾书下去: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鄙人倡艺学之志不能夺。实言之,不因执事以华洋官厅炫众,而易鄙人之初衷。鄙人身许艺学,本良知良能,独行其是,谗言毁谤,无所顾惜。执事名鄙人为艺术叛徒固善,名鄙人为名教叛徒亦善也。真理如经天日月,亘万古而长明,容有晦冥,亦一时之暂耳!鄙人无所畏焉!今之违执事劝告者,执事实违真理,强鄙人不得不重违执事也,惟执事明察之。执事所定进行步骤,究为何者?此种迹近恫吓之辞,而出诸执事之口,窃为执事惜也。丈夫有为,光明磊落,敢乞明布,愿安承教,虽赴汤蹈火,鄙人无辞,谨拭目以待命……
海粟攀上了杨梅岭,登高而望,九溪十八涧而源于足下,汇诸山灵秀之泉而成溪。溪流穿岩凿壁,绕麓穿林,百折不回,奔涌而下,经徐村而注入钱塘江。
再远眺钱塘,烟波浩渺,白浪滔滔,他想起了天下奇观的钱塘潮,突然又联想起了对人类文明科学进步做出过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们。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达尔文……除达尔文外,他们的科学发现,生前也没见到被社会承认。可他们的发现至今仍造福后代,萌育着人类。我算什么?沧海一粟!有什么可怕的?我所信仰和倡导的合乎科学,科学必胜!科学就像这九溪十八涧一般,哪怕千难万险,都挡不住它奔涌的潮头,涓涓细流必汇入江水,江流又必然要注入大海!这是自然规律,也是科学规律,它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
他登上望江亭,顿感心中升起一股豪气,一种参战前的兴奋激荡着他的心扉。他飞奔而下,向西湖方向去寻找他的学生们。
学生们仍被一种惶惶然威慑着。他往他们中间一站,大声地说:“同学们,不要慌。”他跨步站到一块高石上,即兴演讲起来。他从美专开创新艺术的艰难历史讲起,讲他们和封建卫道士的历次斗争,讲他们的新成果。最后,他以大无畏的口气说:“此不过封建伪道学们对美专人体艺术的又一次进攻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人类必须进步,科学总要被接受的。这是世界发展的趋势,任何人阻挡不了。你们应该坚定新艺术必胜的信念!”
少年学子们刚才还垂头丧气,此刻又被他的演讲点燃了激情。他们高喊:“新艺术必胜!”“校长,我们支持您!”
他从高高的石块上跳下来,向大家扬扬手:“你们安心画画,这事由我去处理,我要先回去了!”
他回到住地,心里仍然让亢奋充溢着。那种临战前的兴奋使他激动不安。他在房中走来走去,一会儿跑到阳台上,一会儿躺上床,心里塞满了九溪十八涧的景物:峥嵘的林木,陡壁悬岩,烟霭岚雾,野花的芳香,迷离的色彩,峰回路转,奔腾跳跃,那不屈不挠,不甘不愿,不流入江海,誓不罢休的溪流!他的两耳灌满了那叮叮咚咚、淙淙潺潺的泉声。这是支永不退却的奋进之歌!这支歌在他心里激荡!他要唱,要宣泄出来,它在他心里堵得慌!
他迅疾地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举起画笔在纸上尽情挥洒起来。
画面出现了:三峰巍列,二泉合流,中间主峰上有古树纵横郁勃,掩映着两间古屋;石壁上苍苔藤萝点染,流水哗哗,山岚氤氲。满纸回荡着生命的旋律和浪漫主义激情。他题上了五个字:“九溪十八涧”,上面留下了很大的诗塘。
他扔下笔,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跟着疲劳向他袭来。他微微合上了眼睛,向椅背上靠去。
突然,他听到了敲门声,起身去开门。“沫若兄!”他惊喜得高叫一声,伸出双手,握住面前这位戴黑边眼镜的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的手,犹如在渺无人烟的广袤沙漠上看到了行人一般的激动,“你怎么来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就叫作灵魂感应嘛,哈哈……”郭沫若潇洒地笑着。
“快请进,快请进!”
他把沫若挽进了屋里。
“啊!”沫若第一眼就看到了画案上的《九溪十八涧》,他脱口惊呼起来,奔到画案前,“海粟,你又让我大吃一惊了,想不到你这西画家,中国画也画得这样好!”
海粟笑笑说:“想吓你一跳嘛!”
“哈哈,”沫若笑过,又来看画,“海粟,你的确受了石涛很深的影响,你这《九溪十八涧》,又似石涛又不是石涛,是九溪十八涧,又不是九溪十八涧,有你刘海粟的胆识气魄在画上!笔墨间激荡着一种强烈气流,这是你的独创!海粟,我惊服了!我确实吓一跳了!”
海粟未答,只将搁置一旁的报纸递给他,“你今天没看报?”
沫若不觉奇怪了,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接过报纸问:“发生了什么事?”
海粟指了指那条消息。
沫若几乎是一目十行:“危道丰下令禁止人体写生课?”
海粟点了下头说:“我不会认输的!我要给孙传芳写信,要他下令斥责危道丰!”
“海粟,你可要当心呀!危道丰和孙传芳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他岂肯帮你?”
“为了中国新兴艺术的生存和前途,就是死,我也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