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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校长

“好呀!季芳,是你呀!”乌始光拉开家门见是相别了一年多的盟弟,高兴得一把抱住了他,“何时到上海来的?快进屋!”

他走进门第一句话就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乌始光惊诧地望着他:“为什么?”

他淡淡一笑,把出逃的始末详详细细告诉了他。

乌始光到底年长他十岁,没有立即表态,他沉吟了一会儿,抬眼打量着他,问:“你对未来将作何打算?”

“我正在想呢!”

突然,乌始光拍了下脑袋:“你看我这做兄长的!不先为你接风洗尘,倒先问起这个来了!别急,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现在去填肚子,我也刚下班,也没吃饭呢!”说着就挽起他,“走,还到我俩第一次吃饭的日本菜馆去!”

季芳说:“番菜馆太远,我的肚子早饿了,就近随便吃点什么吧!”

“那就主随客便吧!”乌始光锁上门,“前面弄堂口新开了家川菜馆,正宗的,上那儿吧!”“好!”

川菜馆里热浪滚滚,火锅吐着长长的火舌,锅里翻滚着鲜红的麻辣汤汁,南来北往的食客围着火锅,划拳喝酒,烫着对虾、鳝片、牛肚,油光满面,汗流浃背,谈天说地者有之,久别重逢叙旧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更多地在传递着时局新闻,南腔北调,一片喧嚷。

他俩也叫了个火锅,配以鱼片、鳝丝、莼菜和鱿鱼,还叫了只冷盘凤爪。这些都是季芳喜欢吃的菜肴。他已饿极了,等不及火锅送来,伸手先抓起只凤爪就啃。啃了一只又拿起一只,津津有味,突然,他停住了手,也住了口,一个湖北口音吸引了他,那汉子正说着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哎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们还没听说?”他神秘地放低声音,“皇帝就要完蛋了哇!我们湖北人向皇帝老子开战了,胜利了!”

他的同桌惊讶地停住了筷子,纷纷提出问题。

“莫急莫急!听我慢慢道来!”

说也奇怪,闹哄哄的菜馆顿时寂静下来,只有辣汤在火锅里翻滚的声音。

“革命党叫这次起义为武昌起义,是由同盟会的下属组织共进会和新军中的士兵组织文学社发起的,原定公历1911年10月6日起义。事先成立了湖北革命军总指挥部,因为时间太紧迫,准备来不及,就改在10月11日。10月9日,担任参谋长的孙武在江口俄国租界宝善里革命军机关内制造炸弹,不慎爆炸受伤,引起俄国巡捕的搜捕。革命军的领导机关被破坏了,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新军里的革命党人决定自行联络,发动起义。10月10日夜,武昌工程兵营打响了向皇帝开战的第一枪,占领了楚望台军械库,经过一夜激战,清军溃败了,总督逃走了,到12日,我们武汉三镇全部光复了!成立了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满街都插上了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他兴奋地举起酒杯,“朋友们,为武昌起义的胜利干杯吧!”

他的同桌一齐端起了酒杯。

吃客们经过片刻的寂静之后,猛然惊醒过来,大声欢叫着举起了酒杯,“为革命军的胜利干杯!”“为打倒皇帝干杯!”……

季芳和始光的火锅和酒还未送来,他们抓起凤爪高高擎起,也跟着欢呼起来:“为共和自由干杯!”

老板吓得面无人色,惊慌地奔到门口,伸头向马路两边张望,又慌张地关上了门,跑回厅堂,向吃客们作揖打躬:“诸位先生!诸位先生!求求你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许多人这才意识到上海还在皇帝统治之下,欢呼声于是小了下来。

刘季芳却久久无法平息激荡的心潮。这个消息于他,无疑是春天的第一声惊雷,炸裂在他的心头,使他从彷徨和苦闷中惊醒了。透过火锅袅绕的水雾,他看到的仿佛是白云在蓝天中悠荡,百花在吐蕊舒瓣,绿叶在伸展,泛着生命的光亮,浦江涌着欢快的暖涛,海鸥在大海上自由飞翔。

他俩携手走到街上,仍感到满身燥热,于是敞开衣襟迎着秋夜的寒露,感到少有的畅快。啊,赶上春天了!季芳慨叹了一声,苦难深重的中国,血染的土地,经过那么多的失败,义和团,太平天国,戊戌维新,潮州黄冈、七女湖、防城、镇南关、钦廉上思、河口六次武装起义,一次广州起义,徐锡麟、秋瑾领导的安徽、浙江起义,安庆马炮营的起义,都失败了,革命党人终于转败为胜了!

