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初秋的一天。
刘海粟大咧咧地走出上海道尹公署。他已不再是初创图画美术院的长衫少年了,如今的他已完全是西洋艺术家的风度气派了。他西装革履,打着大大的黑色领结,长长的头发,鼻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手执短小的斯提克(英文stick的音译)。他充满自信地走下道尹公署门前高高的台阶。
美专立案了,别人再也无由攻讦它是黑学校了,他的学生毕业后可以享有和别的学校毕业生同等的求职权利了!他再也不用为他们的前途担忧了。
他舞了下文明棍,这棍仿佛瞬间化成了魔杖,把他拉回到创业的艰难之中。学校好像突然幻化成了一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莲,从污泥塘中挣扎而出,散放出独有的清香,引来了成群蜜蜂。辛勤的蜜蜂幻化成了才华横溢的求美学子。他的眼前浮现了首批十二名考生中的徐悲鸿、朱增均(屺瞻)、王济远……
一位面呈菜色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只旧藤箱,偕着一个衣衫破旧,不修边幅,内向谦和的年轻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那青年人向他谦恭地问:“先生,报考美术学院是在这里吗?”
海粟被青年那双热烈含情的眼睛感动了,这是一双艺术家特有的眼睛啊!年轻人是那位中年人的儿子。海粟只看了看青年带来的习作和文章就录取了他。首期新生的点名册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姓名:徐悲鸿,江苏宜兴人,1895年生。啊,学生长他一岁!
徐悲鸿家贫,但勤奋好学,一开始就显露出艺术天分,古文功底好,写的文章也很出色。他特别器重悲鸿,常常一道外出写生,他作水彩,悲鸿就跟着他画。半年后,悲鸿突然悄悄离去了,在他的宿舍里,只留下了一只旧藤箱。三天没音讯,上海滩被称作冒险家的乐园,什么事不可以发生?他忧心如焚,派人四下寻找、打听,这才得知,悲鸿为父亲生病而离去。如今,悲鸿已结交了不少文艺界、政界名流,有了好的发展环境,但他仍然为悲鸿的离去而惆怅,黯然神伤了好些日子。他的学校太简陋了,留不住人才,但也激发了他的决心,一定要把学校办好,办得好上加好!为热爱美术的青年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留住才华,发挥才华。
猛地,学校仿佛又化作了一艘航船。他和他的同人们驾驶着它在动荡的波涛上逆水而行,浪花飞溅,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头发,他们衣冠不整地紧紧握着舵把,扯起远航的风帆,开始了中国艺术革命的远航……
这枝新荷在成长,舒瓣放香。
他们的队伍在航行中不断发展壮大,张辰伯、陈晓江、滕固、张书旗、张弦、萧龙士、吴茀之、李可染……新生一批又一批,纷至沓来。苏州河畔狭小的校舍,已不适应学校发展的需要,学校开始搬来迁去,寻找理想校址。学校先搬迁到爱而近路(今闸北区安庆路),三个月后又迁到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横浜桥畔的全福里,后又迁到海宁路启秀女校故址,再次迁校到老西门外斜桥路的白云观,租用原务本女校旧址作教室,改名为上海图画美术专科学校。在学校迁来搬去中,他萌生了一个愿望,要在不远的将来,建造一所按照自己的理想设计的适于美术教学的校舍,有宽大明亮的画室。可现在还不行,条件不具备。
海粟把白云观整修一新,在学校大门上贴上了激励奋进的新联;礼堂的门厅挂上了他自撰的“美术先河”特大横匾;他在教室的墙上挂上了他的油画《雄狮》,这张画大得和教室的墙壁一般;添置了供素描写生用的各种模型。美专是他的作品,他要着意表达出他豪放的个性。他心里很明白,他的学校要在上海滩立稳脚跟,办成出类拔萃的艺术摇篮,教学质量是决定性因素。教学质量的高下又取决于师资的高下。初创时,授课主力是他,他废寝忘食地学画、写生、临摹世界名画,提高自己。他很快就请到杨清磬、夏建康、陈抱一(原名陈洪钧)几位画家到校任教。