“季芳,你说武昌起义的胜利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季芳如行在无人之境,大声地说:“这是开天辟地的胜利,势必形成燎原之势,皇帝必败,革命必胜!中国必将走向共和!”

始光点点头:“你的见解极是,君主万恶,清朝的君主不仅凶恶而且昏庸无能,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被他们弄成了什么样子!国土任其宰割送给外国人,百姓怨声载道啊!”

“顺民者昌,逆民者亡!”季芳接上说,“我拥护共和!”

他们谈到很晚才睡。季芳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中国在变,作为中国人的一分子,该如何为它的富强去努力?他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整整一夜都在想,不应只满足于逃出封建婚姻的枷锁,应该对国家的富强、民族的觉醒有所作为!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为什么老受英、美、法、日、俄众多帝国主义的欺侮?他们凭什么来欺侮我们?突然,他想到了大哥刘际昌,听他说过,自从开展洋务运动以来,中国大批有志之士为了救国,争相出洋留学。有去英、法的,更多的是到东邻日本求学。大哥此时正在东京读书。实业可救国,科学可救国,教育可救国,让国人分辨美,领略美,发展美术不也可以救国么?他的心头豁然一亮,仿佛有一盆烈火,倏然熊熊燃烧起来。

他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推着乌始光:“乌兄,乌兄,快起来!”

乌始光因酒的作用,睡得很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眯着蒙眬的眼睛说:“天还没亮呢!”又沉沉地滑了下去。他拽住乌始光不放,激动使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说:“你别睡,我有要紧事和你商量!”

“明天说吧,我困死了!”他又躺下了。

他哪里能把心里那丛火留得到天亮,灵机一动,双手伸到他的腋下使劲搔了起来。

“哎哟呀!”乌始光大声笑着叫了起来,“醒了!”

“乌兄,”他眼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紧紧握住始光的手,“我想去日本学美术!”

“到日本去学美术?”始光惊疑地望着他问。

“嗯!”他连连点头。始光这才真正醒过来,沉吟片刻问道:“你父亲能同意吗?”

“不知道,”他摇了下头,仍然激情满怀,“他不同意也阻止不了我!”

“东渡留学,需要很多钱哪!没有你家里的经济支持,你的理想就是空想!”

“哪有如此严重!”他仍信心百倍,“我大哥正在东京读书,我去找他,他一定有办法帮助我的。”

乌始光微微一笑说:“那也得征得你大哥的同意呀!”

“对!对!”季芳连声赞同,“我这就给大哥写信!”说着就滑下床,坐到灯下,没一会儿,信就写好了。

这时天还没亮,始光说:“你又一夜没睡,上床睡一会儿吧!”

“不,我睡不着。”他从长衫袋里拿出古拓本《玄秘塔碑》,坐进被笼,“乌兄,我出逃时什么都没带,就带出了这个宝贝,是我大哥离家前送我的。他很疼爱我,他一定会支持我去日本学美术的!”

乌始光点点头说:“能这样就好!”

接着两人就着灯光研读起《玄秘塔碑》拓本来。

天刚蒙蒙亮,季芳就急不可待地起床了。始光只好跟着起来,陪他去寄信。等信的日子,也是季芳终日处在兴奋中的日子,两周之间,每天都有革命的新消息冲撞着他的心房。“湖南、四川独立了!”他挥舞着报纸大喊,“山西、云南、江西、贵州、浙江、广西、福建、山东、江苏光复了!”他每天都去邮局等大哥的信和看报。这天,他一早又上了街,发现街上有了一种新的气象,家家店门口都挂上了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帜,人们涌上街头,脸上浮动着激动、不安和兴奋的表情,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商店外、道路上、弄堂口,仿佛全上海的人都来到了街上,在议论、在聆听。黄包车夫摇着铃,拉着车子在人群中飞奔。发生了什么事?季芳飞快地想,莫非昨夜上海光复了!他突然听到一簇人中有一个兴奋的声音:“昨天夜里,上海革命党人占领了江南制造局!清廷守军和总督吓得连滚带爬逃走了!”果然如他所料,上海光复了!

他的心不由欢跳起来!光复是大势所趋!

一队穿着灰制服的兵士迈着有力的步子扛着枪从大街上走过去,又一队过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人们也使劲为革命军鼓掌。突然,人群像潮水涌动起来,他也跟着人流向前涌去。

十字路口用方桌搭了个高台,有几个穿着西装、秃头的年轻革命党人站在上面,其中一个人手里挥舞卷成筒的报纸,在大声演讲,四周围着黑压压的听众。

“……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却落伍到如此田地,根源就是腐败、专制、卖国的清政府。我们要富强,就得彻底革命!彻底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的新政府,此系民心所向,中国的希望之路……”

季芳热血沸腾,他高高举起手臂,激动地呼喊出发自心底的声音:“拥护共和!共和万岁!”人们跟着他也呼起了口号。

“列位同胞!父老兄弟!”演讲人举起一把大剪刀,在空中挥了挥,又向台下扬了下手,台下就跳上一个有辫子的人。他握起那人的长辫,“这是清廷统治者强加给我们的奇耻大辱,我们决不能让它继续玷污我们人格的尊严!”说完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就将那人的辫子剪下来了。

又有几个人跳上台去,他们夺过剪刀,剪下了自己的辫子。

人群躁动了,往台上挤着,一片声嚷:“我剪!”“我剪!”“帮我剪!帮我剪!”

一把剪刀已不够用了,有人从剪刀店里一下拿来了几十把,只听得一片“咔嚓”之声,辫子飞舞起来,抛向空中,人们欢呼着与旧耻告别。

季芳好不容易挤到一个拿剪刀人面前说:“借我用下,我自己剪!”拿到剪刀,“咔嚓”一声辫子就下来了。他摆了下头,觉得轻松极了,他把辫子也抛向空中。

一个着长衫戴瓜皮帽的老者从他身边走过,不满地“哼”了声,说:“如此光复下去,怎么得了!还不得亡国亡种?!”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戳着。

季芳大声驳斥着他:“亡的是旧国,新国必胜!”又追上去,“你别走,我给你剪!”

老者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季芳高举起剪刀,大声喊叫着:“谁要剪辫子!快来啊!”他被要剪辫子的人团团围住了。细的、粗的、黑的辫子像条条死蛇被他扔得老远。剪呀剪,他不停地剪着,细碎的汗珠儿从他的额上渗了出来,他心里滚动着奇妙的快感。

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回过头,见是始光,他一把揭下始光的帽子,举起剪刀。忽然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由惊喜地问:“你何时剪的?”

始光快活地摆了摆短发,哈哈地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般地问他:“你大哥的回信来了没有?”

“哎哟!”季芳这才记起一早上街的目的,“我还没去邮局呢!”转身将剪刀交给身边的人,拉上始光,“这就去!”

街上辫子狼藉,踩在上面有种别样的快活,季芳不时抬脚像踢皮球一般踢起辫子,完全像是个活泼顽皮的孩童。

他又一次失望了!大哥的回信还没有来。他陷入了沉思,莫非大哥没接到他的信?不赞成他去?“乌兄,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到东京!”他的目光转移了,几个把辫子牢牢护在怀里的人从他身边慌张窜过。季芳指着他们的背影,摆了摆头,愤慨地说:“这老鼠尾巴样丑陋的东西,还有人不愿割舍!美的教育在我们中国太需要了!学成回国,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创办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传播新兴的美育观念,教国人辨别何谓美丑!当今中国还没有一所这样的学校,你赞成吗?”

“我举双手拥护!有次我去看望周湘先生,他也这样慨叹过呢!”

“周先生,他一定赞同我的观点。”季芳拍了下自己的头,激动起来,“我现在就去看望他!”

“你呀,什么事都是说风就来雨!”始光爱嗔着他。

他竟像孩子般撒起娇来:“乌兄,跟我一道去吧!”