一天,一位同窗告诉海粟,新舞台出现了奇妙的背景画。他慕名而往,果然名不虚传,他被舞台上的布景、灯光效果吸引了。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舞台景象:天上的雷电雨雪,海上的浪涛飞舟,声景交融。李吉瑞《独木关》的山神庙前,有了自升自落的月亮;《洛阳桥》下鱼龙悠游戏水;《斗牛宫》里闪烁着奇妙的星辰。
他戏未看完,就到后台打听布景的设计者。当他知道这些巧夺天工的背景画出自新舞台背景画主任张聿光先生之手时,他就去找张先生。张先生是位资深的漫画家,擅长依照片作油画人物。他开门见山:“张先生,海粟佩服你的独创和奇思妙想!没有想象就没有艺术,想象力是艺术的翅膀。我想请先生出任我们图画美术学院校长,我自愿降为先生的副职,作先生的助手。”他满怀激情地宣传着自己的追求,“先生,我的办学目的,一为研究高深美术,培养专门人才,表现个人高尚人格,发展民族文化;二为造就实施美术教育人才,直接培养及表现国人高尚人格,指导社会文化;三为造就工艺美术人才,改进工业,增进国人美的趣味。”他越说越激动,眼里漾着深情的浪花,“张先生,我拥护、赞赏蔡元培先生的‘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 的美育思想,我曾在报上发表文章高喊过‘美术就是人生!’也高喊过‘高尚艺术才是人类文化的象征’,却和者寂然。我并不气馁,我相信新生终将取代腐朽,新兴的美术必将导致艺术复兴。我倾慕先生的艺术功力,有你助我,必将使我们的教学质量迅猛提高。我们将取得更多的成就。”张先生被他的强烈情感所感动,毅然放弃了新舞台优厚的经济待遇,接受了校长之聘。
他又先后聘请了以画时装美女出名的丁悚、学识渊博的吕徵和虔诚于艺术事业的吕凤子为教务长。才华横溢的朱屺瞻、王济远刚一毕业就被他聘为教授。王济远又升任为西画系主任,学校蒸蒸日上。
他又舞了下文明棍,得意地独自一笑,可猛然间,心头又浮上了淡淡的阴云。
“海粟,食堂怕只开得出两天伙食了!”始光包揽了总务,为他分担了许多杂务,“这个月教授的薪金怕也开不出了……”
他猛然一愣,瞪大眼睛望着他的盟兄:“这么严重?离阿爸汇钱的日子还有几天?”
“几天?你是忙昏了头吧?还早呢!现在学校发展了,开支也大了!”
他坐在办公桌后,眼睛望着前面的墙,双手搁在桌上绞来绞去,自问着:“怎么办?”突然,他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转过面来对着始光,“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始光惊喜地反问他:“有什么办法?快说给我听听。”
“你不记得了?”他有些激动起来,“那年我想去日本留学,没去成,我大哥总觉得负疚于我,几次写信来问我办学可有困难。他现在云南蔡松坡将军那里主持财政,向他求援去!”他边说边起草好了电报文稿,递给了始光。三天后,大哥的电汇就来了,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大哥并在信上写明了:“此乃薪俸的一半,以后每月汇寄同样数目。”
有了大哥的资助,他又开始了新的追求和设计了。
去年,他改革了学制,开设了正科、选科和夜科。按新学制的要求,高年级班应该开设人体模特儿写生课,这是西方美术学校必不可少的课程,但是中国艺术史上开天辟地的创举。校务会议上对此就有争议,他坚持要按新学制进行。可广告登出后没有响应,人们出于封建迷信心理,害怕做模特儿被画去了魂魄,没人敢来应聘。好不容易动员到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可当他一走进教室,看到几十个学生拿着画板和笔望着他,还没脱衣,就吓得拔腿逃走了。始光赶到他家做说服工作,他父亲坚决不肯,说:“那么多勾魂的笔,还不立马要了我孩子的命!不行,不行!”
后来,雇到了个叫“和尚”的15岁男孩,他虽然也害怕画走了魂魄,但为了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治病,答应让他们画。第一天,他战战兢兢,第二天,仍然心神不定,一个月下去,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得到五块银圆的报酬,逐渐克服了恐惧心理,他的工薪也加到了六块,他是中国艺术史上的第一个人体模特儿,应该被写入史册!