季芳离开背景画传习所后没有来过上海,也没再见过他先生。久别重逢,他竟忘了问安,就急不可待地对他的老师说:“先生,我陷入了婚姻的困境,在家里办的绘画传习馆也完结了,我打算到日本去学美术,回来后创办一所美术学校,它将是中国第一的美术专门学校。我想把它办成兼容并蓄中西绘画的新型综合性美术学校,传播当今世界新兴美术。先生,你支持我的设想吗?”

周湘眼里立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打量着季芳,真乃后生可畏啊!“好啊,季芳,有志气,有气魄!中国太需要你理想中的学校了!当今艺坛荒芜而凄凉,虽有提倡美育的先驱在拓荒,但屈指可数,李瑞清先生创办的两江师范学堂有个图画手工科,保定北洋师范学堂有个图画手工科,浙江第一师范李叔同先生办的图画手工科,再算上你的图画专修馆,和我这个背景画传习所,统统加起来,全部毕业生也不过百人。”他说到这儿,长叹一声,“季芳,办学难哪!我这个传习所已经山穷水尽,维持不下去了呀!”

“先生!”这是季芳和始光所没料及的,他们惊诧地望着他问,“先生,为什么?”

周湘尴尬地一笑,自嘲地说:“穷呗!我的一点家产都贴补进去了,还是难以维持,何谈发展啊!校舍要扩建维修,连房租也交不起,房主也没钱来修呀!设备也要添置,连尊像样的石膏像都添不起,学生能向我学到什么?岂不误人子弟!我正在物色一个有志于美术教育的人把它盘出去。”

“盘出去?”他俩又吃了一惊,他们知道办这个传习所的不易,“先生,有这么严重吗?”

周湘有些伤感地说:“没办法呀!”

他俩面面相觑,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中国的美术,在巨石的重压下,难以伸展啊!季芳打破了沉默:“先生!您一定要坚持住啊!等我学成回国,我一定来协助你!”

周湘苦笑了下说:“谢谢你!”

等待,犹似伏在利刃上那般难熬。季芳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大哥的复信。时日越向前延伸,他的心情越发焦躁不宁。半个月过去了,20天过去了,仍无消息。他用画画来消磨孤寂,平息焦虑,拿着速写本,满上海跑。那天,他又来到浦江边,画汹涌的江水和被波浪托起的小船。画着画着,那些困扰着他的焦虑和不安就从笔端流进了画里,动荡的小舟,颠簸的船舸。突然,他抬起了头,一艘外轮如履无人之境一般冲向像鸭群般沿着江岸缓缓行进的舢板,涡轮机掀起的大浪没头没脑地泼向舢板。它们有的被浪头掀撞到岸上,有的倾没到水里。“欺人太甚!”他怒吼一声,紧攥拳头,眼里冒着火焰。中国,多像一个贫病交加的弱女子啊!多么需要自信、自立、自强和振兴啊!这是必由之路!他热血沸腾,呼唤着:“大哥!你为何还不来信呢?我要报国,我急需吸收世界的新鲜营养,来强壮自己的身躯啊!”

他望着小舢板挣扎着逃出波浪,向着宽阔的江面划去。他的心犹似被人刺了一刀,他难过地转过了身,踽踽而回。

他沮丧地推开了盟兄虚掩的门,始光正在画一幅插图,见他回来了,停住手里的工作,问他:“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遍了,也不见你人影!”

“是我大哥的信来了?”他大步奔到始光面前,惊喜地问。

“不是,是伯父来了,你姑太太派人到这里来找你,要你快快去见你父亲!”

他惊诧地问:“他怎么知道我在上海?还知道我住在你这里?是不是你给他写了信?”

“没有。”始光摆了下头,“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知道的!”

季芳突然一拍大脑袋,“我猜着了,是大哥给阿爸写了信,征询他是否同意我去日本!”

“你怎么办?”始光不安地望着他。

“我这就去见阿爸,”他满不在乎地微笑了一下,“阿爸有时顽固,但他也有很多可爱之处,重要的是他疼爱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会争取到他对我的支持和谅解的。”

“这就好,”始光站起来送他到门外,“祝你好运!”

初冬的阳光像月光一样没有热力,过午就移上了东墙。

刘家凤坐在妹妹家的客堂中,和她说着话。他已老多了,头发眉毛皆已花白,岁月和忧伤的铧犁在他宽大的额头犁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他那高大的身躯也萎缩了,挺拔的脊背也有些佝偻了,说话的语调透溢出忧虑。他的目光闪烁不安,虽在和妹妹说着家乡的人和事,可他的心却在心爱的小儿子身上。他的眼睛不时投向门口,心里明明在说,这小孽畜为何还不来?难道他就那么恨我?不愿再见到我了?他的心不由一阵刺痛,像有无数把小刀插在上面。

妹妹见他又走神了,心痛地望了他一眼。他们谁也不提季芳,心照不宣。

冬阳变成了薄薄的蜂蜜色,移上了屋脊,就要结束它一天的行程了。他们的心也随之沉重起来。妹妹又到门外张望去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口走来,惊喜地转过身,对哥哥说:“来了,季芳来了!”她走到哥哥面前叮咛着,“好好说,他还是个孩子!”

“我不会吃了他!”

姑太太又转身到门外去迎接侄儿。

“姑太太,我阿爸几时来的?”

“好呀,小子!”姑太太答非所问,笑眯眯地怪嗔着他,“你眼里还有我这姑太呀!到上海来了,连门都不跨!我要叫你爸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咧开大嘴对姑太太歉意地一笑。

姑太太慈爱地抚了下他的肩说:“还不快进去!你阿爸等急了呢!”她说完就回避了。

刘家凤的心欢跳着,但他想尽力抑制住就要见到儿子的激动,装出一副对季芳的出逃不可原谅的威严神情。

“阿爸,你来啦!”

刘家凤只哼了一声,没去看儿子。

季芳的眼睛却突然睁大了,他惊喜地叫了起来,“阿爸!你也剪辫子了?这太好了!”

“常州也光复了嘛!”刘家凤仍然没有笑脸,“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回家去!”

“大哥没写信对你说吗?我要到他那里去上学,学美术!”他急切地说。

“要不是你大哥写信告诉了我,我还不知你逃到上海来了呢!你爸为你担惊受怕,找不到你,忧心如焚哪!”他想起了一个月来的寻找和受到的攻击,他的脸倏地沉了下来,“你不能去日本,明天跟我回家!”他越说越气,数落起他来,“你这孩子,太让我操心了!你怎么就不为你爸想想,你拔腿逃了,叫我如何面对你岳父,如何面对乡邻,又如何跟你媳妇解释。林佳出身大户,哪点配不上你?你一脚蹬了人家,让她怎么见人?你对得起谁呀?你可想象得到,你的英雄壮举轰动了常州城乡,成为远近乡邻笑骂的材料!”他说得更激动了,嘴唇都有些哆嗦,“你这逆子!你气死我了啊!”他又尽力克制住自己,缓和了语气,“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跟我回家,帮我管管钱庄的事,你爸老了啊!林佳那里,回去向她赔个不是,以后相亲相爱过日子,你爸的心才得以安宁啊!”

“阿爸,我不回去!”他态度坚决地说,“现今已是民国了,我是国民的一分子,不能只看到自己鼻子尖下那点地方,热血青年有责任为国家的富强、民族的振兴去努力。我们国家太弱了,空喊要它富强起来又有什么用呢?要实地去做、去干!首要的就需要学习,学习外国富强的经验,吸收人类社会的一切先进成果为我所用。许多青年都这样去做了,你儿子没有系统上过学,但我酷爱美术,自觉在这方面能有发展前景。我要去学习世界先进的新兴美术,带回国来,传授给热爱艺术的人们。请求阿爸支持我,成全我的理想!再者,我大哥也在日本,你尽可放心,他会照顾我的。”

“这不行,你不比你大哥,你还是个孩子!”父亲坚决地说,“我不会放你去日本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也决不回家!”他大嚷着,拔腿转身就走。

“你站住!”刘家凤气得猛地站起身来,大喝一声。

季芳没有停步,愤然而去。

家凤沮丧地顿坐下去,连声感叹:“逆子!逆子!这个不孝的逆子!气死我也!”