每天画着一个没有成熟的人体,学生们的求知欲得不到满足,希望画到健康有力的成年人体。这也是刘海粟的心愿。他早从西洋美术史中就已知道,自米开朗琪罗到罗丹,这些艺术大师们塑造人类喜、怒、哀、乐等情感,无不通过肌肉上特定的语言表现出来,这已成为艺术家们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丰富了西洋绘画和雕塑的表现力。他在上周校务会上再次重申:“我们大家都知道,稍有艺术知识的人也都知道,研究绘画最要紧的就是人体。我们虽然已开了人体写生课,可小孩与成熟的人体相差甚远,已不适应教学的要求了,我们急需活泼、健康的成年人体。只有这样的模特儿,才能表现出鲜活的生命力,才能展示出生命之美。我想再次进行公开招聘,除在报上刊登广告,还要把广告贴到大街小巷的墙上,提高聘金,女性应聘,工薪加倍,重赏之下,必有勇者。”
王济远第一个发言支持:“我拥护刘先生的提议,我们系迫切需要健康成年的模特儿!”他崇拜刘先生,连他的发型、穿着都紧紧效仿先生,甚至他的领结打得比先生的还大,他的头发蓄得比先生的还要长。“我们一定要下决心雇请适合美术教学的模特儿!这是我们教学的当务之急!”
许多教授都点头称是,只是校长张先生沉默不语。在改革学制制定新的课程时,他就有看法,由于刘海粟的坚持,他对设置人体写生课也就默认了。他也并非反对开设人体写生课,而是对封建军阀统治的社会有更深的了解,考虑问题也比刘海粟周全得多,课堂上画画裸露的童体,问题不会太大,可一旦让成年的男女模特儿在教室里一丝不挂,他担心不能被社会理解和接受。沉默一会儿之后,他才说:“招用成年男女为裸体模特儿,能否为国情所容?我们毕竟是封建意识沉积了数千年的国家哟!为学校的前途计,是否再慎重考虑一下?”
张先生虽然是一校之长,刘海粟处处尊重他,他也尊重刘海粟。但在设置模特儿课程上两人意见有了分歧,他觉得张先生太注重社会舆论了。他说:“张先生,你的胆子太小了!我们是美术学校,使用模特儿正大光明!如果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去迁就朽腐的社会意识,就什么也别想干了!还不如关门大吉呢!我的意见是,只要我们认为是对的,就不要去管他人说什么!美专要走自己的办学道路,走新兴艺术之路!这是不可动摇的。”
招聘广告当天已见报,贴上了大街小巷的布告栏,道尹署也接受了立案,美专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他又下意识地挥了下斯提克,在十字路口拦住了辆黄包车,往上一跳,吩咐:“白云观。”
校门外的布告栏前站着一对衣着新潮的时髦青年。
他们是谁呢?海粟大声地叫住车夫:“到了,到了,停车!停车!”他跳下车,掏出钱塞到车夫手里,“零头不用找了!”就向校门走去。车夫在后面连连躬身道谢,他也没回头。
他的心不由激荡起来,他们在看刚刚贴出的招聘模特儿的启事。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处听他们如何议论。
“什么叫模特儿呢?”穿着高领旗袍的姑娘闪着困惑的眼睛问身旁贵公子模样的男子。
“模特儿一词来源于英语的Model的译音,1573年意大利修道士马尔柯用木料和黏土做了一具玩偶,给他起名为‘玛尼奇诺’。后来,这种玩偶传到法国和美国以后,人们就称它作模特儿了!不过,美专招聘的可是人,作为绘画教学用的有着活泼生命的模特儿。在欧洲,人体模特儿已成为一种职业,哪间画室里都有,没有模特儿的画室就算不得画室……”
海粟仿佛听到了一支悦耳动心的乐曲,这曲子拨动了他的心弦。他用惊喜的目光打量起他。他身着质地很好、款式新颖、做工精细、熨烫得十分挺括的薄呢黑西服,上衣口袋里露出雪白的手帕的一角,雪白的硬领衬衣大红领结,尖头高跟黑皮鞋,长长的头发,黑边眼镜,风度翩翩。人称他有西洋艺术家的派头,可与这位先生相比,他只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这位先生是谁呢?刚从欧洲留学回国的画家?
他们还在说模特儿。
“也有女模特儿吗?”
“当然有!”这位贵公子以见多识广的语气说道:“她们多是身材苗条、体态优美的女郎,为了保持优美的身材,每顿饭都得用秤称着吃呢!”
“啊!”那姑娘惊叹着,“她们的家人不反对她们这样做吗?”
贵公子摇着头:“在法兰西,人们视艺术为神圣事业,为艺术奉献青春美色是光荣!”
“啊!真不敢相信!”姑娘好奇地望着他,“你也一定画过模特儿吧?”
“当然!”他没去理会姑娘的惊讶,“学美术不画模特儿还叫什么美术?!我们学校画室请来的模特儿都是绝色的职业模特儿呢!……”
海粟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一个念头,要抓住他,聘作教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海粟不怕冒昧地走上前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先生,你是从法国学成回国的艺术家吧?”双手递上名片,“我就是这所美专的副校长刘海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贵公子礼貌地接住名片,看了一眼,用惊喜的目光回望着他:“啊,你就是刘海粟,这么年轻?”也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双手送给刘海粟,“在下江小鹣(原名江新),刚从法国归来,早听说国内有个叫刘海粟的人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美术专科学校,原来就是你?”他向海粟伸出手,“认识你不胜荣幸!”
“我有种相见恨晚之感!”海粟思贤若渴,无比兴奋,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怕他跑了似的,“江先生,日已近午,我还有事向你请教,我想请你和这位小姐吃午饭,肯赏光吗?”
江小鹣爽朗地一笑,回答得干脆:“好呀!”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被冷落一旁正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谈话的女伴,“哎呀,张小姐,你过来,这位是刘海粟先生,美专副校长,这位是张韵士小姐,神州女校的学生,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啊!”海粟礼貌地向她一鞠躬,“张小姐,认识你很荣幸!”
韵士羞赧地一笑,回答:“我也一样!”
她那一笑,使海粟的心怦然一跳,在哪儿见过?怎么这样面熟?他蓦地想起了已和他分别多年的玉表妹。这位女士的风韵,那窈窕的身材、姣好的容貌,和她多相像!这些年,他忙于创业,很少想到玉表妹,她从他的心里像空气一样消散了!现在她似乎又回来了。他火辣辣的目光不由盯在了张小姐的身上,她慌忙低下了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慌忙转过话题:“张小姐,不知你喜欢中餐还是西餐?”
韵士的脸倏地红了,她看了江小鹣一眼,江小鹣会意地说:“客随主便吧!”
“我们上法国人开的罗莱士吧,那里有种深郁的异国情调。”
餐桌上的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两枝黄玫瑰,点燃的蜡烛散发出薰衣香草的香味,亚麻布格子花纹的桌布上摆着三份餐具,银制的刀叉和郁金花形高脚杯,在活泼的烛光中闪烁着晶莹的亮光。餐厅四周墙上贴着印花壁纸,挂着西洋油画的复制品。
海粟把菜单递给张韵士,透过柔和朦胧的烛光,他越发想起了她。他又走神了。
她把菜单推回来:“您别客气,我这是第一次进西餐馆呢!”
海粟有些慌乱,他把菜单推到江小鹣面前说:“这里的行家非你莫属!”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江小鹣把要的菜告诉了侍者。
吃法国大菜,使用刀叉,江小鹣训练有素,海粟算半个内行,只有韵士不会使用刀叉,差点把盘子弄翻,引得三人哈哈大笑。海粟切了块牛排,叉起来,停在手里说:“江先生,你在法国主修些什么?”
“我先学了两年素描,才开始学油画和雕塑。”
“你的素描一定相当有功力,学雕塑的都具有深厚的素描基本功呢!”
江小鹣谦虚地说:“说不上,说不上。”
海粟把叉上的牛排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他在思考如何开口。突然他抬起头,望着小鹣:“江先生,我有个请求,不知你可愿意屈尊到鄙校任教授,我们以研究……”他又将他们的办学思想和宗旨宣讲了一遍,“现在还处在艰难的发展阶段,但它代表着中国新兴美术的前途和未来,我急切希望你能来助我一臂之力,把西洋美术的新风带给我们美专!”
“好呀!”江小鹣高兴地放下刀叉,向他伸出手去说,“刘先生,你道出了我的心声,你若不主动请我,我还要毛遂自荐呢!学西洋美术的只有上你那里才能学以致用啊!”
他们的手在融融烛光中紧紧相握。
海粟没有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他高兴得连声说:“谢谢,太谢谢了,今后望你多多赐教!”