姑太太闻声奔了出来:“你呀你,改不了的急脾气!好好说不好吗?孩子少年气盛,性急不得嘛!还没说几句,就崩了!”她埋怨着哥哥,“还不都是你惯的!怪得了谁?”她给哥哥的茶杯加上水,“喝点水,消消气。”

季芳气鼓鼓地回到始光那里,什么也不说,往床上一躺,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你怎么啦?”始光的目光还在画上。他喜欢画画,但他在这方面没有太多天分,可他从不气馁,有空就学习。见没反应,转身望着季芳,“谈判失败,拖枪而回?”

他像没有听到一般,他在想:路在何方?日本去不成,该怎么办?

始光吃了一惊,走到床边,见他目光痴凝,吓了一跳,双手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拽了起来,大声申斥着他:“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你这样?说呀!”

他这才从种种设想图景中走了出来,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前景黯淡呀!父亲不但不支持我去日本,还要我回家去管钱庄,做他的孝顺儿子,向他给我娶的媳妇赔礼道歉,重归于好!”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又笑了一下,“去不成日本,我也不回家!”

始光沉默了,他了解季芳的个性,季芳不会向他父亲屈从的。他安慰着季芳:“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季芳又躺到床上,他的思绪空前活跃起来,仿佛听到个熟悉的声音:“……我正在物色一个有志于美术教育的人,把学校盘出去!”好像有缕温暖的阳光射进了他的心头,他一跃而起:“乌兄,我想到了一条路!”

“哦!”始光惊喜地站到他面前,“说来听听。”

“假若父亲让步不坚持要我回家,我也可以做个让步,不去东洋,留在上海,协助周先生把传习所扩创为图画美术院。”

“这是个办法!”乌始光想了想,“这样吧,我先去拜望伯父,试探试探他的口气。”

“好!”季芳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的好兄长!”

第二天上午,始光拎了两包点心,去看望刘家凤。老人还在生气,正在叫妹妹“派人去把那个逆子叫来!我要带他回去!”始光正巧在此时到了。他客气地给老人请安问好,落座后寒暄了几句,就进入了正题。他开门见山:“伯父,你比我了解季芳,也比我更理解他,看来要他跟你老回家怕是办不到的。他有志于美术,视它作救国的一条路,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刘家凤想了一下,客气地说:“你讲吧!”

“你老和他都作点让步,他放弃去东洋,你不坚持一定要他回家,允许他留在上海。”

“留在上海,他靠什么维系生存?”刘家凤不解地问。

“办学校,帮周湘先生把背景画传习所扩大成图画美术学院。”

刘家凤沉吟了,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热情、豪爽、重感情、有抱负,硬要他回去会伤了他。但季芳还是个孩子,放他到日本去闯荡,自己确实不放心,那是个陌生的国度,天遥地远,即使有大儿子的照看,他也不敢放季芳去。而且供给两个儿子留洋,他也没那个能力。上海离常州很近,有姑太太和老实笃厚的始光照应,就是有什么事,他还可以赶来。刘家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这是个解决办法!我再想想吧,请你叫他来,我要和他谈谈。”

傍晚时分,季芳来了。他站到父亲面前,微微笑着:“阿爸,你还在生我的气?”

“好,”刘家凤气已消了,他原谅了儿子,留在他心中的尽是痛爱之情,“我不生气,坐吧!”

季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我接受始光的建议,不坚持要你回去,你也不去日本,留在上海开创事业。”他抬眼看着儿子,心里注满了怜爱和不安,“九儿,你可想过,上海滩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要在这种地方立足不易呀!”

“阿爸,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你爸就是不放心你这个什么都知道!到时碰得头破血流就迟了!”

“爸,不会的!”为了安慰父亲,他笑了笑,“就是触了霉头,吃一堑还能长一智呢!你就放心吧!”

“孩子,你不理解你爸这颗心哪!我怎么能放心,你才17岁呀!”

“阿爸,你不是13岁就参加太平军了吗?”

刘家凤无言以对,儿子太像他了,他的心又微微战栗了,掀起了爱的波涛,他颤声地说:“九儿,万一你失败了,无以立足,你就回家来,钱庄里有你做的事情。”

季芳眼里泛起一缕潮雾:“阿爸,不会的,你应该相信你的儿子,刘家男儿16岁就成年了,我已是大人了,就遇到千难万险,我也不会退却的!”

家凤用注满慈爱的目光,久久抚爱着儿子:“今晚陪阿爸睡一夜好吗?”

“好!”

父子俩说了半夜的话。清晨,季芳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他发现父亲已走了。枕边放着一只布口袋,他拎起来,发出了一阵哗啦声响,解开扎紧的袋口,全是银圆,他数了数,整整200块。他抱着钱袋,心里翻滚起热浪。爸爸悄无声息地走了,却留下了资助他办学的钱,泪水不禁从眼里奔涌了出来。

“先生,这里是200元,你收下吧!”他把银圆袋放到周湘面前,“我父亲不让我到日本上学,留给我这些钱,我想协助先生把传习所扩大成图画美术院。”

这是周湘万万没有料及的,他惊讶了片刻才相信这是真的。他由衷地感动了,但他已对办学失去了信心,不无沮丧地说:“季芳,传习所我不想发展下去了,你有办学壮志,我把教具、设备盘给你,你自己可以去开辟一个新天地,这不更好吗?”他把钱袋往季芳面前推了推,“我的那点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他从袋中取出少许银圆放到桌上,“这就够了,你愿意继续承租这里的房子作校舍,下月的房租你交,你如果看上了别处,我就把它退掉。”

这也是季芳所没料及的,他犹豫着:“先生,我不能趁你之危吞了你呕心沥血创办起来的事业!”

“呃,哪里话!我早想盘给人,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顾,你来办,我太高兴了!”

“先生,我一点经验也没有!”

“你有创办绘画传习馆的经验,你有雄心壮志,定会有很好的发展!”

他们就这样成交了。

万事开头难,但他年轻,雄心勃勃。始光辞掉了别处工作,鼎力相助。为了觅到合适的校舍,他们跑遍了上海。1912年11月的一天,他们从一则广告中看到乍浦路有幢西式两层洋楼出租。他俩风风火火赶了去。

这幢洋房坐落在乍浦路桥畔,院内还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坪,门对风光如画的苏州河。

他立即喜欢上那里的环境:船舸争流,白帆点点,就租了下来。他和始光立即搬了进去。

季芳说:“我们得有个办学宣言,让社会各界了解我们的办学宗旨。”

“这很重要。”始光点头赞同,“你起草吧,明天我送到报馆去。”

季芳坐在灯下,一挥即就:“乌兄,你听听这样写可行?”

“念吧!”始光放下手里的工作,会神地听着。

他大声地朗读起来:

第一,我们要发展东方固有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

第二,我们要在极惨酷无情、干燥枯寂的社会里尽宣传艺术的责任。因为我们相信艺术能够救济现代中国民众的烦苦,能够惊觉一般人的睡梦;

第三,我们原没有什么学问,却自信有这样研究和宣传的诚心。

“你看怎么样?”他望着始光。“不错,给我吧!”始光答道。

“等一等!”他按住文稿,“我不想用现在这个名字,想重新起一个。”

“重新起个名字?”始光反诘。

“嗯。”他思索着,自语着,“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突然,他忆起那次随姑父去游览东坡书院故址的情景。姑父告诉他,东坡十一次路过常州,最后又病故在常州,说他的《赤壁赋》,初读飘然欲仙,读几百遍后,那如画的风光,就变成了嘲弄人生有限抱负难以施展的冷笑;再读几百遍,才能从旷放散逸中品味到天才无所用的沉痛,以及不能济世、徒有文名的悲伤。姑父大声教训他:“休得目中无人,再有成就,比起前人,也犹似东坡所说,‘渺沧海之一粟’,自大谓之‘臭’。”他的心又猛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提笔在宣言后面署上了“校长刘海粟”。

“17岁的年轻校长,恐怕是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吧,”始光兴奋地说,“‘渺沧海之一粟’,好!”他回过头,快活地唤了声,“海粟!”

“呃!”海粟大声地应着,又动手制作了个木框,蒙上白布,将几支笔绑在一起,写上七个大字“上海图画美术院”。

中国艺术史上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就这样诞生了。 nM/zRot5q8k8TWJw5xroWoaAUXQG76G9xwL/KIzF38mBmhFa+RDdfS9OIDaoyu9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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