“别谢了,你需要教授,我需要职业,这是互相需要。”小鹣很快活,抬眼凝视着他,“听说,你创办美专时只有17岁?真有胆识,了不得呀!”
“17岁?”韵士惊讶地望着海粟,一种仰慕之情溢于言表,“真不敢相信,那还是少年哪!”
海粟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了,他微笑着摆摆头:“两位别夸了,我只是凭着一腔救国热情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气想在大上海闯荡天地!我的胆子倒是大的,就说使用模特儿吧,别的学校也开了图画美术科,可他们至今不敢问津。去年,我就敢开中国艺术史上使用人体模特儿之先河,公开招聘,可悲的是国人的迷信、愚昧,说供人做模特儿要被勾去魂魄,更没有人愿意在众目睽睽下直现裸体。在西欧,模特儿被视为高尚的职业,我们除了雇用过一个男孩,还没聘到成年人的模特儿呢?更不用说女性模特儿了,我决心已下,用高薪招聘,你已见到了招聘广告,能否有勇敢者前来应征,我这心里还没底呢!”
“落后!落后!”江小鹣愤愤起来,“落后了几个世纪啊!”
海粟豪迈地笑了起来:“悲观不得,悲观不得!新兴艺术之风已经吹了起来,艺坛上已有了不少拓荒者了!我很有信心,只要我们艺术界同人携手共进,中国的文艺复兴不是可望而不可即之事,而是希望在即呢!”
江小鹣把酒杯举到他面前:“好!文艺复兴,希望在即!”
海粟付过账,拽下餐巾,转身站起来准备离开,他突然被身后墙上的那张画吸引住了,于是他走近过去。
那是一个丰满的裸体少女的半身坐像,她一手端着镜子,一手梳理头发,凝神注视着镜中自己端庄而妩媚的神态。少女微微上翘的嘴角,显露出了一丝满意而羞涩的笑容,有种高贵古典的优雅气质。
“小鹣,”海粟已改用亲昵的称呼了,“你来看看这张复制品。”
他走过来,由于光线朦胧,他把眼睛凑到画上,读着法文的题款,说:“这是贝利尼1515年作的《照镜子的妇人》,我在卢浮宫里看过原作,那才真美呢!”
“就这复制品也叫我这个没出过国门的人开眼界了,像这样美丽的人体艺术作品,在别处是不可能有的。”海粟从画上移过目光转到小鹣脸上,“小鹣,你教我法文吧!我想在条件许可的时候去法国考察艺术!”
“好!不过我的法文程度也平平。”小鹣点点头说,“卢浮宫是座艺术宝库,一定要去看看!”
他们在罗莱士门外紧紧握着手,约好第二天在学校相见。
海粟很想再见到韵士,于是特地再邀请了她:“张小姐,你和我的表妹长得很相像,今天有幸认识你,我很高兴,欢迎你常到我们学校来玩。”
“谢谢,我一定来拜访!”
海粟回到学校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了,教务主任丁悚和始光正在他办公室等他。见他进来,他们就迎上去。未等他们说话他就大声说开了:“报告二位主任一个好消息,我聘到了刚从法国留学回国的艺术家江小鹣先生来校任教,我们的西洋画系将如虎添翼了!”他只顾自己说话,没去注意他们的表情,“广告贴出去后,有应征上门的吗?”
“有是有,可他们一听说要脱去衣服就吓跑了!”始光回答着,“不过,也有几个人表示愿意试试看。”
“好呀!”他仍然处在兴奋中,“通知愿意试试看的人明日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海粟!”丁悚打断了他的话,“出事了呢!”
他打了个寒噤,问:“丁先生,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
丁悚没有立即回答,把手里握着的一封信递给了他:“张校长留下的辞呈。”
欢快倏地从海粟脸上消散了,阴霾漫了上来,他颓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他感到意外,又觉似在梦中,好半天他才问:“张先生他没说别的什么了吗?”
始光说:“说了,新舞台夏氏兄弟要他回去,他还说画家太穷了。”
他下意识地摆了下头,心中有数,张先生并非爱财之辈,这只是个遁词而已。“唉——!”他叹了口气,又霍地站了起来,“这样也好,我更可以我行我道了!乌兄,你给报馆写个启事,即日起,美专校长乃由我刘海粟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